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观涛对门下弟子的要求,简直苛刻到了变态的地步,有些事连他都未必能做到,但他仍然强人所难,要求他人不折不扣地执行。别人当然无法达到他的要求,自是被他揍得鼻青脸肿,皮开肉绽。并且美名曰:“不打不成材”。作为大弟子的叶枫,是余观涛的第一个试验品,更加吃尽了苦头。遍体鳞伤,三五天下不了床是家常便饭,而他却从未有过逃离华山的念头。
毕竟华山派并非只有凶神恶煞,横蛮霸道的余观涛,而且还有菩萨心肠,如母亲般呵护着众弟子的杨洁。尽管她阻止不了余观涛施加给众弟子的惩罚,但她总是与余观涛一次次的讨价还价,往往把余观涛看来不可饶恕的罪过,争取到至多面壁思过几天,或者只是走走过场而已。事实上后来招收的弟子,除非的确顽劣过头,已经绝少有像叶枫动不动就挨揍的遭遇了。正因为杨洁的存在,使得众人有了温暖,依恋。
叶枫想起了杨洁一次次为他出头,甚至好几次和师父撕破脸皮,可是他为什么要恩将仇报,一次次伤害她呢?她本来就活得很不开心。叶枫心中一阵酸痛,泪水流了出来。杨洁坐在雪地上,伸出右手,轻轻拍打他的后背,道:“有些事不是流泪便能化解的。”叶枫抬起头,寒风凛冽,很快吹干了脸上的泪水,道:“是。”双手握紧,指甲刺破肌肤,他能感觉得到血在手心流淌。杨洁道:“也许你认为我变得无情冷酷,其实我一直没有变,因为我是个母亲。”
母亲永远围着孩子转的。所以也就不难理解,杨洁为什么要急于杀了叶枫,她是要余冰影彻底死心,女人终身幸福决不可以拿来投机,做赌注,她不幸的一生便是最好的例子。叶枫道:“我明白。”身子后仰,倒在雪地上。他眼睛瞪得大大,看着不断落下的雪花,他不仅双眼空洞无神,就连心里也是空的。在他心中何尝不是将杨洁视为母亲?他一直以来有个梦想,能够活成杨洁所期待的人,让她有骄傲,自豪的时刻,经常露出欣慰的笑容。
杨洁定定看着他,厉声喝道:“你做甚?”叶枫道:“我罪该万死。”杨洁道:“你为什么不拨剑?”叶枫道:“弟子不敢。”余观涛森然道:“他胆敢动手,天地不容。”杨洁脸上涌起了怒意,冷冷道:“因为你想偿还我所谓对你的恩情?”叶枫没有说话,眼中却闪动着奇异的光芒,他知道眼眶中又噙满了泪水。让母亲伤心难过的不肖子,还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余观涛大声道:“阿洁,杀了他!”杨洁道:“我是很想你死,但是华山派中人历来光明磊落,决不会向束手就擒的人出手,你这不是为难我么?”
东方一鹤冷笑道:“余掌门,看来你夫人的见识,气度不止比你高一点点喔?”余观涛脸色铁青,道:“当断不断,妇人之仁。”叶枫道:“我……我……”杨洁道:“你真的想报答我,请你拨剑,莫让我背上滥杀无辜的恶名!”叶枫心想:“我只须在打斗中有意中露出个致命的破绽,岂非便能死在师母剑下?”当即一跃而起,躬身说道:“弟子得罪了。”杨洁微笑道:“很好。”手臂下垂,剑尖触地,却无抢先出手的意思。原来她以长辈自居,不愿占叶枫的便宜。
叶枫双手托着长剑,横在两眉之间,神色恭敬,这招叫作“高山仰止”,借此表达仰慕杨洁高尚的品德。杨洁皱了皱眉头,沉声道:“少来这套。”捏了个剑诀,长剑荡开风雪,一道疾急的青光,直取叶枫的心口。这招叫作“白驹过隙”,最是适合爆发力极强之人使用,一出手便如苍鹰扑兔,猛虎下山,顷刻间取人性命。但经杨洁使了出来,虽无睥睨天下,荡平的气势,却亦是端庄大气,严谨细致。华山派众人齐声喝一声采。
东方一鹤盯着余观涛,道:“中规中矩,平淡无奇,想必令夫人平时被你欺负得紧,只敢畏手畏脚做人了。”余观涛眼中几乎要滴出血来,额角青筋凸起,嘶声道:“我们相敬如宾,恩爱得紧,你别胡说八道,挑拨离间。”叶枫心想:“我先应付几招,再装做本领不济。”双足一弹,向后反跃,叫道:“厉害,真是厉害!”杨洁抢上几步,绕到他的身后,剑尖刺向他的背心,只是整根长剑颤抖不已,也不知是不是受了东方一鹤言语的影响?
叶枫一眼瞥去,见得杨洁紧抿嘴唇,神情凄苦,蓦地想起二十余年来,师父对她呼来喝去,从未有真正尊重过她,恐怕被囚禁牢狱二十年,也不及她所受的折磨来得多。若是自己能死在她剑下,兴许师父以后会对她刮目相看。长剑穿过自己左腋,轻轻荡开杨洁的长剑。杨洁失魂落魄之际,竟不知挥剑回防,叶枫一时收手不住,长剑径自向前,递到杨洁的胸前。华山派众人骇然失色,放声大叫。余观涛怒道:“阿洁,你的魂丢了吗?”
东方一鹤冷笑道:“从她嫁给你的那天起,她的灵魂已经丢了。你和她做了多年的夫妻,难道没看出来她只不过是具能走动的尸体?”叶枫登时察觉,身子倒折,往后倒翻个筋斗,长剑插入厚厚的雪中,总算稳住身形。杨洁脸红了一红,打起精神,招数繁杂辛辣,一剑一剑向叶枫刺去,绝无手下留情之意。叶枫见她出手迅捷无伦,心中暗自窃喜,挥动长剑,与她斗在一起。杨洁一心为了维护爱女,奋力搏杀。
叶枫来来往往与她拆了数十招,渐渐的步法凌乱,剑招笨拙,额头渗出密密的汗珠,似乎已经山穷水尽,难以招架。华山派众人心中皆道:“终究是师母技高一筹。”小元子,翠兰几人神情沮丧,脸色苍白。余冰影嘴里轻轻哼起了小曲,好像已经完全放松,可是她的右手为什么紧紧握住剑柄,手背青筋都已根根凸起?杨洁大喝一声,忽然拨地而起,长剑向叶枫脖颈斩落。叶枫道:“来得好!”跃了起来,长剑上撩。
两剑相交之时,叶枫却似断线风筝一样飞了出去,蜷缩在雪地上,全身都在抽搐。众人心道:“原来他力竭抽筋了。”东方一鹤用力鼓掌,冷冷道:“演得真像,足可以假乱真了。”杨洁自是不肯错失良机,从上而下,一剑刺向叶枫的喉咙。余冰影大声唱了出来:“郎啊郎,巴不得下一世,你做女来我做男……”声音悲怆凄凉。叶枫看着越来越近的长剑,脸上露出了漫不在乎的笑容。杨洁“啊”的一声大叫,身子直直落下,剑尖抵着叶枫,却再也刺不下去。
每次余观涛揍他,他总是这个邪魅的表情,她体内的母性情不自禁会被激发,便会奋不顾身去保护他。此时亦不例外。她神情迷离,脑中一片混乱,此刻她在想什么?她在想含辛茹苦抚养了他二十余年,虽然他不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身上流的也不是她的血,但是她早已把他当成自家人。母亲最大的缺点就是不顾一切包庇,纵容自己的孩子,对她来说,天底下最重要的不是权力,地位,而是自家的孩子能够平安健康。
她忽然极其天真地以为,只要她肯对别人低声下气,这个世界一定还会接纳叶枫。人心都是肉做的,那些大佬也有儿女,他们一定会体谅她的难处,是也不是?余观涛暴跳如雷,喝道:“阿洁,你在做甚?快杀了他!”杨洁一步步向后退去,一直退到余观涛身前,跪倒在地,放声大哭:“他只不过走错一步而已,为什么就要他死?有的人犯的错比他严重得多,你一定要救救他!”余观涛冷冷看着她,道:“你之所以命苦,是因为你实在太贱!”
杨洁苦笑道:“只要你肯救他,我可以做更贱的事。”余观涛仰天打了个哈哈,厉声道:“华山派的前途该怎么办?我几十年的努力又该怎么办?杀了他!”杨洁道:“我是个母亲,不是刽子手,他们都是我的孩子啊!”叶枫哈哈大笑,笑声却似在哭泣,一字一字说道:“我死了,大家岂非没有烦恼了?”手腕一翻,长剑倒转,刺向自己的小腹。
忽然之间,一团雪块飞至,击在剑身上。叶枫整根手臂酸麻,把握不住,长剑落地。只听得东方一鹤冷冷道:“不好意思,这个游戏没有自杀的选项。”叶枫和余观涛难得异口同声说道:“你在做甚?”东方一鹤道:“我本来让你出风头,岂知你不争气,我只好自己出马了。”众人面色突变,仿佛从他的言语中听出了浓浓的杀机。数十匹健马忽然同时长嘶,愈发显得气氛肃杀,诡异。
东方一鹤目光缓缓往众人脸上扫去,众人无不心头突突乱跳。他脸上忽然露出慈祥,温柔的笑容,道:“今天我不杀人,我只想做个医生,因为我知道各位得了什么病,只要你们吃了我的药,从今以后身体安康,万事大吉。”众人面面相觑,内心均觉得这个大魔头又在玩弄损人利已的惊天大阴谋,谁也不敢开口搭话。东方一鹤柔声道:“你们为什么不相信我?有病不看大夫,到时真的会要命哦。”
他愈是轻言柔语,众人愈是胆颤心惊。余冰影忽然鼓起勇气,道:“老爷爷……”东方一鹤随即打断她的话:“你应该叫我东方大哥。”众人一阵茫然,暗道:“他为什么要她叫大哥?”又想这大魔头行事不可揣测,他若是规规矩矩,那才是见到鬼了。余冰影不似众人诸多心思,笑了笑,道:“东方大哥,我得了什么病啊?”东方一鹤看着她布满血丝的眼睛,略显憔悴的脸庞,道:“你是不是每天晩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啊?”
余冰影忍不住白了叶枫一眼,咬着牙说道:“我已经好几个月没好好睡过安稳觉了。”叶枫一阵难受,暗道:“是我害了你。”东方一鹤笑道:“如果那个小冤家骑着大白马,捧着鲜花来迎娶你,你岂非可以一觉睡到日上三竿?”余冰影又看了叶枫一眼,这下是媚眼如丝,娇羞无限,咬着牙说道:“你敢来娶我么?”叶枫刹那间似成了哑巴聋子,既听不动她令人怦然心动的言语,又看不到她热情奔放的眼神,脑袋垂到胸前,用力绞着十指,心乱如麻。
余观涛提气暴喝道:“影儿,你要不要脸啊?”东方一鹤笑道:“她不嫁人,难道你想养她一辈子,做一个没人要的老姑婆?”余观涛狠狠的道:“他是一坨臭不可闻的狗屎,配不上我家影儿。”东方一鹤看了看他,脸上带着深不可测的笑容,道:“你很快会欢天喜地来答应这门亲事。”余观涛叫道:“纵使你杀了我,也休想我答应你。”东方一鹤淡淡道:“你何必嘴硬逞强呢?”余冰影喜不自禁,道:“东方大哥,你能看好我的病么?”东方一鹤拍了拍胸脯,豪气干云,道:“有什么难的?包在我身上。”
余冰影拍手笑道:“我这辈子都会记得你的好处。”东方一鹤道:“莫到时入了洞房,一脚踢开做媒的便是。”余冰影急道:“不会的,万万不会的。”东方一鹤转头凝视着默不做声的杨洁,缓缓说道:“夫人的病,一直在心中。”杨洁怔了片刻,喃喃说道:“我活得好好的,哪来的病啊?”两颊肌肉突突跳动。她感觉得到似有一大把盐巴,正撒在她一直愈合不了的伤口上。东方一鹤叹了口气,道:“何苦,这是何苦呢?”
杨洁满脸通红,又羞又恼,道:“求求你别说了。”东方一鹤道:“你活着只有一个目的,便是给令千金保驾护航,过得比你幸福,别走你一样的路。”杨洁瞠目结舌,忍不住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东方一鹤道:“我能从一个人的眼睛里看得出喜恕哀乐,有些人尽管什么话不说,可是眼睛已经泄露了她心中的秘密。倘若一个善良母亲的眼里装着忧郁,多半出于是自身的不幸,或者是对儿女前途的担忧。”杨洁叹了口气,眼中的忧郁似乎更浓了。
东方一鹤笑道:“你也不必过于担心,又不是什么疑难病症,对我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转头望着脸色白里透青,样子极为可怖的余观涛,仰起头来,哈哈哈大笑了几声。余观涛强压着怒火,道:“你笑什么?”东方一鹤道:“你心中压着几块大石头,如何不未老先衰,早早白了头?”余观涛厉声道:“你少在这里危言耸听,我坦坦荡荡,哪来的大石头?”东方一鹤道:“这些石头各有名字,有的叫贪婪,有的叫自私,它们似绳索一样,勒得你几乎喘不过气,时刻不敢放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