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双手的指甲抠进了肉里,他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胸口沉闷的让人窒息,她要死了这个事实如晴天霹雳一样狠狠的击中了他,让他整个脑子都木掉了。
高昱的脚仿佛有了自我意识,一步步的向着殿外走去,开始的时候步伐沉重,接着越行越快,到了后来,俨然又是一颗炮弹从群臣之中横穿而过,独留下众臣工面面相觑。
高昱一冲出乾坤殿,就有数道黑影从四处角落中穿出,跟随在他两侧,随着他的奔跑而前行,若从空中看去,便如一只长了无数翅膀的鸿鹄。
高昊直奔东宫而去,一路横冲直撞,但凡有拦路之人,身边的黑影中就有一二出手,直接敲晕。
到了东宫不远处,他脚步一顿,紧紧的盯着前方灯火通明的宫殿,看着穿梭往来的人影,一阵心悸。
过了不知道多久,东宫里依然灯火通明,来往的宫女却安静了许多,高昱心一松,俊脸微微一侧,立刻就有一个黑影从他身侧窜出,直入东宫。
片刻后,那黑影回转了来,声音细而尖锐:“禀殿下,太子妃已经度过危险期,只是身体虚弱,从现在开始直到产子,却是不能再挪动分毫了。”
高昱的俊脸上死气沉沉,没有半分表情,只一双眼睛幽深的宛如九幽地狱,听到太子妃安然无事的刹那,
他的心也从慌乱之中挣脱了回来,没有注意到的细节也回到了脑海之中——她之前过来喊太子用膳的时候,脚步轻盈,面色红润,怎么转眼之间就动了胎气?
高昱隐隐的明白了什么,却又不愿意再想下去。
站立半晌,他克制住自己转身欲逃的冲动,迈开长腿,缓慢却坚定的向着东宫行去,身边的一队影子则冲了出去,快捷如风的把挡在他前面的闲杂人等全部敲晕。
高昱一路畅通无阻的行到了寝宫前,看着烛光投影出来的束腰玉冠的身影,影子们下意识的看向了他,高昱沉着脸,微微的点了点头,两个影子同时出手,没等高昊警觉,人已经软软的倒了下去。
高昱尚未发话,一个有些虚弱却温婉的女声响了起来:“麻烦把太子殿下搬到贵妃榻上去,地上凉,别受了寒。”
顿了下,她又温和的补充道:“方便的话,把旁边的薄被也给太子殿下盖上。”
高昱眼角余光扫过,见被训练的喜怒不形于色的影子们齐齐的露出了惊愕的表情,突然之间,就很想笑。
天下间有哪个女子,会在夫君被打晕的时候,还会如此自然的交代一句?!
骄傲瞬间溢满心胸,他的胸口一下就挺了起来,这就是他看中的女子,天下之间,独一无二!
原本绷紧的心弦也蓦地松弛了下来。
高昱慢慢的踱进了寝殿中,视线一扫,见高昊已经被影子们安置在了一旁的贵妃榻上,微微一顿,随即啼笑皆非,她还真有本事啊,随随便便的就使唤动了他这些忠心不二的影子们。
他的视线终于落到了雕花大床上被层层锦被包围的女子身上,她的青丝披散在身后,面色苍白,透着鲜少见到的柔弱,让人下意识的心生怜惜。
叶倾看了他一眼,眼神示意道:“坐吧,人都被你弄晕了,茶是没有了。”
她就这么轻轻松松,自自然然,仿佛遇到了多年未见的老友般开了口,高昱晒然,老老实实的在她床边坐了下去,目不转睛的盯着她,像是要把她吸入眼中,藏在心间,再不与人分享半分。
叶倾被他这样盯着,突然之间,就开不了口了。
她无数次见过他看美人入神的样子,更见过他为柔妃癫狂的模样,却没有一次,是如他现在看她这般的眼神。
他看柔妃时,眼中狂热,面上痴迷,如一团火焰,要把眼前的女子焚烧殆尽,可现在看她的眼神,却像是一汪深洋,每一滴海水都藏着情深不知几许。
原本酝酿许久,胸有成竹的话,突然之间,就被他这样的眼神给堵在了唇边,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了。
他前世负了她,她也深深的报复了,可说到底,这一世,他却没有半点对不住她的地方。
若是和以前一样,满怀对他的怨恨,她自然可以理直气壮的利用他,利用完随手丢掉,不会有半分愧疚。
可现在,她终于确定了他对她确是一往情深,反倒无法如先前那般理直气壮了——若是人踩了她一脚,自然可以义无反顾的踩回去,可他人若是把脚送上来,叫她随意踩,她的脚反倒抬不起来了。
二人沉默半晌,他的视线在她的脸上贪婪的巡视了不知道多少回,还是他先开了口,声音温柔低沉,像是用尽了这辈子所有的耐心:“你希望我做什么?”
叶倾不敢看他的眼睛,垂下头,藏在锦被中的双手下意识的捉紧了床单,咬牙道:“我希望你提议,立高昊为新帝。”
“好。”话音未落,高昱已经快速的应了下来。
她一下抬起了头,不可思议的看着高昱,后者却别过脸去,俊美的侧脸上浮现了一个伤感的浅笑:“前一世,我身边美人众多,可实际上,我实是爱江山多过美人的。”
叶倾沉默,她自然知道,所以他的美人们,她一个都没动,她干脆利落的从江山下手,显庆帝被敌酋虏获,简直不能更打脸。
他絮絮的又道:“哪怕是到了这一世,一直到刚刚,我都是坚定不移的相信,我是爱江山多过美人的,甚至我认为,我重活一世,就是为了重掌江山,把那个平字换成一个武字,又或者一个成字。”
叶倾咬住了下唇,在今日之前,她又何尝不是如此认为!
高昱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看向了让他又爱又恨的女子,“你可真狠,你怎么就这么狠呢!”
叶倾忍不住抬头看他,恰好高昱转过头来,四目相对,叶倾的杏眼瞬间睁圆——他的眼圈泛红,眼角晶莹闪过,竟是哭了!
她前后两世加起来,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哭!
他的儿子一个接一个的去了,他的脸越来越强硬,却没有半分示弱之态,哪怕后来瘫痪在床缠绵病榻之时,他也没有半分软弱的模样。
叶倾胸口一阵绞痛,这人得有多伤心,才会毫不顾忌的在她面前流泪?!
高昱泛红的双眼紧紧的盯着她,一字一顿的说了最后一句话:“你倚仗的,无非是我喜欢你!”
叶倾身体一僵,随即苦笑,不错,她倚仗的,不过是他喜欢她!
他若是对她无心,她死了又关他何事!
高昱说完这句,抿紧双唇,起身就向外走去,在他将要踏出寝宫殿门时,她心中隐藏许久的问题终于问出了口:“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对我这么好?明明前一世你死不瞑目!”
就因为她深知自己做过什么,所以才无法理解为何重活一世,高昱会对她如此诡异的一往情深。
“呵呵——”
高昱没有转身,肩膀却一上一下耸动着,仿佛要发泄掉胸中所有郁气,不知道笑了多久,他深深的吸了口气,轻声应道:“若你有一天,被困在一人身边数十年,不能离开那人方圆一丈之地,每天只能看到她一人,看着她喜悦,看着她悲伤,你也会如我一般,随着她的欢喜而欢喜,随着她的悲伤而悲伤,再也看不到其他。”
叶倾睁圆了眼睛,她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高昱却已经无意再呆下去,他大步向外走去,既然已经做了决定,那就早做了断。
叶倾顺着床板往下一滑,顺手把锦被拽到了下巴下方,到底是喝过药,又强撑着等到高昱到来,这么一松懈下来,顿觉疲惫,很快就睡了过去。
睡的却并不踏实,忘却许久的记忆纷至沓来,有她刚嫁给梁平帝时二人鹣鲽情深的画面,也有梁平帝陪着众美人宴饮而她独坐一旁的场面。
更多的,是他瘫痪在床却勤读不缀的画面,他已经不能自理,却念念不忘胜蛮大计,一心想要开疆拓土。
莫名的,叶倾觉得,这个时候的梁平帝竟比他早年意气风发之时还要吸引人,仿佛知道她的想法,画面开始变慢,从连续的播放变成了一帧一帧,乃至到了梁平帝殡天,她惊觉自己居然起了丝丝伤感。
看着他被送入九龙棺中,封棺盖钉,她微微一怔,下意识的在心里反驳——不对,不是这样,他的棺材根本没有这么华丽,他只是用了一副极薄的棺材,上面还钉了一百零八颗镇魂钉!
镇魂钉!
叶倾一下惊醒,她直直的看着床顶,关于镇魂钉的记忆争先恐后的涌了出来,高昊转述的孝贤皇后的墓中情景,其中梁平帝的棺材被打开了一半,刻了佛家真言的镇魂钉掉落于地。
仿佛一根无形的线索穿过,遗落的珍珠终于被串了起来,叶倾心中突然有了一个大胆至极的想法:那些镇魂钉,只怕是真的起了作用,镇压住了梁平帝的魂魄,令他不能转世投胎。
只是不知道为何,他不能转世的同时,也被生生的束缚住了,只能在她身周一丈之内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