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动物在遇到危机的时候会留在原地等待,有的动物在遇到危机的时候则会敏锐地逃跑。
这两种行为都存在于现代,换而言之,这两种在如今动物的生存博弈之中,都是稳定的让人自己得以延续的方法。
自然并不区分优劣。
不过,人们心里自然地晓得什么叫做背叛。
在陆地的阴影之下,载弍躲在乱石之间,听到一群外出了的石中人在咒骂好一些逃兵。因为这些逃兵,黑长老龙的计划被延迟了,需要另寻合适的人选。
悬圃有琼丘最好的生活,但悬圃也不是一开始就有的。动物靠着自己的智慧,和野外无处不在的自然的恩惠也能活。
他想这些人在顾川的那套奇妙的话语中,会被委婉地称之为“隐士”。
琼丘的最底部,接近地井的一大片地方被石中人称为千仞省。千仞省涵盖了约上百块陆地,以及数千上万数不清的更小型的碎片,它比布紫省自然环境更差,居民也更少。
丝状体的紫草在这里不多。紫草变少后,其他的动植物种类绚烂齐放,或红或黄,或绿或紫,或高或矮,或有叶或无叶,但载弍在琼丘所见的一切植物,与他在大荒观察到的植物仍不相同,依旧接近于某种菌丝。
小齿轮机贴在他的背上,提醒载弍后面的石中人巡逻到相关位置了。他便静默地挪动自己的身体,避开石中人的目光。
没有夜晚的白日,压抑到可怕。
仿佛每时每刻,都有从各个方向投来的注视的活的目光。
他小心翼翼地接近了死或生号。
龙战舰已远,搁浅的死或生号周边守了一小队的石中人。
在此前的战斗中,这艘船的顶舱门被黑长老龙踩碎,舱壳的侧壁则被龙战舰撞出了一个难看的凹陷。
尽管还维持最多的体面,但这些许的惨状足让载弍悻悻然。
“一群有力量的野蛮人……”
他想。
解答城里出现的诸多刑罚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便换了个想法:
“一群有力量的、肉做的野蛮人。”
守卫在地表看得很严,是为了等待可能的初云的归来。
载弍没有机会溜进死或生号里。
他观察片刻,打定主意,远离了死或生号,来到陆地的底下开始寻找,果然按照寻水的说法找到了一个小的地底据点。地底据点受造于过去的人,但许久没有人之来往,乱石掩蔽了洞口,过去雕凿的石凳石桌已然荒废。
他确定了位置,便用自己延展的机械手往下挖。
地球的南极往上,便是地球的北极往下。
死或生号是侧坠在地面上,没有被撞击的侧壁上,有一扇门,正对地面。
这块陆地不大,机械手的速度也不慢。他见到船壁后,拿出震石稍微抖了抖,门便朝着地底缓缓开放。周边的土壤带着里面的草根随之倾落,小虫在岩石间慌张地爬行。守卫们听到了一点遥远的噪音,但并未警醒。
他走入船内,关上了门。
船内的光景依旧如新,并无变化。透明的玻璃亮起连绵的光线,照亮使用者的前路。埋入墙中的纹理像是大荒月光底下起伏的丘陵。因为他们过去做的固定,所有的东西都还在原地。因此,整艘船好似只是安然入眠了。
排气室的门在初云露头前,被初云合拢锁紧。
因此,外面的人只能进排气室,不能进入船内。原本充斥走道的水流入临时盥洗室中,便被齿轮人的自动系统排了大半,只剩下大片小片角落里的水渍。
他靠着竖起的地板,走在横来的墙壁上,前往数个仓库,拣出数个他做过标记的箱子,一起移动他原本的工作室。
工作室随船体一同倾斜,依赖水平和垂直的器械,他需要重新调整。调整完了,他就打开箱子,把里面的零件一个个摆在工作台上。
小齿轮机认得这些东西,是归类于武装的零件。
他坐在桌沿上,呆呆地想了好一会儿。
“小齿轮机,帮我。我要把我拆开来。
小齿轮机一开始还不懂,绕着载弍转了几圈。等载弍详细地解说了他要拆开,再对自己进行重新的设计武装后,它就急了,开始吱吱唧唧地大叫。
载弍知道它的意思是如果你把自己拆掉,你可能就没法再复原自己了。
载弍现在是主灵巧与工业制造的双手,那么自然可以帮助装上战斗用的双手,可战斗用的双手想要在“制造”上重新给自己装上灵巧的手,那就难上加难,绝难归返了。
何况,载弍要装的……不止一对手。
他准备将自己胸口、腿部辅助工具,传动与动力装置一并拆掉,换成爆发力更强劲,威力更大的更适用于战斗的整体运动传动装置。
而小齿轮机知道载弍讨厌刑罚,讨厌冲突,也讨厌战斗。
“所以你只是小齿轮机……”
那时,狮子沉静地微笑了。它摸了摸小齿轮机的脑袋:
“而不是齿轮人。你少了一点重要的东西。”
小齿轮机捡起一个开孔器,听到载弍的话迷迷糊糊了。它又吱吱大叫起来。载弍就说:
“别管了,听我的。”
小齿轮机难过地照做了。
“别伤心呀,小齿轮机,齿轮人的使命是为了解答十七个古老而又古老的问题,终归有一天要把自己换掉的。”载弍脱下了自己的兽皮,露出那属于齿轮人的粗糙的机械的身体来,“好比里面,就有个第十一问题,它的一般描述就是:我们会变得怎么样?
最先开拆的是胸口,拆完胸口便填装胸口,然后开始拆人形的骨架,再重新装上新的骨架。一片片原本的载弍的零件从载弍的身上脱落,被他郑重地放在他选定的箱子里。这些零件无不来自于古老的过去,从个位数的导师们开始,沿着十百千万亿兆京垓的顺序,传递到遥远未来的他的身上。载弍一度认为它终会用自己的身体造出自己的后代。
“不过现在,我突然在想,第十一问题的这个叙述是不完备的……它不若去问:明天的我们还今天的我们吗?对自己做了变动的我们还会是未有变动之前的我们吗?”
等到按他的构想武装完毕后,他想要按照自己熟悉的方法拿起自己的手皮,可他的双手已不再是五指,而是钳子和细针的形状,他可以勉强抓住兽皮,但已经套不到自己的身上了。
那时的他愣愣地坐在原地,无助得像是一扎困在稻野上的草人。他只能靠自己小齿轮机给自己穿上自己成人礼上得到的兽皮。
小齿轮机一边替载弍穿,一边发出哭丧了的声音。
这时,载弍才想起小齿轮机原来的主人是把自己给拆了的。
当那个齿轮人把自己拆卸以寻求未知的道路时,想必小齿轮机一定是像现在一样在帮忙的。只是那时的小齿轮机绝不可能知道它帮忙的结果,而最后目睹了主人的变形与消失。
他站在镜子前,镜子重倒映出一个狮子头齿轮人的形象。他让小齿轮机在给自己披上新的衣服,然后他便合上门,立在透明的廊道之间。
隔着两层玻璃,外面的世界倒映入死或生号内部,融入了潮湿的空气中。
当时,几个守卫懒洋洋地在看守这艘单向透明的船,他们在聊布紫、悬圃、琼丘与新王国的问题。这些人的衣服破破烂烂,说起话来却有梦想。他们认为布紫的事情应该是很快就会解决的,为什么如今却像一个泥沼一样,让偌大的新王国,叫那么强大的龙战舰都无法攻克。
梦生的水流已在地面上流尽,一大片溺死动物的尸体留在地表发出令人作呕的腐烂味。船和船倾倒在的陆地落在天上浮游万物的阴影里,所有山石草木都幽深晦暗,风一吹,便发出萧萧瑟瑟的响声。
载弍没有久听,他一边走,一边怀念起风暴的沙海与幽冥的行云。
他走到了年轻人的书房里,书房的东西乏善可陈,但有一件他认为紧要的、极为紧要的东西。
它是三本一模一样的玻璃书,上面刻着同样的字:
荒冢集。
荒冢集是当初京垓托付给顾川的。
“不过,我想你的想法应该是将荒冢集交给我们遇到的新世界。”
载弍想。
“但作为齿轮人,我应该也有拥有一份的权利吧?毕竟……我已经是精神病齿轮人了……”
他从中抽出一本,贴在自己的胸前。玻璃书是冰凉的,但贴在胸口,好似能感受到他胸口齿轮转动的摩擦,忽然就有些温暖。
荒冢集的旁边还摆着顾川在大火寻获的荧虫琥珀。他想了想,没有动。
“一定还会回来的。”
最后一个地点,他走到外部观察总室。
这房间同样干净如洗。初云长期呆在这里,清理过房间。
他看了会那根永远的指南针,侧目走到望远镜的旁边。他拍了拍望远镜,像是长辈在逗弄隔壁孩子的说:
“会走路了吗?”
小齿轮机跑到了望远镜的内侧,转了一圈出来,对着载弍摇了摇头。
载弍毫无留恋地走了。
走的时候,地上的风在呼啸,地母壳中飘扬着刺人的沙尘,遮掩了他的视线。陆地与陆地还层层叠叠,天地之间几乎透不过来任何的光,千仞省的万事万物好似沉在深海的底部。
偶然,缝隙之间漏出一点的光芒,便像是一道垂入深海的光柱。
他站在光柱的边缘,遥远地看了看太阳。
太阳好像也变暗了。
接着,他往地井的方向靠近了。
他在行动,石中人系也在有条不紊地行动。
次周,五位术者和另外四位由幕僚指定的替换天和和遮望的术者已乘坐次级的龙战舰,降落到了地井底部的建筑群。
当时,黑长老龙就躺在大厅,像是睡着了。
身体一刀两断,也没法将它的生命完结,但会带给它持续不断的痛苦。但它反而觉得现在的状态有些新奇,因而内心的喜悦忍耐了身躯的痛苦。
等到九位术者聚齐,朝老便向黑长老龙请示。
黑长老龙睁开了眼睛:
“随我走。”
它走得缓慢,而后面的人跟着,倒是步调适中刚好。
大穹顶与两侧的石壁里全然挤满了人形石。人形石的聚集有个微妙的特征,他们经常是以一个点和一个点聚在一起的,便在地底形成了发丝或说纤维般的密密麻麻的结构。地下建筑群便避开了聚在一起的人形石的位置,沿着人形石脉络的缝隙琢磨建筑。
这些缠在一起的人石与人形石强度惊人,不会塌陷,稍作装饰便成为了天然的顶板与墙壁。
做学问的术者们走在这里,有些发憷。
四周的人像在黯淡的光线下,浮离出千奇百怪的成像。
他们在动,视觉在变,所有的影子也就都在动,光线亮时,成像的人影较少,便好像走在悬圃光明的地道内,四面人来、八方人往,光线暗时,成像的人影密密麻麻,犹如地狱鬼窟。
黑长老龙在鬼窟中说:
“你们都是学问人,或多或少应该都晓得我的主张吧?不晓得的人可以离开了。”
九位术者在悬圃、或多或少、都是名气的人物,他们在来之前就已经在内部推举了一个话事人。
话事人是他们之间最年轻的一位,正是积极想要出人头地的时候。
他说:
“当然知道,长老议长。我们都学过的。”
“这倒好。不过你们是在哪里学的?我记得学校一直以来教的是天衡的灵肉论。”
话事人笑道:
“议长,您这有所不知。学校是为出产人才,而不是为了造就大师。因此,教师们百代来都是根据政治制定纲领,教的自然都是最稳妥的的知识。尽管大家都在教,也都在学,也都要拿此做文章,但天衡的灵肉论在我们之间早就没有市场啦。而议长的灵传论,才是支持率最高的。”
支持率,黑长老龙记得这东西。天凇就做过很多关于天衡、天败、天垂还有其他数位长老龙的支持率的统计。
它说它虽然不知道真理在何,但它可以通过支持率了解他的学院里的大家最支持谁的想法。
不过天凇的调查,黑长老龙实际看了看,是非常偏向他的。
发光的石头下,黑长老龙的影子是最大的,被照得斜长的时候,能遮蔽全部的墙壁和墙壁所有的像:
“你们的实际手术水准经过检验,我是信服的。但许多事情不光是技术,也要看心在不在,认可不认可自己即将做的事情是好事,自己又是否能顺心通达。假设你们不认可,现在也可以出去,船在等着你们。”
这九个人受了精挑细选,来前早有心理准备,齐声自己赞同,没有厌恶的想法。实际上,他们的心里盈满了一种即将参与伟大历史的使命感,让他们在想象中的光荣与回报面前有种迷醉般的快乐。
“那好,灵传论的一些理论知识,我想要考考你们。考不过没关系,主要是看看你们的想法。”
话事人说:
“能得到议长的教诲,这是我们的荣幸。”
这是请你随便问的谦虚说法。
“灵传论的核心论点,你们还记得么?”
“当然记得,议长。您是在第一次玄天大会中提出的。您说,灵是依附于肉而存在的,每一个灵魂之中,既有异龙、也有人,有飞鸟,也有游鱼,有一切动物。”
听到这话,黑长老龙吃吃地笑了。
石头发出的光明在黑暗中闪动。龙影接着人影,还有石中人的影子便随之而动,犹如在依次走来。
“其实,现在我的想法发生了变化。”
它说。
术者们感到惊讶。他们目目相觑,想起了在学院里互相争执的数个派系。
黑长老龙继续说:
“假如存在灵,那么灵绝不是肉的反映。恰恰相反,应该和天垂的说法相似……肉是对灵的保护,是为了灵的存在而诞生的。但是后面的论点,没有发生变化,灵是一,也是全……但肉不一样,为了保护灵,呈现出了鱼的模样,鸟的模样,人的模样与异龙的模样。不过不同的灵也有微妙的不同。”
术者们认真地在听。
黑长老龙说道:
“灵传论有三个支点,每个支点都与旧的灵肉论大不相同。其中一个支点在于灵的产生,灵肉论认为的灵往往来源于另一个不可知的世界,要么就是凭空诞生的……但灵传论不同,灵传论认为,灵是藉由‘繁殖’、也可以说‘产生与自己相似的个体’这一行为,从父母之代传递到子代的。而它一开始并不存在,而是逐渐从世界中诞生的。”
好像一条婉转的小河,不停地分流、绵延,以及成长。
孩子的灵魂会同时分享父亲与母亲的灵魂,但与他们的灵魂又不相同。
说到这里的黑长老龙发问了:
“你们知道这一支点,是基于什么,而提炼出来的吗?”
话事人说:
“我们知道。在当初三垣论战中,议长您曾提出过一个现象,您当时问,为何大多的生物都要繁殖,又为什么恰好在繁殖期后走向衰老?”
所有的生物仿佛都是在繁殖的时期走向了无可比拟的全盛,接着便像是越过了最高的山顶,而无可匹敌地衰老了。不过有趣的是,假设不进行繁殖的行为,生物反而会具有稍微漫长一点的寿命。
天垂对此不作解释,只说是肉体自然的规律,只因所有万物会有高峰,也有终结,只是时机刚好定在了下一代的波浪冲入人间而已。
另一位术者说道:
“天衡提出的观点又不同。按照他的理论,呼吸、运动、哭泣、‘看东西’、‘听东西’这些先天性的知识是动物心中固有的,属于灵魂的知识。死亡也只不过是灵魂自然的离场。又好像一个剧场里,位置是有数的,因此过去的人要为新的人让开位置。灵会选择在死亡之前,接其他的人到来此处,然后同着肉体坏死时,自然消逝。”
按照灵传论,先天性的知识同样来源于灵魂,但并不来源于额外的世界,而是来源于父母的分享。
所谓的繁殖即是上一代的灵把自己撕成两半,其中一半与另一半相结合,传递给了下一代的灵。
对于包含了过去一切谱系的灵而言,每一个灵都彼此平等,只按数量说话。数量更多的孩子的灵,便比仅仅两个的父母的灵更加重要。灵便倾向于把肉的能量更多地用于此处。
天衡长老质问这凭什么是更重要的。
黑长老龙说这体现于动物世界奋不顾身的父母之爱,来自于灵倾向于对自身的保存。
“你们说太多了,快不是我想叫你们回答的问题了。”
黑长老龙说。
急于表现自己的多言的术者低下头来。
“不过这里,就可以延伸出灵传论最为突破传统的认识了。”
黑长老龙说:
“过去的三个派系不论如何,都把灵看做一个单独的完整无缺的个体。但我却不这么想,我认为是灵是像人一样极其复杂的整体,由许多个更小的灵构成。这些小的灵,是从父母传来的,父亲是一块,母亲也是一块。父亲的父亲是一块,母亲的母亲也是一块。如是往上追溯,便可以看出灵是层层叠叠的,它里面包含了父亲、母亲、父亲的父亲,母亲的母亲,一千代,或者上万代,上亿代。因此,在我们的身体之中,可能还拥有着来自上万代前的某个人的灵魂。”
术者们想起来黑长老龙所做的一项可怕的工作了。它足足完成了对一千代的人类的记录。
“任哪一个朴素的生命都会说,孩子会像父母,从性格、到外貌、从手的粗细到心的粗细莫不如是。因此,从父母分润的灵,也一定与肉体的表象有关。这层层相递的碎片足以追溯到过去的动物与现在的动物的不同,而我也见证了这一不同的不停的变化。人们最为朴素的观点是否可以如此总结:每一个动物都是它的上一代的合成物。”
这种合成通常发生在同族之间。
但这绝非是唯一的通路。
“这就是灵传论的第二个支点,灵的合成。”
黑长老龙说。
廊道已经走到了尽头。他们来到一个开阔的房间内部。这房间里,所有琼丘存在过的手术用具皆为齐全,并准备了黑长老龙认为会起到作用的多种稀少的器具。
这些稀少的器具便是奇物。
“它还有一种极为、极为特别的方式。”
黑长老龙沉静地说道。
“在一千代的琼丘大陆上,曾经存在过一种特别的巨型甲虫,这种甲虫,说来奇妙,它的体内存在一种奇异的细菌,你们也猜得到这就是所谓的‘寄生’的关系,就像那穴蚁一样。不同的是更多的寄生不像穴蚁一样存在于两个种族的和平共处,而直接深入骨髓,存在于人的体内。”
这些都是术者们知道的。
在琼丘朴素的观念里,足有一半的病症都被归类为寄生。因为动物在排泄中会拉出来寄生虫,这种现象所代表的毒虫的侵害便成为琼丘病学的重要范畴。
术者讲出了自己的认识,谁知黑长老龙摇了摇头:
“你们说的和我说的,乃是天地之间所存在着的两种寄生。我用以判别这两种寄生的方式,在于繁殖。”
“繁殖?”话事人不解,“寄生与繁殖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正是我将要讲述的内容。”
走在术者之后的侍从检查了室内布置的晶管,他们向黑长老龙汇报所有的晶管都正常。它便点点头,叫侍从们前往了一条小道,去带一个东西来。
随后,他便转过头来,又问术者们:
“不过首先,我要考考你们,你们对寄生虫的运行是怎么认识的?”
一位术者说:
“这个简单,议长。按照病学的讲法,寄生虫会从人的粪便里产下大量的虫卵,这些虫卵都是病症的根源,然后随着粪便回归大地,而同样来到大地上下,栖息在动植物间,等到人类吃下患病毒株,便又会重新开始如此的循环。”
根据琼丘的病学,越落后的地区此病症出现越多,而在干净的悬圃,尤其是前十二岛,此种病症几不能见。
“确实,这是一种方式。这种方式也是穴蚁的方式,它们与主体始终是保持了一段距离的。”
黑长老龙点了点头。
“我们现在说回那种巨型甲虫吧。那种巨型甲虫是极为特别的,因为它体内的寄生物,不仅仅是长久地居住于它的体内,实际上,还潜伏在这种甲虫的卵中。只有甲虫诞下了后代,这种寄生物才能随着甲虫一起延续自身。我当初发现这一现象后,叫我的弟子使用柔兆对它们进行观察。很快发现,它们要比我想象的更亲密得多……”
术者们目目相觑。
如今黑长老龙所传递的知识是他们从所未闻的。
“这种亲密达到了什么程度呢?正常的卵是要靠自己打破的。人奋力从子宫出来,鸟儿奋力啄破蛋壳,蝴蝶奋力挣脱蛹茧,无不是自己的造就。但这种甲虫不同,它的卵是由它的寄生虫刺破的……呵呵,在我观察的时候,这种刺破普遍存在,因此我一直很可惜,在甲虫被寄生之前,它们又是如何打破卵的。但这并不重要了……就像曾经擅长石头的人系的你们,最后投向了晶管,我更好奇的是这种甲虫未来的道路。要知道,它们不是只参与了不重要的那些排泄的瞬间,它们是通过了神圣的繁殖的路径。”
一种生物和另一种生物的一部分都在同一个卵中。
被撕下来的灵也都在同一个卵中。
任谁煮过蛋,谁都知道蛋在变成动物前,它的体内是一片混沌的,顶多分了一两层,但绝不会有更多的生命的分化。
“这种现象让我痴迷,我开始等待。好在等待的时间不算漫长,人之一生很长,但甲虫的一生短暂。人更替了磨制法需要三百代,但这种甲虫在同等的时间内,可能已经绵延数千代以上。”
那时,亮起的晶管闪烁着平静的白光,白光照亮了全室内,犹如明昼。
小道那边传来了轮子轱辘轱辘的声音。术者们往小道望去,他们看到离去的侍从们从另一条通道里,推着一个晶管棺,走进术室之中央。
术者们围上前去,看到了一个赤裸的人系正躺在其中。
但真要说是人系,这个人系也绝不是正常的。
他的右腹是苍老的树根,表面呈现出叫人毛骨悚然的纤维化,并且这种纤维化还在不停扩张。他的左手则长满了密密麻麻的泛着奇光异彩的鳞片,鳞片仿佛也在蔓延他的全身。
他的额头上靠着一根鹿茸似的角。这根角仿佛扎根在他的头骨中,也融入了他的血脉。而他的背上,紧紧贴着一对透明的翅膀。
一位经验老道的术者立即看出这双翅膀不是别的,正是闪翼。
现存的、孤立的、活体的闪翼……恐怕就只有黑长老龙的私藏、过去君主龙天青的遗骸。
没有一个地方可以说是天然,各色各样的异变,仿佛侵入了这个人体的每一个角落。
胡乱生成的身体部分,好似被寄生的蜗牛的触角。
原本健美的年轻人的躯体,沦落到如此模样,足叫几个保守派的术者感到恐怖。激进派的术者则陷入了沉思,他们曾经私底下按照某些权官的意见进行过类似的手术,譬如断手移植,嫩的皮肤换掉老的皮肤,但这些手术也一个赛一个地惊险。
至于跨物种的移植,则是他们没有成功过、也绝不敢做的了。
“这是先天的怪物?还是后天变成这样的?这些部位,有异龙的特征……但……”几个人开始问了问去,彼此都不能确定是更像是哪一系的异龙。
黑长老龙走向前来,俯瞰术者们,还有术者们远比异龙小巧灵活的双手。
“我认为是后天如此的。”
侍从们递上早准备好的文纸,纸上说这是从世界的彼岸来的旅客,曾经刺杀了黑长老龙,乃是悬圃的重犯。
“长老召集我们便是为了这个人吗?”
八个术者推着那个话事人说。
“当然。”
古老的异龙立在光之下,身体垂下了巨大无比的影子。它张开巨大的嘴巴,轻声细语。
“现在我可以和你们说那种甲虫的结局了。人系迭代五十次以后,我原本记录这种甲虫的弟子已经换了三十多批。就是那时,一个新人跑过来,疑惑地问我,这种甲虫没有寄生虫呀!”
黑长老龙退后了几步,省得他自己的快乐引起的风声激起周边过多的动响。它愉快地说道:
“原来那种寄生虫的现象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新的甲虫。甲虫的脑袋上长了一层小小的刺,它们靠‘自己’刺破了卵,两种生物的灵借由同一种管道融汇在一起,就像父亲和母亲的结合一样,成为了新的枝丫,伸向了未来的天空。”
手术室内有好几个书架,书架里摆满了各种生物的图谱,密密麻麻的记录。许多记录在遥远的过去就腐烂到接近不能看了,但黑长老龙的权威足以让足够的人力帮助它重新抄录,也足以叫最优秀的画师,重新临摹作画。
一位术者陆续翻开这些记录,面对那些古老的,和异龙或者人系相比早已消失了的物种,他有一种奇特的恐惧。
“如果是这样……那这个人又是什么呢?”
黑长老龙说:
“他,毫无疑问,是最为奇特的一种过度态。只是这种过度态会发展成什么,现在无人知晓,会发展成像是异龙的巨大生物吗?又或是保持了人形的、像是兽皮人那样的微小的存在吗?这一切都是未知的。”
而我对你们的要求也简单易懂,只是做起来恐怕极为困难。
但你们一定要做。
为了黑长老龙所许诺的平等,石中人们坚定不移地站在黑长老龙这边。其中被朝老精挑细选的既忠诚又有能力的个体已在无声中已将手术室包围。他们会观望这九个术者的每一个动作。
手术室内有可供生活的所有房间。在来之前,术者们便被通知这会是一次长期的封闭的生活。
倘若只是对一个未知过度态施术是绝不需要这么紧张的。
如今所要做的恐怕已经逾越了常理。
“你们可能也知道,我的寿命已经不长了。这不是一个谎言,我拖着这具被绌流击穿了的肉体,恐怕也活不太久。”
黑长老龙细条慢理地开口了。
“所以这件事,一定要在我还活着的时候做,我一旦真正死了,我的肉会丧失活性。”
现在,我可以对你们说了。
解剖他,知晓他的一切变化。
然后按着他的样子,取他腹部一块永生的肉,再把我这已经断裂的身体彻底地切开来,选取最合适的部分,再加上我提前准备的材料,与我设计的图录,按照我的功能实现,来做一个、新的动物。
介于异龙和人类形态之间的、还在孕育之中的新物种。
倘若认为现代的人胜过了古代的人,现代的异龙胜过了古代的异龙,不论是异龙。那么就应当认可,还是人系,最后,一定会是某种被超过的东西。
那时,黑长老龙平静得端坐在地面上,仿佛旭日正从阴暗的群山边上冉冉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