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几天,她们的戏曲表演班里就传出了沈小蝶为爱自杀的消息。
假如她当年没出事,没有死,她现在应该已经成为了一名优秀的年轻戏曲表演者了吧。
我曾在李教授的琴房门口听过她唱昆曲,那声音宛若黄鹂,清透如泉过林涧,有种直入人心的力量,唱腔婉转凄美,寥寥几句就能引人共情,一曲月娥调,被她唱的余响绕梁,娓娓动听。
她的死,或许会是戏曲界的一大损失。
“帮我……”她的声音时隔多年再于耳畔响起,还是那样优美温婉。
这么柔和娴静的女孩,我实在想象不出来,她会做出那种为爱疯狂的行为。
两行血泪从她的眼角慢慢滑落,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面部僵硬,没有血色,毫无生机。
可她那双噙着热泪的清澈眸眼里,却又蕴含着无限的悲伤。
极致的痛苦与凄凉交缠着,眼底的悲恸仿佛要溢了出来,阻挡不住。
她这是死后有怨吗?
或是,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把你的手握在她的手腕脉口处,你就能看见她生前的经历了。”玄晔凝声提醒我。
我僵了一下,木讷地点头哦了声。
捞过女鬼冰凉又硬邦邦的胳膊,拇指按在了她的手腕脉搏上。
一晃神的眼前空白,视线再次清晰,见到的却是另一番阳光明媚、洋溢着满满青春气息的敞阔天地。
“这是你们十九岁那年的离城清河大学,也是沈小蝶一生中最想重来一次的时间点。她的所有痛苦与不幸,都起源于这个地方,这一天。”
玄晔牵住我的手,带我缓缓走进了记忆中的音乐学院第二教学楼——
“李教授,你就看在我奶奶和你是同学的份上,收下我吧!我发誓,我昆曲真的唱得挺好,我嗓子可以,要不然你先听我给你来一段?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
让我感到意外的是,这个撵在李教授身后喋喋不休的稚嫩女孩竟然是刚上大学的贺诗然。
李教授抱着曲谱嫌弃地摆摆手打断她的鬼哭狼嚎,不留情面地批评道:“停停停,别唱了,唱得像拉锯似的,我家驴拉磨都比你叫得好听!别给我提什么我和你奶奶是同学,我们上大学那会子,你奶奶总共也没和我说过十句话。
当年一个个心比天高年轻气盛,都恨不得拿鼻孔看人,现在倒好,瞧见水里有鱼食了,就大鱼小鱼甭管什么鱼都往这里挤,我这是教书育人的地方,是传承老祖宗留下来的文化遗产的地方,可不是供你这大小姐撒泼玩乐的地。
你啊,还是别磨我了,我老了,耳朵经不起摧残。你没那个天赋,就不要强吃这碗饭。再说,你要是真心想学,去找隔壁赵老师也行,她是闺门旦出身,唱得比我好听,还是个小年轻,你们沟通起来不会有代沟。”
“不嘛李教授,谁不知道您老人家是国家级昆曲演员,赵老师在你面前都可以做你徒孙了。我才不要跟着赵老师学呢,我就想跟着你学……
李教授你就收下我呗,大一下学期是要开始选专业了,你带谁不都得带。我对昆曲特别有兴趣,我喜欢昆曲,我还是咱们系的高考声乐专业第一,我的嗓子唱戏铁定是没问题的!李教授,你收下我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李教授不为所动地冷漠道:“唱昆曲,最忌讳急功急利,你功利心太强了,我可教不了你。更何况,你没天赋,声乐唱得好的,不代表能唱得好戏曲,戏曲唱得好,不代表能唱得好昆曲。看开点吧!”
贺诗然急得跳脚:“那我这样的都算没有天赋,谁才是有天赋?我就说,咱们系里没人会比我更合适唱昆曲!”
李教授瞪了她一眼,拉住她的胳膊把她带到走廊尽头最后一间教室的窗户边,指着窗户里正在对着镜子练身段的女孩说:“看见她了没?戏曲专业的学生,三岁起就开始跟着人学唱戏,唱念做打样样都不错,今年才打算学昆曲。
我原来以为这孩子以前是唱其他戏种的,那个戏种又讲究刚劲,唱不成吴侬软语的昆曲,可没想到这孩子勤奋好学又有天赋,我就随便指导了两句,人家两个月的时间就把一整场牡丹亭给唱了下来。
先不说唱的如何,光凭这股子勤奋劲儿,我今年就选她当学生了。”
拍拍贺诗然的肩膀,李教授叹气:“诗然啊,有时候去做,比去说,更显得有诚意。老师不是一定得看什么天赋来下定论,老师要看到的,是你为自己的理想,为自己的喜好努力过,奋斗过。光说不干的学生,老师教不动。”
李教授说完,拿着谱子失望地转身离开了。
贺诗然还待在教室窗外,不甘心的恨恨瞪着屋里那抹拿扇子下腰的身影。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
一样的曲子,从贺诗然的嘴里唱出来是鬼哭狼嚎,但从沈小蝶口中唱出,却是婉转清纯的温柔古代小姐。
贺诗然恼怒地一拳砸在墙头上,听着里面的柔美唱词,青着脸从名牌手提包里掏出了手机。
拍下沈小蝶的照片,发了出去。
随即拨通一个号码,咬牙切齿地道:“李文竹,给我查查这个女生的家庭背景,哪个班哪个宿舍的!”
得到对方的答复后,才负气挂掉通话。狠狠瞪了教室里的沈小蝶一眼,愤愤转身离去。
这一幕看罢,下一幕,则又是春季运动会开场的情景。
沈小蝶穿着粉色牡丹花戏服,头顶着精致的水钻蝴蝶花头面,上好了妆,气冲冲地拿着一杯水哐的一声放在了正穿着银色礼服,对镜子描眉化妆的贺诗然面前。
“你往我这里下了什么药!你到底想怎么样,上次让人扔掉我的作业,这次又在我的水里下东西,我们无冤无仇的,你做这些到底是为什么?”
贺诗然拿着眉笔,手上画眉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单手环胸,姿态高傲的背往后一靠,翘着二郎腿坐在折叠椅上,脸上画着高级又厚重的舞台妆,满眼不屑的嗤笑一声:
“说话是要讲证据的,我什么时候往你杯子里下药了,旁边的同学可以作证,我一直都在这里化妆呢。我等会儿还有节目要表演,谁有这闲心和你完过家家!”
“你还狡辩!”沈小蝶气红了眼眶,拿出手机调出视频,举起来给贺诗然看:“我们戏曲专业的化妆间都是有监控的!
就是你在里面下药了,我找人看过了,根据药袋子上的信息证明,这药是给哮喘病患者吃的特效药,可如果被没患哮喘病的人喝了,就会声音嘶哑,唱歌气息不稳,胸闷气短!你就是故意的!”
看见沈小蝶手机视频里鬼鬼祟祟往杯子里加药粉的人影就是自己,贺诗然顿时慌了,伸手就要去抢手机:“把手机给我,手机给我!”
沈小蝶手一收,躲开了她的抢夺,鼓足勇气冲她大吼:“走,我们去见辅导员!”
“沈小蝶你想死吗!”贺诗然噌的一下站起来,面目狰狞的威胁沈小蝶:“是!药是我下的!可那又怎么样,就算是被你发现了又怎么样,你敢告诉辅导员,把这件事闹大,我就让你全家不得好死!”
沈小蝶闻言有点退缩了,但过了一会儿,又壮着胆子坚定道:“你已经不是第一次这么针对我了,我不可能一直这样被你欺负,我全家也不在离城,你不知道我家住在哪的,整个学校都没有人知道!
我不会再受你欺负了,走!我们去找辅导员,我要让辅导员给我评评理!”
沈小蝶伸手抓住了贺诗然的胳膊,可却被贺诗然用力甩开,“你想死!”抄起桌子上的水杯,大半杯白水都泼在了沈小蝶的脸上……
“干什么干什么!你们都疯了吗!什么时候了还在这里拌嘴!”
辅导员在一群穿着水袖古装的女孩子们簇拥下慌慌张张的闯进了声乐专业的化妆间,看两人又是泼水又是哭哭啼啼的样子,没好气道:“都多大人了!成年了!怎么还能为一件事急红眼。贺诗然,该你上场了,你快点过去!”
贺诗然傲慢的瞪了沈小蝶一眼,矫情的冷哼一声,提上化妆包踩着上万的名牌高跟鞋扭腰摆胯的得意走出了化妆间。
“辅导员是她先在我杯子里下药……”
没等沈小蝶委屈的说完,年轻的辅导员就不耐烦的打断她:“够了!还嫌不够乱的吗!沈小蝶你别以为你是李教授的关门弟子就了不得了,到处给我惹事!你要是再这么没事找事,这学期的奖学金就别要了!”
“辅导员……”沈小蝶的眼泪流的更厉害了,更咽着卑微祈求:“你别取消我的奖学金,我爸妈身体不好,我还得靠这笔奖学金上学,给妈妈买药呢。”
“现在才想起来这档子事,刚才干什么去了!我告诉你,大学也算个小社会,都成年了,没人有义务迁就你!你自己好好想想吧!想好了,给贺诗然道个歉。”
沈小蝶哭着憋屈道:“可是,明明是贺诗然先欺负我,为什么却要我给贺诗然道歉!”
辅导员白了她一眼,“让你道你就道!哪来这么多为什么,是道歉还是取消奖学金,你自己选一个!”
“我……”
看着眼前沈小蝶无助难过的模样,我很能感同身受的叹气道:“贺诗然是禾嘉集团老董的掌上明珠,宝贝孙女,我们学院新建的那座演艺大厅就是她爷爷出资建造的。
还有乐器专业的两架几百万的三角钢琴,几十把收藏级的高端大提琴,几十架出自名匠之手的箜篌,都是她爷爷大手一挥派人送来的。
她爷爷和咱们院长是故交,又为咱们学院花了这么多钱,所以上学的时候,贺诗然都是在咱们学校横着走的。无论她怎么作妖,院领导系领导都不敢说她一个不字。
连宋姗姗这个后台倍硬的宋家千金,以前都被她欺负过。”
“倒也正常,毕竟,谁愿意得罪自己的金主。人和谁过不去都可以,唯独不能和钱过不去。”玄晔揽住我的肩膀,追问下去:“你可有被她欺负过?”
我摇摇头:“我们不在一个班,她欺负不到我,而且我很早就搬出宿舍出去租房子住了,要勤工俭学呢,不赚钱,就没法交学费。”
他放下了心,抬起白皙漂亮的指尖,抚了抚我的脑门子,有点自卖自夸的欣然道:“我夫人就是能干,又勤俭,又有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