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衣人瞧着叶枫,哈的一声,板着脸孔,问道:“年轻人,有什么想不开的,非得跳崖不可?纵使整个世界都抛弃了你,你也不能自暴自弃,命只有一条,没有人是九条命的猫。”叶枫脸上一红,说道:“我做事总是不顾前,不顾后,死了活该。”灰衣人冷笑道:“你以为每次都有人站在谷底,等你来跳崖?”
他说得不轻不慢,娓娓道来,语气中却透着严峻,似是长辈教诲晚辈般的。叶枫本想嬉皮笑脸几句,却慑于他的威严,不敢胡乱说话。当下涨红着脸,讷讷说道:“世界并没有抛弃我,我也没有抛弃自己,更没有要跳崖,是自己失足跌下来的。”说到此处,他倏地想到了余冰影,胸口酸得难受,眼眶不由得红了,心道:“难道死不是最好的解脱么?”
灰衣人不觉哑然失笑,骂道:“蠢货,果然笨得厉害,光天化日之下,居然也会失足?”他张开左手五指,按住叶枫的脑壳,轻轻一拨。叶枫身不由已的转动起来,灰衣人右手在他臀部拍了几下,道:“看来你的眼睛长到屁股上了。”叶枫张大了嘴,泪水终于流了出来,望出去眼前一片朦胧。
突然提起手来,拍拍两声,打了自己两个耳光,道:“我是有眼无珠的大瞎子,天下第一大蠢蛋。”灰衣人脸上充满了惊奇之状,喝道:“你无缘无故发什么癫啊?”叶枫怒道:“又不是打你的脸,关你什么事?”说着又打了自己两个耳光。灰衣人怔了一怔,道:“早知如此,救你做甚?”叶枫微笑道:“对啊,你为什么要救我?”
灰衣人直盯着他,淡淡道:“既然想死,还不容易?”猛地跨上一步,右手探出。叶枫一惊,急忙闪避。岂知灰衣人动作快得出奇,早抢在先头,五指抓住他胸口,手臂振处,将他高高抛起。头下脚上,往地面冲了下来。叶枫心道:“一次没死成功,便不能再死了。”大骇之下,提起一口气,生生把身子翻转,砰的一声,背部着地,震得满天星斗,气血翻滚。灰衣人“哈”的一声干笑,把他提了起来,道:“还想赖着不死?”左掌抬起,往叶枫头上拍落。
叶枫振振有词道:“大好年华,死了岂非可惜?”左手伸出,两根手指向灰衣人眼中插去。灰衣人冷冷道:“我讨厌反复无常的人!”脑袋忽然低下。叶枫收势不住,手指戳在他额头,犹如插在一块铁板之上,痛得失声叫了起来:“你脑门篏块石头做甚?”正唠唠叨叨,头皮一痛,头发已被抓住,跟着双足离地,随即天旋地转,身子如枚陀螺般,在半空中急速转动。叶枫只觉得头晕眼花,胸口难忍,几欲作呕,大叫道:“停,停,我又不是玩具,你也不是三岁的孩童!”
灰衣人哈哈大笑道:“怕死就怕死,吹什么牛皮。”双手往前一送,把他摔了出去,砰的一声大响,叶枫如口破麻袋一般,重重落在地上,全身骨头仿佛都散了架。口气仍是强硬至极,道:“谁说我怕死了,要死也不是死在你手里。”灰衣人哈哈大笑,道:“你莫要嘴硬了,心里有那么多放不下的东西,你敢死么?”
叶枫怒道:“谁说我心里有太多的东西?”声音说不出的软弱无力,分明在强词夺理。灰衣人伸手抓住他的衣襟,用力地摇了几下,道:“你没有牵挂,方才哭什么鼻子啊?”叶枫脸上肌肉抖动着,一点点地低下头去,轻轻叹了口气。灰衣人凝视着他,柔声道:“既然心有牵挂,干嘛要死呢?活着才有机会。”叶枫脸上一红,突然心念一动:“倘若我死了,不是等于给姓苏的机会么?他岂非可以光明正大的霸占影儿?只有我活着,至少他心有顾忌。”
随即黯然神伤,心道:“影儿,影儿,我伤透了你的心,你还能原谅我么?”蓦地里想起余冰影最后看他那悲伤、绝望的眼神,似有无数把尖刀在他心里剜挖着,捂着剧痛的胸口,大口大口的喘息着。久久不语。灰衣人眼带嘲笑之意,问道:“你还想死么?”叶枫摇了摇头,道:“深感大德。”灰衣人笑道:“要谢就谢我师父老人家,师父素来严格,天刚破晓,便赶我出来练功。倘若我在床上多躺一会,你岂有活命?原本今天是练剑的,我却忽然心血来潮,拿了根绳索出来,看来你真的命不该绝。”
叶枫跟着笑道:“我不过在合适的地方,碰到了合适的人。”他慢慢站了起来,心里似乎又有了希望。既然老天爷一而再,再而三的垂青于他,难道不是要他去干大事么?灰衣人忍不住大笑道:“合适的地方,碰到合适的人?你是瞎猫碰到死耗子,走狗屎运了。”叶枫挠着脑袋,笑道:“是,是。”心道:“谁是瞎猫,谁是死耗子?”灰衣人问道:“你从哪里来?”叶枫也不隐瞒,将自己的事情,如竹筒倒豆子,全说了出来。
在陌生人面前,他反能敞开心扉,畅所欲言。在现实中我们何尝不是如此?和熟悉的人敷衍了事,和陌生人说真心话。灰衣人听着听着,眉头渐渐紧皱成一团,厉声喝道:“简直胡闹得很,华山派掌门人明明是关山雪,这个余观涛当真无法无天。”他满脸苦恼,挠头问道:“余观涛是谁?我怎么没听过他的名字?”叶枫不由得一怔,暗道:“师父名动江湖,天下谁人不知?这人居然不知我师父的名号,岂有此理。不是看在他绳子在我腰上绕了一下,我非得喷得他一脸口水。”紧接着身子剧震,失声叫道:“关山雪?二十年前他不是已经死了么?”
关山雪是余观涛的师伯,死于二十年前华山派那场瘟疫。他的牌位就摆放在华山派的先人祠里,叶枫也不知擦拭了多少次他的牌位,故而记得特别清楚。灰衣人勃然大怒,反手一记,顺手一记,拍拍两下,重重的打了叶枫两个耳光。他出手极快,叶枫根本就闪避不及,双颊红肿,愕然叫道:“你打我做甚?”灰衣人厉声喝道:“你放什么狗屁?我师父关山雪明明活在世上,如今还在执掌华山派,谁说他死了?你找打不是?”抬起手掌,又要打他。
叶枫见势不妙,忙跃开几尺,瞪着眼睛,吃惊道:“前辈……你……是华……华……山派的?”只觉得牙齿如炒黄豆般的格格作响,阳光明媚的天空忽然也变得暗淡无比。灰衣人嘿嘿冷笑几声,叉着腰说道:“我师父是关山雪,你说我是不是华山派的?”叶枫言不由衷的道:“是,是,前辈你是?”脸色却慢慢的变了,冷汗一滴滴地流了下来。灰衣人摸了摸颔下长须,道:“我是白日行,听说过我的名字么?”叶枫吃惊得几乎连话也说不出来了,颤声说道:“你……你……是白日行白师伯?你……你……不早就死了么?”忽然之间,机伶伶打了几个寒噤,心里不禁骇然,难道我已经不在人间了?
白日行的大名,他怎会不知道?二十年前,白日行在华山派众多弟子当中,可谓是最耀眼的一颗星,风头一时无二。倘若没有那场无法预料的变故,可以肯定的是,如今执掌华山派的绝不是余观涛,而是他。这个道骨仙风般的灰衣人,就是死了二十年的白日行?莫非真的遇到鬼了?这究竟是什么地方?人间,还是地狱?如果是地狱,为什么眼前的阳光如此强烈刺眼?登时便起了个念头:“我遇到极厉害的鬼了,他居然敢在白天活动。”双脚不住抖动,嘶声叫道:“你投胎就投胎,干嘛要找我做替死鬼?”
白日行听得莫名其妙,道:“我投什么胎?谁是替死鬼?”叶枫定了定神,强笑道:“你……你……找到了我,岂非可以转世做人了?我是不祥之人,不但克父克母……而且克桃花,一辈子打光棍……你……你三思……”牙齿又是一阵格格响。白日行奇道:“你克父克母,娶不到媳妇,关我屁事?”叶枫舔了舔嘴唇,结结巴巴道:“万……万……万……一……我克着你呢?比如你原本要投到富贵人家,自从沾上了我的晦气,就……就……”白日行大怒,宽大松垮的衣袖忽然似鼓起的风帆,骤然澎涨起来。
叶枫心道:“他……他这是做甚?难道这就是传说的,吃饱了撑着?”白日行右?轻轻一拂,叶枫只觉得一阵疾风迎面扫来,站立不稳,卟的一声,跌了个跟头,金星乱冒,叫道:“好厉害的阴风!”白日行大声问道:“我是人是鬼?”叶枫战战兢兢道:“我也不知你是人是鬼。”白日行轻舒猿臂,提起他的后颈,往地上重重一顿,大声问道:“你看到天上的日头没有?假如我是恶鬼,我敢肆无忌惮站在阳光底下?”叶枫脑子一片混乱,强词夺理道:“有的鬼本领特别的高强,就不怕日头。”
白日行哭笑不得,在他屁股上使劲踢了几脚,骂道:“华山派居然出了你这个不成器的弟子,看来这个余观涛也强不到那里去。”抓起叶枫,手臂一推一送,叶枫身不由已,直直飞了出去。啪的一声,正好落到一堆枯草之上。白日行喝道:“抬头看看,你前面是什么?”叶枫一抬头,只见不远处有个约莫三四尺高低的洞口。从外望去,黑咕隆咚的,不知深浅,一股一股的寒气,不断从里面涌了出来。
叶枫骇异不已,寻思:“原来是盘丝岭的盘丝洞,里面住着七个蜘蛛精,不,是陷空山无底洞,有个白毛老鼠精,我一身臭皮囊,只怕要成了她的腹中美食。”忍不住缩了缩脖子。过了片刻,他渐渐平静下来,但见洞口的上方正正楷楷刻着几个大字“华山禁地,擅入者死!”似是利器所刻,笔法苍劲,深约半寸。白日行问道:“你看到什么啊?”叶枫迟疑道:“这里有个洞,还有几个字,不知里面有没有黄鼠狼?哎哟,原来你是狐狸大仙!”
白日行火冒三丈,喝道:“放你妈的狗屁,竟敢亵渎本教圣地。”抢上几步,左脚挑起他的身子。叶枫整个人如根射出去的箭矢,肚皮擦着地面,冲入洞中极深之地。眼前登时一片漆黑,如失明的瞎子,大叫一声:“我不玩了!”扭转身子,便要向外爬去。突然脖颈上一紧,被白日行左手牢牢捏住,拖着他往前走去,厉声喝道:“你胆敢回头一步,我真要你变成恶鬼!”叶枫本事不如他,唯有被他摆布,心中却是忐忑不安:“他娘的到底想做甚啊?哎哟,他一定有个又丑,又胖,嫁不出的女儿,想强迫我与她成亲,这如何是好?”
山洞极是低矮,根本伸不直腰,白日行有意要他吃亏,压根不提醒他何处该低头,何处该弯腰,任由他与石头硬碰硬,痛得他大喊大叫:“小气鬼,连盏灯也舍不得点,难怪你女儿嫁不出去,你休想我做你的女婿。”白日行愕然道:“我女儿嫁不出去?我终身未娶,你再胡说八道,便割了你的舌头,免得你死后再进拨舌地狱。”
此时已到了山腹深处,声音难以散发不出去,在他身前身后袅袅不散。叶枫听在耳里,愈发心惊胆颤:“对了,他是个吸血鬼,将我引到深处,然后吸尽我身上的鲜血。”不由得摸了摸脖子,心道:“可惜了一条细皮嫩肉的项颈,不过我出了一身臭汗,想必味道也好不到那里去,说不定让你腹泻不止。”
也不知走了多久,只觉得头顶的洞壁越来越高,到最后竟可以直起身子,叶枫长长吁了一口气,竟有苦尽甘来的感觉。又走了一会,眼前忽然有了光亮,开始如莹莹的星火,慢慢前行过去,愈来愈亮,似乎前方点着无数灯火。叶枫眼中见光,不由长笑一声。白日行一扬手,一掌向他击在他肩上,怒道:“你嚷嚷什么?”
叶枫忍气吞声,心中大骂他变态,阴险。须臾间,两人来到一个大厅之中。这大厅极大,阔不过四五十尺,纵深却达三五百丈,四壁嵌着无数盏明亮的油灯。地上铺着精美的地毯,气势恢宏,原来这山道是人工开凿出来,也不知耗费了多少了人力和时间,叶枫吐了吐舌头,心道:“我的乖乖。”
大厅两侧摆放着数百张椅子,每张椅子上面都坐着一个人。每人头上都戴着顶圆圆的大帽子,帽子边缘有道黑色的布帘,低低垂了下来,遮得严严实实,根本看不清他们的面目。这些人均身穿青衫,一动不动,无声无息。叶枫暗道:“搞什么名堂?又不是拜堂成亲,蒙什么盖头啊?”斜眼瞥去,白日行不知何时低头哈腰,神情惶恐,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叶枫好生奇怪:“你不是神气得很么?”大厅的尽头,筑着一个五六尺高的平台,上面摆放了一张铺着白虎皮的椅子,椅子也坐着个戴帽子的人,格外的醒目。远远望去,当真高高在上,威风凛凛。叶枫心想:“坐得越高,跌得越痛,我就喜欢坐矮板凳,就算不小心跌下来,屁股也不会太痛。”
白日行微微举起右手食指,放在自己唇上,向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头垂得更低了,慢慢走进厅去。叶枫蹑手蹑脚跟在他身后,腹中满是疑问:“这山洞什么时候挖的,我们怎么一点不知道?这么多人生活在我们的眼皮底下,我们怎么没有察觉到?如果这些人真是华山弟子,为何不和我们见面?”突然想起:“不好,他们想自立门户,分裂华山派!我一定要想办法告诉师父。”白日行在平台下面跪倒,俯身叩头。
叶枫屹立不动,心道:“又不是我师父。”白日行勃然大怒,狠狠盯着他,神情甚是可怖。叶枫唯恐他做出对自己不利之事,暗道:“好汉不吃眼前亏,大丈夫能屈能伸。”忙跪了下去。白日行朗声说道:“弟子白日行,向师父,及各位师叔伯,各位师兄弟问安。”他连说三遍,椅中所坐之人不仅无动于衷,更不叫他起来,恍如哑巴一般。只有灯油发出噼啪燃烧之声。
叶枫暗自忿怒:“他们一天不发话,我们岂非一天都跪在这里?这些人仗着辈份大,摆起了臭架子。早知如此,向他们跪个鸟?”白日行忽然面露喜色,砰砰砰地磕了几个响头,道:“恭贺师父神功练到了第九层,华山剑派,威震西北。”说着双眼盯着叶枫,要他照猫画虎。叶枫心道:“奶奶的,你拿我的响头做人情。”极不情愿磕了几个响头。
白日行又道:“师父所言极是,弟子谨记在心。”连连点头,仿佛在聆听指示一般,神情无比严肃沉重。叶枫一怔,心道:“谁和他说话了,我怎么没听见?”只见白日行时而屏息不语,时而极尽详细的总结得失,可怜叶枫两个膝盖跪得酸软生痛,暗自叫苦:“你的流水豆腐账,还有完没完?”一肚子的牢骚,却始终不敢说出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白日行牵着叶枫的手,两人站了起来。白日行语气和蔼道:“来,我向你介绍各位长辈。”叶枫茫然道:“各位长辈?”白日行微笑道:“难道你在华山派的辈份很高么?”叶枫道:“除了师父,师母,便是我这个大师兄说了算。”他这句话说得意气奋发。白日行怒道:“你要不要脸?”叶枫吓了一跳,不说话了。就在这时,白日行又连连点头道:“禀师父,他是余观涛的大弟子叶枫……”当下把遇到叶枫的事说了出来,又耗了不少工夫。
叶枫见他一直自言自语,这几百个人始终一言不发,显然是对他不理不睬。叶枫刚开始还碍于面子,兀自克制着,到后来见他还眉飞色舞的讲述着,终于忍俊不禁,“哈”的一声,笑了出来。白日行怒目而视,道:“你笑什么?”叶枫道:“你和谁说话?”白日行面色一沉,脸上肌肉牵动,道:“你功夫浅薄,懂什么?”
他嘴唇蠕动,轻轻一口气吹了出去,只见数丈之外一盏油灯,火焰蓦地忽明忽暗,而左右相隔的灯火却纹丝不动。大厅无窗,且在山中深处,无风吹入,自是被他吐出的气息拂动。叶枫大惊失色,道:“这……这……白日行道:“武功练到了一定的境界,还有什么不可能的?”叶枫想想也是,摸摸自己耳朵,苦笑道:“我还以为被耳屎堵住了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