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一夜的车程,从公交换乘火车,再从火车换了大巴。
终于,在次日傍晚,我坐着同村大叔的拖拉机,颠簸了一个半小时,浑身骨头都快被颠散了,才终于进了山,到达了我们苗巫族村落的村口……
“算起来小青染已经四五年没回家了吧,四五年的时间,家里变化也不算太大,不过多少也是有点可圈可点之处的。镇上开了两家超市,卖的东西可比以前的代点小卖铺全乎多了!
去年冬天,大家都开始用上电热毯了。村里的孩子们啊,几乎人人都能吃上速食泡面与水饺,家家户户置办了微波炉,电烤箱,村里有几户还装上了空调,只不过这边的电不太行,用这些大功率电器太容易烧变压箱了!
去年夏天村里刚装上空调的时候,老李家的空调刚开,整个村都断电了!眼下也就是哪家来客人了才会用用微波炉电烤箱一类的,就这,还得提前和村里各家各户打招呼,错峰用电,免得大家都遭殃。”
我坐在拖拉机后车厢内安静听着大叔讲村里这些年来的变化,托腮懒散搭话:“现在全国人民的生活水平都在慢慢提高,咱们村里能通电通网就已经是很不错了。
走的时候村里好几家都还在住茅草屋土坯房,现在至少已经住上砖瓦房了。日子要一天一天的过,生活,也要一点一点慢慢变好,总有一天,咱们村也能实现用电用水自由。”
“是啊,慢慢来,总有那么一天的!你小时候家里都还在用煤油灯呢!现在托你的福,你婆婆家里通了电,用上了节能灯,晚上整个村里最亮堂的,就数你们家了!”
大叔边开着小拖拉机,边一脸感慨的热情道:“你这个孩子从小就学习成绩好,次次考试都名列前茅。现在,终于也为咱们老家的人争了光,在城里扎根了。
这些年来我们都说是圣婆教导有方,两个孙女儿,都如愿以偿地考上了大学,还都在省城混得不错。听说月月那丫头现在已经是当红小明星了,每个月的工资好几万呢!
还没毕业就已经能赚钱给圣婆治病了,的确是个有孝心的孩子啊!”
有孝心,赚钱治病?
还当红小明星呢,白月月现在不被娱乐圈拉黑就已经是万幸了。
“小青染啊,其实说到这,叔就免不得要多批评你两句了!听说你在省城找到了亲生父母,亲生父母,还挺有钱?
你啊,每个月的收入比月月那丫头高,按理来说呢,圣婆对你有养育之恩,就算你现在认祖归宗找到自己亲爸妈了,好歹,也要念着点抚养自己长大的圣婆好。
圣婆这几年为了治病,医药费可花了不少,这个负担全都压在月月身上,月月一个在省城无依无靠的小姑娘,哪能扛得住这么大的压力……
叔说这些,不是非要你拿钱出来承担圣婆医药费的意思。而是……好歹要注意个名声不是?
叔知道,你能一步一步走到现在这个身份地位上,也不容易……但人呐,百善孝为先,再有钱,也不能忘本没良心不是?”
这番话,我听见或许该生个气,愤愤不平一通?
但此时此刻,我只觉得好笑。
白月月会出钱给婆婆治病,这原本就是个天大的笑话。
“叔,是白月月告诉你,这些年来一直都是她在承担婆婆的医药费么?”我双手托腮被拖拉机颠的脑子发昏。
忙着开车的大叔不好意思地咳了咳:“那个,小青染啊,你也别怪她们什么都说,只是时间久了,村里人见到了,难免就传播散布了出去……
其实叔还是相信小青染的人品的,毕竟当年家里闹旱灾,小青染为了给圣婆和月月省点粮食,可是吃了半个月的野菜树皮。小青染小的时候,还是很懂事有孝心的!”
我苦笑出声,无奈叹了口气:“是啊,现在村里应该人人都知道月月是个有孝心,重情重义的好孩子。而我,却是婆婆养的一条白眼狼,长大了,就连养育之恩都不顾念了。”
“这倒也不是,青染你别这么想,叔是相信你的……”
“铁证如山摆在眼前,谁会愿意相信我一个来历不明的外族孤儿。叔,我理解你,这事换成我,我或许也会出于本能的排斥谴责对方,单凭对方不是本族血脉这一点,就不值得大家信任。”
“小青染你这话说得不对,你虽然不是咱巫族的孩子,但你在巫族长大,又是咱们巫族的圣女,大家如果真对你心存成见,就不会拥护你为咱们的新圣女了。
只不过,大家这些年来都挺替圣婆和月月抱屈的,月月那孩子又要上学,又要挣钱,不容易,你这个姐姐要是方便的话,偶尔帮衬一把,月月会好过很多的。”
我托着腮歪头看天,“也对,她是挺不容易的……她给自己立人设挺不容易的,她费尽心思混迹于上层名流公子圈挺不容易,她想方设法地污蔑我,找我要钱也挺不容易……
这些年是她在负担婆婆的医药费?呵,对啊,只是,刷的是我的卡而已……”
大叔震惊地扭头看了我一眼:“啥?刷的是你的卡?”
我不想隐瞒了,不想活得那么累,点头如实说:“对啊!不信你去问三叔他们。疗养院的护理费,婆婆的手术费医药费这几年来全是刷我的卡,就连月月她在校读研究生的所有开销,都是我一人承担。
直到现在,月月每个月还花着我打过去的五万块钱生活费。是,我的亲爸妈是挺有钱的,但是在认亲成功之前,月月与婆婆花出去的每一分钱,都是我的血汗钱,都是我一次次,玩命换来的。
即便现在我认祖归宗,回到亲爸妈身边了,我也从没有伸手向亲爹妈要过一分钱!
我不明白她们为什么要轻描淡写地三言两语,就抹去了一个人的所有辛苦付出。
更不明白,有些人,怎么能做到,手里花着别人拼死拼活赚来的血汗钱,嘴里还能理直气壮、肆无忌惮地诋毁别人。”
“圣婆的医药费,是你出的?月月的大学开销也是你承担的?那为什么圣婆说,她的医药费是月月……”
说到此处,大叔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问题一样,赶紧闭了嘴。
半分钟后,改口假笑着欺骗我:“那、也许是大叔年纪大了,耳背听错了……我就说嘛,咱们小青染还是很能干的!年纪轻轻就承担起了家中长女的重任,大叔这就要夸夸小青染了!
哎呀,圣婆也好几年没见到你了,这次你回来,她肯定高兴坏了!不过你这次回来的倒是挺突然,前两天我从圣婆门口经过的时候,圣婆还在挑粪浇菜园子,那会子我和她聊天,她也没提起你要回来啊!”
前两天,婆婆还在挑粪浇菜园子?
今天就病倒了?
呵……看来直觉是对的,这次回来,当真是处处都散发着不对劲的气息。
“我婆婆,不是病倒了么?”我警惕地盯着他后脑勺,凝声试探。
他呛了下,手上方向盘都差点没握住。
猛一刹车,人因为惯性往前猛冲了一下。
“啊,叔的意思是,月月挑的粪,圣婆浇了菜园子,你婆婆她老人家是个闲不住的人,这一点你能不清楚嘛!”
我咬了下唇角,接着探问:“婆婆的病,是不是很严重?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病的?”
大叔又猛咳了两声,含糊不清地心虚扯谎:“圣婆的病……是老毛病了,她老人家不一直都是身体不好嘛!可能,就最近几日病倒的吧。
我家闺女最近学习不大认真,我婆娘也很少出去串门了,咱们两家离得远,所以圣婆那边的情况我也不太清楚……你是因为圣婆的病才回来的?怪不得,千里迢迢地匆忙赶过来,都没提前打招呼。”
许是害怕我再继续追问下去,他却答不上来,这番话说完后他就赶紧截住我的话头抬高嗓音说道:“嗳,前面就是你婆婆家了,一会儿就到了啊!你背好东西,准备下车喽!”
“哦,好。”我点点头,背上小兔子背包,识趣的没有再问了。
拖拉机哐哐哐的开到了我家门口,到地后我拿好东西翻下了车,迎家门走过去的时候,邻居家的张二婶正好在婆婆家里小坐说话。
“哎呦喂,是染染回来了!”张二嫂满脸笑容明媚地出门快步赶来接我,亲切地拉住我的手就大夸特夸道:“不错不错,长大了,也长高漂亮了!
真不愧是白家圣婆养出来的小孙女儿,模样水灵灵的!大城市的水土就是好,你看这皮肤也不黑了,眼睛也大了,眉毛鼻子有模有样的!真正是长开了呦!”
印象里张二婶,好像从来不会用这么热情的态度夸赞我。
这些词,以前都是用在白月月身上的……
记得小时候我偷了她家两枚鸡蛋,被她逮住后她可是拽着我的耳朵骂了我一个上午。
直到我十八岁,去省城上大学的前一个月,她还在婆婆面前阴阳怪气地念叨着这件事。
事出反常必有妖,家里肯定有什么事瞒着我……
出于礼貌,我还是朝张二婶报以一笑,和和气气地说道:“婶子夸奖了,好看是因为化妆了,其实素颜并没有小雪妹妹好看。”
“啧,你小雪妹妹小时候是长得不错,只是最近两年嫁人了,生孩子了,这皮肤就松弛,暗淡无光了。哎,她如果要是有你一半命好,我也就不操心了!”
“小雪嫁人了?她不应该是刚刚大学毕业吗?之前不是说有大老板看中了小雪,要签小雪做模特吗?”我不解的问。
张二婶摇摇头,顿时就满脸惆怅了,叹着气说道:“谁说不是呢!我家小雪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段有身段,简直就是天生吃模特这碗饭的!
当初那个大老板急着签小雪到旗下拍时尚大片,小雪也着急想出名,就高三辍学不上了,连高考都没有参加。去市里工作了一年,啧啧啧,那是顿顿山珍海味,穿金戴金,身上的衣服都是丝绸做的!
其实要是那样持续发展下去,咱家小雪混的不会比你们姐妹俩差!
只可惜,前年小雪那孩子不知道咋回事,突然就脑子搭错筋,可怜咱们村老姜家儿子没工作,就利用自己的人际关系把那崽子介绍到自己公司去做小文秘了,结果,没过半年这俩孩子就闹出事了,怀了!
这不,他俩就全部从模特公司辞职了。回来结婚养胎了!孩子前几个月刚生下地。不过,要说咱家小雪还是有本事的,这样回来也不丢人!算是衣锦还乡吧,临走前她公司老总惜才,舍不得,还给她发了几十万的奖金呢!”
模特怀孕,算是行业大忌吧。有不少模特想结婚生子,都得先考虑公司的利益,提前报备,公司同意了才会找个小角落悄无声息地把孩子生下来,然后以最快的速度恢复身材,及时回到自己的岗位上。
像小雪这种不遵守职业操守的做法,他们公司不将她拉进黑名单就已经很不错了,竟然还破天荒地给她发几十万奖金……
活久见呢!
“是啊,小雪妹妹的确有本事,前两年在咱们村可是一枝花,传奇人物!”白月月慵懒的嗓音也从屋里传了出来,随后穿着一身修腰显胸显臀线的白色牡丹旗袍,抱着胳膊肘风姿摇曳地走出来。
“可惜了,大好的前程没了!未婚先孕,听说姜家叔婶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差点气晕过去,小雪和姜大傻子结婚那天,姜家老两口连他们敬的孝心茶都没喝。
小雪从怀孕到生孩子,姜家老两口是一眼都没看,哦对了,昨天我还看见小雪脸青了一块,像是,被什么东西打的。婶子你回去可要好好给小雪上点药,关心下小雪啊!”
“月月你、你这孩子怎么嘴那么坏!”张二婶脸一青,也不显摆了,拉住我的手就把我往屋里扯,临走还瞪了白月月一眼:“一点都没礼貌!”
白月月不屑地冷笑一声:“是是是,我没礼貌!你旁边的那个最有礼貌,你以后想拿人磨嘴皮子,说她一个就行了,可别带上我,我最讨厌被人拿着和一些阿猫阿狗相提并论了!”
要说阴阳怪气,还是得看白月月。
骂别人的同时,还能一箭双雕,把我也骂了!
但我这次回来可不是为了和她拌嘴的。
当务之急,还是得先去看看婆婆的情况。
张二婶把我扯进了东头房,我也在昏暗的小房子里看见了躺在床上精神颓靡、面容苍老的婆婆……
“阿婆。”我轻轻蹲到阿婆的床头,伸手,帮她理了理额角的银发。
几年没见,她头上的银丝又多了不少。
婆婆躺在床上,病殃殃地睁开眼,看见我,情绪激动了起来,“染染啊,回来了?”
说着,还抬起胳膊,老手颤抖地往我脸上摸了摸,欣慰一笑,慈祥道:“刚才就听见你二婶的声音了……是长大了,长高了,也瘦了……漂亮了不少。”
看婆婆面容憔悴唇角泛白,我又不禁打消了心底的那丝丝怀疑。
是病得不轻。
“婆婆……”我鼻头一酸,忍住不哭。用手指抚了抚她暗得发青的脸颊,心疼极了:“你怎么了啊……怎么变成这样了,之前不还是好好的吗?”
攥住她的手,我着急说道:“婆婆,我带你去医院,带你去看病!”
“不,不用了。”婆婆大口喘着气,拒绝了我,摇头叹道:“人老了,总有那么一天的。婆婆这辈子帮人做了太多事,泄露了太多天机,能活到七十,已经算是老天爷宽宥了!
婆婆不想去医院,婆婆懒得折腾了,只想人生的最后一段路,能躺在家里享一享儿女绕膝的福。婆婆就算是死,也想是死在自家的老床上。”
“不会的,阿婆你不会死的……你一定能撑过来!”我把头埋在她的肩上,心里头酸溜溜的痛,“阿婆,你好起来以后,我接你去省城玩几天,我带你去看高楼大厦,碧海蓝天,带你去吃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
“不了,阿婆好不起来了。”婆婆握住我手指,歪过身子,目光浑浊的看着我,摸摸我的头,歉意道:“孩子啊,这些年来,是婆婆对不起你啊!
婆婆是偏心了点,你们姐妹俩从小,婆婆就更加疼爱你妹妹些,你一定为此,受了不少委屈。婆婆其实,并不是故意的,婆婆只是可怜你妹妹。
她啊,一出生就没了亲妈,刚落地的时候,瘦瘦巴巴的,个头小,抱起来,还没你一半重。婆婆是先养了她,才从山上捡到你的,当初为了养你,阿婆不得已才把你妹妹的那份口粮分了一半给你。
你啊,从小就能吃能喝的,每次自己吃饱喝足,还要抢你妹妹的玉米糊糊喝,害得你妹妹顿顿都吃不饱,都饿的营养不良,生了一场病,差点死了。”
“阿婆……”
“阿婆是觉得,心里头对不起你妹妹,所以才总是教育你,要善待自己的妹妹,对月月好,保护月月。
阿婆也知道,你这孩子听话,从小到大,你为月月背了不少黑锅,受了不少委屈,可从始至终,都没有一句怨言。
婆婆老了,这一劫,大概是撑不过去了。现在唯一的心愿,就是想看你们姐妹俩,都好好的。
月月都和婆婆说了,你已经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了,你的亲生父母,很出名,很有钱。好啊,婆婆真为你高兴。
有生之年能等到你有了归宿,婆婆死也瞑目了……”
我双手握住婆婆的手,低头内疚更咽:“我还以为婆婆会生我的气。婆婆,我虽然找到亲生父母了,可我从没想过不认你。再怎么说,您都对我有养育之恩,我这条命,是你捡来的……哪怕您要舍弃我,我也不会真的弃你不顾。”
“傻丫头啊,婆婆怎么舍得舍弃你!婆婆所做的一切,都是希望你们姐妹俩能齐心协力,在未来的日子里,能互帮互助……
染染啊,婆婆知道,月月之前做了不少错事,婆婆也糊涂了不少回,现在婆婆和月月都已经知错了,你就,原谅我们好不好?”
她一双老眼里蓄了点点泪光,撑起孱弱的身子,神情真挚的祈求我。
我咬住,心底五味陈杂的,“婆婆,我没怪你,也没记过月月的仇……我们,还是一家人。”
她听我这么说,才猛松一口气,释怀的展露笑颜,怜爱的摸摸我脸蛋,“我就知道,染染是个好孩子,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
昂头,伸手把站在我身后的白月月也叫了过来:“月月来。”
白月月听话的也跪倒在了她床头。
她执起了我和白月月的手,老泪纵横的把我们俩的手放在了一起,认真嘱咐:“你们姐妹俩啊,是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平日怎么闹都没事……
我只求你们答应我,以后要互相扶持,月月,你不许再欺负姐姐了。染染,你也要照顾好妹妹,答应我。你们俩不表态,婆婆死不瞑目啊!”
我吸了吸酸痛的鼻子,不想让婆婆心中有牵挂,就低头同意了:“好,婆婆,我都听你的。”
白月月在磨蹭了半分钟后,也不情不愿的没有感情道了句:“不欺负,就不欺负了呗!婆婆……我答应你!”
婆婆这才欣慰的含泪点头:“好啊,这才是婆婆的好孩子!”
只是,前一秒答应了,后一秒,白月月又侧目不屑的剜了我一眼,嘴里念叨了些什么,我没听见。
看过了婆婆,我背着包先去自己以前住的旧宅子里落脚,打算早点收拾床铺晚上好住。
旧宅子在婆婆家的正后方,两处屋子间只隔了一亩荒草地。
我魂不守舍的拎着一根竹竿,勉强在荒草丛子里打理出了一条能走路的小道。
可路刚走了一半,草丛子里突然窜出了一个人影。
吓了我一跳!
我拿着竹竿定睛一看,才发现是村里老李家的那个傻儿子。
傻儿子身上披着蓑衣,头上戴着一顶蒿草编成的帽子,手里抓着只鲜血淋淋的死鸡,跳出来挡在我跟前,傻兮兮的冲着我大笑,嘴里还不停喊着:
“祭品!是祭品回来了,山神爷的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