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深夜。
被树木遮挡住月光的山道不仅阴森黑暗,而且平时极少有人行走,不是被尖锐的石头扎痛脚板,便是让两边的荆棘勾破了衣裳,再加上不时从林中深处传来一阵一阵怪异的夜枭鸣叫,自是令人头皮发麻,毛骨悚然,愈发沮丧失落。
远远跟在后面的叶枫看着深一脚浅一脚走夜路的青青和岳冲,心中充满了怜悯和同情。倘若不是他们一心想着陷害他,此时此刻岂会成为被别人追杀的猎物?只不过让他难以想通的是,平时青青做事干脆利落,为什么那一刀拖泥带水?难道连老天爷也看不下去他们的用心险恶,故而让她的刀有意慢了半拍?
尽管四下无人,青青仍然保持优雅的姿态,腰肢摆动,步伐轻盈,仿佛两边一排排的树木是那些能给她带来物质享受的达官贵人,她只有拼命炫耀,展示自己的魅力,才能让那些男人付出更大的代价。就连远处的叶枫不由得随着她的动作,只觉得心里有只调皮的小鹿,正在欢快的跳跃着。
岳冲紧紧握住她的一只手,肌肉绷紧,十指用力,显然他想做掌控全局的舵手,或者是进退自如的骑士,只可惜他此时的表现就像击杀万人敌,勇气可嘉火候欠缺,被青青纤细的手臂摇了几下,一腔豪气慢慢转化成甜蜜的柔情。只要自己觉得快乐开心,还计较什么究竟是谁占据了上风?
两人走了好久,两边树木逐渐稀疏,眼前忽然出现数百座新旧不一的坟墓,如一个个倒扣着的饭碗,原来是处好大的坟场。插在新坟上的白纸幡被风吹得哗哗作响,说不出的阴森恐怖。青青不由得“啊”的一声惊呼,倒入岳冲怀中。岳冲搂着她的肩头,慢慢向一座新坟走去。叶枫暗自诧异:“他要做甚?”青青幽幽的道:“莫非这里有你认识的人?”
岳冲叹了口气,道:“也许是吧。”坟前的石板上摆放着酒食,周围打扫得干干净净,分明白天有人来祭祀过。岳冲盘膝坐下,拿起盛了半杯酒的杯子,青青吃惊地瞪着眼睛,道:“你不会想吃这些东西吧?”岳冲拍了拍墓牌,笑道:“你看这些东西差不多摆了一天,可是一口也没有吃过,想必他的家人自作主张,做了一桌不合胃口的饭菜,你说会不会憋了一肚子的火,要吃才是王八蛋呢?”
青青“噗嗤”一笑,道:“我们却是相当的宽容大度,哪怕炒菜的手一滑,多放了两勺盐,错把陈醋当酱油,或者最后关头把握不好,只煮了七八分熟,甚至于洗菜的时候,忽然走了神,没有拣出藏在叶子里的毛毛虫,我们不仅不会板着面孔生闷气,反而会吃得一点不剩,不苛求别人才能吃得百家饭嘛。”说着拿起了另一杯酒。岳冲大笑道:“若要四通八达,只有百无禁忌。”饮尽杯中的酒。
忽然之间,听得远处有人冷冷说道:“你们连死人的饭都要吃,看来你们真的活到头了。”岳冲跳了起来,厉声喝道:“是谁?滚出来!”话还未说完,倏地风声大作,两具棺材从长草中飞了过来,岳冲大吃一惊,忙抱起青青,跳到一边。两具棺材砰的两声巨响,落在离他们不远的地上。棺材四周沾满了泥土,油漆已经褪色脱落,多半是刚从某座坟墓挖出来的。
那人冷冷说道:“本来我是要将你们碎尸万段,但是我敬重你父亲的为人,所以给你们留两口棺材。”岳冲大怒,循声辨向,往那人藏身之处扑了过去,从万人敌得来的长刀发出幽冷的光芒,异常迅速的划过一道明亮的线条。那人忽然发出凄厉至极的嚎叫:“四哥!四哥!”草丛中伸出一根水磨镔铁禅杖,击向岳冲的左胁。岳冲这才看清,来人是个身着僧袍,长相粗糙的光头大汉。
叶枫陡然想起一人,心道:“莫非是‘酒肉和尚’鲁世道?看来岳冲今晚凶多吉少。”岳冲长刀反撩,去挑鲁世道腕上的筋脉。鲁世道见刀思人,不由得怒气上冲,身子闪到一边,伸出左手,施展出擒拿手法,便来抢夺岳冲手中的长刀。岳冲足尖一点,冲到一个坟头上,长刀劈了几下,挺胸凸肚,傲然说道:“来来来,我不怕你。”
鲁世道目光中尽是怒火,恶狠狠地瞪着岳冲,恨不得一口气吞了他,提着禅杖一步一步走来,本来粗鲁豪放的面目,更加狰狞凶悍。岳冲心里有些害怕,情不自禁往后退了几步,踩得坟上的泥土纷纷掉落。鲁世道回头往长草看了一眼,随即直勾勾盯着岳冲,狞笑道:“杀人的人,迟早死在别人手上!”大步踏上,禅杖虚晃一下。
岳冲推测鲁世道会从左路发起进攻,当下长刀斜举,身子微侧,整个人如同一面立起的盾牌。鲁世道吸了一口气,舞起禅杖,忽左忽右,真真假假,一时之间风声凌厉,甚是吓人。岳冲不为所动,双手持刀,目不转睛地看着跳跃不定的鲁世道。青青好像真的饿了,坐在坟前吃得冿冿有味,居然看也不看他们。叶枫看他们打斗的同时,却在心里想象着他们下一步会使什么招式。
鲁世道暴喝一声,禅杖裹起一股劲风,拍向岳冲的右胯。岳冲脸色凝重起来,长刀嗤的一声,从上至下直劈下来,意欲一刀斩断鲁世道的手臂,刀势沉稳大气,攻防兼备,完全不似和万人敌对敌时,只想速战速决,一刀制命。叶枫心道:“鲁世道始终要从左路下手。”鲁世道双脚半蹲,稳住下盘,禅杖翻动,截住了岳冲下劈的长刀。岳冲刀轻,叮的一声脆响,被拔到一边去。鲁世道禅杖从右边急速窜到左边,攻向岳冲已经完全洞开的左胁。
岳冲朗声笑道:“莫非你是一根筋,非得要头撞南墙?”禅杖未到,他的人已经原地转了个圈,毫无防备的后背迎着渐渐逼近的禅杖。叶枫猜不透岳冲心思,暗道:“他长刀向上,即可化解,这莫名其妙的转身,他想做甚?”转念一想,青青行事诡异古怪,无迹可寻,岳冲与她相处多时,难免也变得捉摸不定了。岳冲屈起双膝,身子登时矮下数尺,禅杖从他头顶扫了过去。
鲁世道纵然经验老到,也不免怔了一怔,就在此时,眼前刀光闪烁,长刀从下至上,刺向他的喉咙,原来岳冲转身是个圈套,诱他中计。叶枫心道:“倘若这样就可以置鲁世道于死地,中原五义未免太不堪一击了。”瞪大双眼,看鲁世道如何应对。鲁世道效仿岳冲的动作,跟着双膝屈起,身子矮下数尺。叶枫心中喝了声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妙哉,妙哉!”不由对长相丑陋的鲁世道刮目相看。
只见鲁世道仰起头颅,身躯呈现向后倾倒的姿势,蓦然摆脱了长刀的威胁。岳冲还来不及变招,鲁世道忽然脖颈青筋凸起,提气暴喝数声,岳冲被震得失魂落魄,浑身酸软,鲁世道双臂压下,把手中禅杖当作一条勾魂的绳索,用力往岳冲脖子勒去。岳冲双腿蜷曲,无法反击,只得弃了长刀,身子继续下蹲,屁股几乎坐到地上,虽然形象相当不雅,但总算摆脱了鲁世道击杀。
鲁世道屡次失手,满腔怒火无处发泄,破口大骂道:“你父亲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你他妈的是个不折不扣,贪生怕死的蠢蛋,莫非你是你妈偷汉子生的?”右膝凸出,去撞岳冲的后背。可是他当下的站姿与岳冲相差不大,哪使得出什么千钧之力?岳冲不愿与他纠缠,正好借此找台阶下,假意被他撞中,翻身跌下坟头。鲁世道骂道:“别像一条死狗一样躺着,有本事站起来!”一边骂一边站直身子。
趴在地上的岳冲飞身而起,袖中射出一条极长的链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卷住了鲁世道的左脚腕,使力一拉,鲁世道二三百斤的身子犹如被砍倒的巨木,头下脚上栽了下来,整张脸都扑在地上。不但撞掉几颗牙齿,而且两片嘴唇迅速肿大,好像保管不妥,已经发胀即将腐烂的肉片,看上去无比滑稽可笑。青青悠然说道:“你这么搞笑,难道不怕坟里的那些鬼魂,棺材板都要压不住吗?”
鲁世道恼羞成怒,手掌撑地,便要一跃而起,只是慌乱之下,忘了脚上还系着长链,岳冲抬起手臂,鲁世道脑袋向下,摇摇晃晃,犹如一条提出水面的大鱼,青青笑道:“明天拿到镇上换酒喝。”鲁世道惊怒交加,被缚住的左脚似兔子蹬鹰,狠狠地踢了出去。岳冲觉得一股大力自长链传到手臂,继而推动身躯,情不自禁退了几步,才站稳脚步,鲁世道自然摆脱了束缚。
叶枫寻思:“岳冲不尽快解决鲁世道,等到另外三人赶来,只有引颈受戮了。”转念又想:“青青聪明绝顶,一定会想出办法的。”忍不住向青青望去,却见青青跌坐在坟前,双手抚摸着冰冷的墓碑,脸上充满了快乐,好像达到了自己所有的愿望,再没有什么可以值得留恋的了。叶枫突然想起赵鱼和岳冲决裂的那个晚上,青青画的那副画,不由自主打了几个寒噤,心道:“莫非她已经抱着必死之心?她所憎恨的大恶人有没有受到报应?”
其实他内心深处盼望着青青能够活下去,最好是长命百岁,这样一来,自己就可以名正言顺一辈子缠着她不放了。正胡思乱想的时候,不断有叮叮当当的声音传入耳中,不时夹杂着鲁世道亢奋激昂的叫声,听上去他似乎即将获取胜利,叶枫心中一凛:“难道鲁世道赢了?”急忙转头看去。
鲁世道完全控制了局势。岳冲几乎没有还手之力,除了挥动长链,不让鲁世道攻进来,别无他法。鲁世道舞动着禅杖,步步进逼,但他的眼前却出现了一幅又一幅,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画面。每一副画面,都有万人敌的影子。
他人生的每一个关键时刻,都有万人敌的参与,他每一次在悬崖边缘徘徊,是万人敌一次次伸手将他拉了回来,倘若不是万人敌,他早就似埋葬在这些坟墓里的人,不,是尸骨无存,死无葬身之地!因为他敬重万人敌,所以他可以忍受厉震天的虚伪,花满山的算计,铁正常的冷漠!这样的人为什么不能得以善终,为什么会死于非命呢?
鲁世道声嘶力竭的叫喊,泪水在脸上肆意流淌,心中的愤怒和绝望,在这瞬间尽情释放,他持续不断的向岳冲发起猛烈的攻击,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把岳冲剁成肉酱!岳冲虽然仗着眼明手快,还能一一避开,但是已经手忙脚乱,险相环生,狼狈至极,看来被鲁世道击杀是迟早的事。
叶枫看得如痴如醉,时而把自己当作岳冲,想着既能躲开鲁世道致命一击,又能出手反击。时而把自己当作鲁世道,该怎样让岳冲无退可逃,从而结束这场厮杀,各种念头在脑中此起彼伏,回味无穷。听得鲁世道大喝一声,身子突地纵起,禅杖直指岳冲,右胁却露出一个老大的空档。
叶枫暗道:“他有意把自己当诱饵,诱使岳冲上钓,只不过岳冲就算知道是个要命的陷阱,也要硬着头皮踩进去,因为他已经没得选了。”岳冲冷哼一声,身子晃动,从一个意想不到的方位抢到鲁世道右胁,长链抖得笔直,疾刺而出。叶枫简直喘不过气来,心中突突乱跳,眼皮都不敢眨一下。
鲁世道叫道:“四哥,我为你报仇了!”挥出去的禅杖随着缩回来手改变了方向,如一面巨大的铁巴掌,转眼之间,已经到了离岳冲脑壳不足数尺之地。而岳冲正好立在数座坟墓当中,无法快速脱身,不得不举起轻盈的长链,宛若螳臂挡车,以卵击石般的去格挡似雷霆万钧击来的禅杖。
听得叮的一声,岳冲虎口出血,长链脱手飞出,此时禅杖离得他更近了,刚猛凌厉的劲风吹得他光滑平整的肌肤,似水波一样的高低起伏。岳冲冷冷道:“这个仇你永远报不了!”往后连翻几个筋斗。鲁世道咬牙说道:“你说了不算!”双掌平推,禅杖横着向岳冲撞去。
岳冲立起身子的同时,禅杖也撞上了他的胸膛,整个人似断线的纸鸢,跌到数丈开外,喉咙格格一阵乱响,吐出几大口鲜血。鲁世道仰头看着惨白的月亮,泪水又流了下来,道:“四哥,四哥你看见了吗?”从靴筒中抽出一把尖刀,一步一步向岳冲走来。岳冲伤得极重,无法起身,不甘心就这样死在荒山野外,拨起插在身边的一根白纸幡,用尽全力向鲁世道刺去。
鲁世道尖刀一挥,将竹制的白纸幡削为两截,左脚跨出,重重踩在岳冲背上。岳冲一张脸贴在充满死亡气息的泥土上,自知无力逆转局势,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声音中尽是凄凉怨恨。鲁世道举起了尖刀,刀光如怨妇眼神般幽冷。就在此时,听得青青笑道:“万四侠,你孤零零的坐在草丛里做甚?”鲁世道大吃一惊,叫道:“你想做甚?”岳冲一动不动的趴在地上,慢慢调整呼吸。
见得青青拖着万人敌的尸体,从草丛中走了出来,站在一个坟头上,手中拿着一把柳叶刀,在万人敌身上比来比去,冷冷道:“你怎么做,我就怎么做。”鲁世道目露凶光,道:“你敢威胁我?”青青淡淡的道:“你觉得我会做没把握的事么?”鲁世道左眼角抽搐了几下,冷笑道:“我和四哥的情义的确非同一般,但是现在他已经死了,你拿他的尸体就能逼我就范,岂非太荒唐了?”
青青道:“因为你心里有情义,始终忘不了万四侠对你的好。”柳叶刀斜斜一划,削掉万人敌的右耳。鲁世道仿佛这一刀是划在他身上,霎时间脸色苍白,叫道:“你……你……等一等……”地上的岳冲忽然冷冷道:“可惜你没机会了!”斗然跃起,手中半截白纸幡嗤的一声,刺入鲁世道喉咙。鲁世道双手紧扼着自己的脖子,鲜血不断从手指缝中涌出,道:“你……你……”倒了下去。
岳冲盯着开始合上双眼的鲁世道,冷笑道:“人走茶凉,人死情灭,连这个你都不懂?”说到最后,喉中发腥,又吐出几口血来,靠在一座坟前,大口大口喘息着,神情萎顿。青青快步奔了过来,从怀里掏出一只红色瓷瓶,倒出几粒药丸,塞入岳冲嘴里。岳冲歇息了片刻,苍白的脸上逐渐变得红润起来,原来这药丸能快速疗伤,恢复功力。
青青苦笑道:“我们今天的运气好像有些不太好。”岳冲笑道:“我们好像现在已经否极泰来。”青青仍在苦笑,道:“他们还有三个人。”岳冲道:“但是最不怕死的两个人已经死了,剩下的三个人,一个虚伪的要命,一个吊儿郎当,一个自作聪明,这样的人有什么好可怕的?”他转头看着墓碑,笑道:“这个人活了八十一岁,我们是不是要沾一沾他的福气?”拿起酒食,大吃大喝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