悬圃的恶劣天气主要有两种。一是大雨,二是大风。
前端日子是大雨,这段时间,则开始刮起了大风。
原本以为细微的风,在陆地之间穿梭时忽然积攒了力量一样呼呼大起,带着陆地漂浮的尘土岩屑,一路向空,穿入穹顶之下,发出切切的长吟。空中的悬索在原地一阵震荡,缆车左右摆动。
当时,顾川大致描述了脉络,隐去了他们在水母体内扮演的角色,只道是偶然遇见;也改掉了幽冥的大背景,不说是空中,只道是一片水中的水中生物。
“算得上有趣,但仍然不是个好例子。”
黑长老评价道:
“因为现象所发生的时间、实在太短暂了,按照你的推测来看,那只发生在偶然旅途的一瞬间,在全部的迁徙的过程中……只占有人生少许的时间。这也就罢了……只要参与到人生必要的一部分,那或许也能达成某种稳定的状态……可惜的是,连猜想中的现象存在过的总长度,也十分短暂。”
“短暂……”顾川说,“但究其起源,可能也有数代,可能有十数代的时间了。”
“这……还不够短吗?”
黑长老龙摇了摇头,笑着问道:
“来自四面八方的旅客们,你们既然感受到了各地不同人文风俗的存在,那么试想一下通过形成一种风俗,一种不太重要的集体习惯,需要多少的时间?一代还是两代?”
“这……”
外来客们对黑长老的着眼点感到迷惑。黑长老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光从表面看,似与王国内外政治形势没有多大关联。可它所追寻的多种生物合居之聚落的形式,以及它所举的两种蚂蚁的例子,又叫细心的旅人不禁联想如今悬圃旧时两者混居与如今人系驱逐异龙的大局。
在外行走的人,大多遇过风险,不是单纯的人。
有的外来客在担心悬圃的乱象未消,害怕自己说错什么话。而另一些外来客想要说话,但连人文风俗的意思还没搞懂。要知道,风俗其实是个高度抽象的上流的名词。
而又搞懂的又想要讨好悬圃政权的外来客们也颇有些难以搭话。
好在所有人都看得出黑长老龙的心情似是不错,便有几个外来客鼓起勇气猜了猜,其中有说对的。
黑长老龙就说:
“不错,差不多就在四代至于六代左右,祖父的时期所形成的某种礼节,传递到父亲的时期,足以扩散开来,与其他同辈之人相互告知,等到了传递给孩子的时期,如果它具有竞争力,并且还存在的话,差不多就接近于某种风俗了。”
这时,悬圃所使用的时间计数法一代人两代人的“代”反倒展现了奇特的魅力,比常规的计数时间更具准确性。
对时间衡量方法一直很关注的少年人意识到这点的同时,一言不发,默默藏入人群。
猜中的外来客紧了紧自己的衣服,站在大风中说:
“可是,议员,您是如何确知这点呢?”
风吹在黑长老龙的身上。
这恐怖的巨物毫无摆动,稍以扇翅,便打断风势。同时,它吃吃地笑了:
“记录的方法很简单,只要……按照时间顺序一一记下,并比对前后的结果不就好了吗?”
这个不可思议的答案让少年人重抬起头。因为这个方法对于常人来说是不可能的,常人只能活两到三代,哪里能计数呢?
——但不对,黑长老龙说得一点没错……因为它是长老龙。
按照一路上的人的供述,长老龙都是活过超过一千代的存在。
依据悬圃的定义,一代是从出生到繁殖下一代的时间,那么与地球换算便是大约二十年,也就是说长老龙们可能大多活过了两万年。
“如果我仔细考量这点的话……”
用地球的发展史来说,两万年前,连极古老的夏朝都还未出现,还处于晚期智人与旧石器时代末期。假设存在一个生灵,能活两万年的话……那么见证悬圃人类的历史变迁,并将之全部记录确实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这对于人类,是一段恐怖的历史长河,足以见证古早的智人从旧石器时代迈入新石器时代,再到文明开花结果,霓虹的灯彩挂满过去抚养万物的土地。
但对于琼丘的长老龙,只不过是……人生的走马观花。
如今,数万年的永世王朝已然覆灭,选择帮助人系的最后的长老龙肥重的身躯全然趴在岩石之上,漫不经心地讲起一段太过古老的往事:
“现代的悬圃人类,是我记录的第一千二百一十六代到第一千二百二十代人。在这么巨大的历史中,你们知道其中出现了多少的变化吗?”
没有外来客能回答。
有的外来客甚至连想象一下这个数字的大小的抽象思维都没有。在他们的思维中,一万代以前的他们的先祖,和现在的他们应该也并无不同。
黑长老龙知道这批外来客属于匮乏的外来客,没有多少学识了。周遭的悬圃官僚对此生出兴趣,插入对话,说他们也想听听古代的故事。
黑长老龙便平静地说道:
“大概是一千两百三十代以前,我诞生了记录每一代人系的念头。”
这个念头的诞生,算得上是一次巧合。
在那时的异龙王朝,王朝与爵位的概念没有明晰,长老与君主以近似于原始部族的“巫师”和动物群的“头狼”这样的形式存在。那时的黑长老龙作为异龙之列,纵然再被排斥,也有许多人系服侍。最初服侍他的人系死后,便换成这批人系的子孙。
那时的黑长老龙便发觉了一点端倪。
与其他只关心异龙自己的龙不同,这头浑身败相的丑龙对所有生物施以同样审视的目光。
它浑浊的眼睛扫过这群官僚,平淡无奇地说道:
“说来你们现在也在打磨石头,不过用的是钢铁的工具。不知道你们还能不能想起来,你们的祖先最开始用的打磨石头是摔击法,就是把选择好的石料放在地上,然后用另一块石头摔击这一块石头,从而打下自己想要的石片。我很怀念这种方法……因为最早为我刮去身上坏死鳞片的正是这种方法。”
“但后来的人换了一种石器打磨的方法,我称之为间接打击法,是在石料上放置骨头,然后手持一块石头,锤击骨头,再叫骨头下的石料落下石片来。”
这些石片在当时,在当时的悬圃人会用于砍砸与刮削,做成各种各样形状的类似斧头的东西。
“这种变化,彻底扩散到琼丘全境人系的时间……大约是四代,最多的时期,间接打击法大概占据了四分之一的手法份额罢?”
它说。
“非常快,是不是?但淘汰得也很快。不过有一个方法,倒活得很长,那方法现在,你们叫作磨制法。只用了六代的时间,新兴磨制法,就彻底占领了悬圃所有石器……现在你们的说法是‘生产’,那不错,那就是成为石器生产的必备环节。而它的消失花了三百代以上,是非常漫长的。”
旅人们窃窃地讨论起来,已经有人听不太懂黑长老龙的话了。
周遭悬圃的官僚纸笔记得很快,悬圃已有历史学,也有历史学家,还有石器收藏家,长老龙主动讲出记述的历史,对于他们而言,是一份了不起的情报。
黑长老龙不急不缓地继续说道:
“但是很早以前的悬圃人系的肤色是偏黑的,还长毛,不过现在你们看到的彼此却是白肤色的,也不长太多的毛……呵呵,你们不妨猜猜这个时间尺度会是多少呢?”
没有人能回答。
悬圃官僚的面色不是很好看。
见状的外来客便觉得这种事情他们不该听。在他们的旅行途中,或者他们自己就是不愿意向外人讲述这种难听的历史的人。
“难听”的判断起源于“审美”。
有些没察觉的外来客又随口猜了猜。这次要么数字太大,要么数字太小,没人猜中。
黑长老龙俯视众人,说道:
“五百代,花了五百代以上,然后至今……只有细微的变化。”
随后,它的目光重新回到顾川的身上。
藏入人群的年轻人再抬头时,便正对那双浑浊的眼睛。龙说:
“所以我说,太短了,至少维持一百代,才能算是‘稳定’的形式。”
宏大的历史在眼前的异龙的脑中,化为学习的材料。
它所知道的变迁发展,在它脑海中形成的知识的脉络,或者已经超出了依仗地球历史的年轻人。
年轻人不强搭话,只低头敷衍道:
“是,长老,是我考虑少了。”
闻言的黑长老龙一时意兴阑珊。它已意识到,尽管这群人走过的地方可能比它还多,但对世界的观察却并无多少出色的地方。
那现在的话题就可以结束了。它说:
“时间还有一些,可以聊聊你们在琼丘旅行,或者到达琼丘之前的见闻,我对此也很感兴趣,希望各位外来的宾客,不吝分享。”
直到这里,外来客们心神平定。
因为这些是外务司问过的内容,和他们互相交流。至于外务司说一些人身体不适,不能参见黑长老龙,在大多外来客的脑中,正是因为他们说的话里可能有触怒这头异龙的地方。
几个人放心大胆地说了起来。
更多人见黑长老龙作旁听状,也交相发言,结果就形成了抢话、插话的形势。有的人在前,围在异龙身边,等这异龙发言。有的人在后,见前面的人在说话,便按平时习惯两三作团,小声讨论前面的人的话。
风声呼啸,带来尘土。人声混在风声里,变成世界的底音,好似从集体军训环节突然到了自由活动的环节,一时间人野喧闹。石建筑内外官僚见这景象,心里暗骂这群外来客和野人国一般粗鄙,但他们表面上一言不发,也没去整理秩序强求安静,而是在等黑长老龙的想法。
他们深知黑长老龙处理信息的能力比他们强。
那时,黑长老龙没有发言,只是一边听,一边缓缓转移目光。
这是一片空地,没有多少位置,是黑长老龙在第七岛的活动场所,周遭倒是围了一些石头建筑。
布紫那边主岩石,这边土壤不少,起风的时候是颇有些霓虹拦不住的昏黑的。
顾川同那木乃伊在一边,站在一块岩石边上。
木乃伊人问:
“你是经过了布紫,是吧?”
顾川的手藏在袖子中,他心不在焉地答:
“是。”
“那你有见过我的同伴吗?”
“同伴,长什么样的?”
木乃伊人比了比一个榴莲的样子,顾川心领神会了:
“我见过一个相似的,唔,它是叫木须吗?”
“是的……”
只是木乃伊人刚刚说了一半,空气突然安静了下来。他越过身前胖衣服的年轻人,看到长老龙的目光正落在他们的身上。
他心里一凛,在顾川的不解中,侧了侧身,往一边让开,便知道长老龙的目光是落在谁的身上了。
顾川侧望,便也知道了。
他转过身来,往前走了两步,来到前方的人群里,听到长老龙的声音又是同时响在两个世界:
“你是从幽冥那块儿来的。云墙的位置,我记得是在布紫的最北端。”长老龙说,“布紫是一块落后的地方,你对外务司的人说你是在刚进入布紫与你的同伴失散了,琼丘应是给你留下了不好的印象了。”
“这倒没有……在我眼中,琼丘仍然是很美的。”
年轻人说。
他说的时候,略微通过龙心角感应了下周围的情绪。大多的外来客对他们的对话没有什么情绪的波动。
有情绪波动的在稍微有些遥远的地方。他侧目看向了官僚所在的位置。不知为何,在黑长老龙提起布紫时,他们似乎有些紧张。而在顾川讲起很美的时候,他们又有些放心了。
这个异象,让顾川更加笃定心中升起的某个想法。
黑长老龙就继续问:
“那你在布紫遇上了哪些事情,能给我说说吗?”
等到这一步,众人以为是平常对话,重新嘈杂起来。
少年人更接近黑长老龙了,他袖子里自己的左手已握成紧紧一个拳。在这个距离上,他随时可以发起暗杀。
蛇给的武器正是一件可以融入身体的武器。那是一小截锐利的金属,可以融入骨头。原本是悬圃的军队用来处决银长老龙天衡的奇物,只是天衡断尾后,居然身体能动,尾巴也能动,两者一起逃逸,便将遗留在尾巴上的那件奇物带走了。
在蛇说出刺杀目标并给予武器后,顾川又表达了自己可能做不到的情形。
“呵呵,其实这点,你不必太担心。”
当时,蛇说:
“假如,一个敌对的部落,一个敌对的商人,他们有一个背叛者,准备投靠你,支持你的行为,替你打倒你的敌人。但打倒敌人后,你又出现了新的敌人,这个敌人和这个背叛者没有关系,你会重用这个背叛者吗?”
这个问题,顾川很难回答。
他这一世没有遇上过这样的场景,而梦里的上一世,他连手下都没有过,是自己当手下的,自然也不会有类似的经历。
蛇说:
“不会,人们喜欢背叛,只喜欢背叛的行为,但叛徒永远不受欢迎。叛徒比公开的敌人更不受待见。背叛过的人,就能背叛第二次,因为利益而出卖同伴的人,没有任何人能相信他就一定能坚守第二个阵营……除非他自己去做最高的领袖!但哪怕这样,他也可能出卖自己的手下。哪怕是长老龙,也一样。”
它所在的阵营,确实在一场旷世持久的大战中胜利了。
但问题在于它终究是异龙,并是异龙的长老,而不是人系。
“据我所知,”蛇继续笑吟吟地说道,“它在底层的名望不错,这是因为人们仍然崇拜我们…但在人类统治的官僚系统中,它的异类就注定它不会有太多朋友。因此,你是有绝大的机会的,不过……还是要找准时机。”
过去种种想法抑制不住地在少年人的脑中盘桓。蛇、天凇、女官、黑长老龙等芸芸众生的话语,在他的回忆中纷纷浮现。
黑长老龙见状,低下脑袋,与少年人等平视之。
硕大的头颅,像是一堵拐弯的巨墙,立在小的人的身前。
“你很犹豫?你的面色在发白。”
它说。
“确实。”
他感到异常沉重。
“怎么了?是见到什么事情了吗?你对琼丘的印象其实不好?”
黑长老龙的声音很小。但外侧的官僚也意识到了什么,而转过了头。少年人就站在异龙的面前说:
“混乱……我对琼丘的印象其实是混乱。我在布紫的时候,见到了不少异龙。这些异龙和人混在一起,把我抓了起来。”
恐怖的巨龙抬起了头颅,目光发生了些许的变化。它的声音沉到了极点:
“你看到了什么?告诉我!”
少年人再无犹豫,头脑清醒到了极点,他说:
“我想问的是,布紫是不是在打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