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州北部,往昔繁闹的大河上只有小舟几片,岸上倒是人头攒动,
“你们可知道,这河流经越州,江州,宽的地方有十数里,长到隔绝了内四州的兵马,却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
“商人就是商人,总是爱显摆你肚子里那点东西,这活儿放给秀才差不多。
风州可不比幽州,谁人不知大河以前有别个名字,算得上人家的天险?”
“诶?
还有这事,说说,说说!”
几人簇拥着当中正剥着花生的大汉,问道。
那汉子是风州的本地人,平素最爱说些不知来路的传说,见那商人也饶有兴致的看来,嘿嘿一笑道,
“既然几位有兴趣,我也就多费些口舌。
说那数百年前,风州还不是风州,也不算是我大夏的疆域。
此地的皇族权贵仗着有大河天险横着,几次视我朝来使于无物,更大言不惭要攻入王城,一尝上国美人的风味。”
大汉啧啧称叹,
“说就说了,还托使者原话带了回去,宣扬的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这不是取死之道吗?
果不其然,来年秋天,洛家军便攻了过去。
那些个小地方的人还指着大河阻拦大夏龙骑,却不知洛家握有神马雪驹,踏水成冰,安稳如常。”
“雪驹?
可是‘洛神’的爱马?”
“说的没错,当初的雪驹虽比不得洛神的强,却是有不少数量。
洛鸿途,洛大将军便是组了这么一只骑兵,夜袭城池,连破两座壁障,只一天半便打下了这块地方。
为了纪念洛大将军的功绩,这河也就有了新的名字,叫洛河了。后来,洛将军为了避嫌,请圣上改了个名字,便用了洛家军的名头,‘赤水’。”
神马雪驹,封水成冰?
几人或是赞叹,或是摇头,只不知有多少人相信了,
“喂,喂,大船啊,大船来了!”
“什么大船,那是‘雕楼’!”
大汉啧啧道,“秦王妃的船,据说每一块地方都是精雕细琢的上品,真不知道这么一大块东西得值多少银子。”
赞叹间,大汉掩不住眼中的向往,
雕楼乃秦王在世时为王妃所造,耗去不少人力财力才有这般奢侈,
“雕楼仍在,秦王却——”
自知失言,大汉打了个哈哈,站起身结了账,
“喂,这就走了吗?”
“再说些什么啊。”
四周的人挽留道,
“不说了,不说了,雕楼既然来了,今晚肯定是王妃摆了场子,我们这等平民又何必杵在这里扰了贵人的兴致。”
便如大汉所说,
码头处,三三两两的人汇聚,在兵卒检查后登上了雕楼。
船长九十余丈,宽十余丈,高与宽差不多,上下合共三层。
第三层为王妃及部分亲眷居住,
第二层有房间近二十左右,用来招待特殊的宾客。
平常所用,也就只是第一层,也是最为宽阔的地方。
秦王生前交友无数,喜好音律,便常在这一层宴请众人。
近几年,秦王妃也索性延续了这一习惯。
毕竟是当今圣上的兄长,能入眼的人或是财力,或是人脉,或是皮相也总是有过人之处。
如能登上船来,便是一个大大扩充人脉的机会。
“白银千两,这一个位子可真是贵的很哪。”那富商才在码头听完了趣事,便紧赶慢赶的拿着请柬登上船来。
“未知客人需要些什么?”
端着蔬果酒水的粉衣侍女靠近了,问道。
“哦,不,不用了。”
富商思及此行的目的,推拒道。
但见人来人往,好似每个人都有拿着些什么,便又喊住了侍女,
“那个,还是给我些喝的吧。”
侍女点点头,留下一尊银色酒盏,款款离去。
其身姿窈窕,面若桃花,只一个短暂的接触就令富商神不思蜀,
到底是王妃的侍女,比之自己的妾侍要强了不知多少倍,若能——
摇了摇头,富商饮了口葡萄酿,甘液入喉,总算将胸中的邪火压下了不少。
“阁下,可是第一次上这雕楼?”
富商听得声音,吓了个激灵,转过身见一个书生走来,皮肤细白,五官并不出奇,组合在一起却是透着些英气,让人生出些亲近感。
“在下,陆奇书。”
“原来是陆公子。”富商作了个揖,“沈石。”
“请——”
“请!”
两人坐下,沈石说道,
“陆公子一表人才,未知——”
“今年秋天启程前往京城,或许能得些彩头回来。”
陆奇书扫了眼沈石,“我观阁下并非读书人......”
“商户,一介商户。”
沈石苦笑道,“陆公子不知,我本来自沙州,可不是个读书的地方。为了讨生活,不得已只能自己出来走生意了。”
陆奇书点了点头,陆家就算是书香门第,能摘得官位的也就五指之数,是故平常也有不少地方要仰仗本地的商户以及旁支,对商人倒也没什么成见。
更何况,沙州......那可是个苦地方。
“听说沙州地广人稀,也就矿藏能支撑一州生计。”
“哪里是一州生计,也就是那几个大户能吃上肉。”
沈石叹息道,“像我们这种熬上来的,能舀些汤水就知足了。”
陆奇书见沈石神色失意,也不好继续问下去。
“算了,不说了。
陆公子前程似锦,本不该被这些琐事烦扰。
方才陆公子只一眼就看出在下初至,不知是我有什么地方显了破绽。”
“破绽倒也不算,只是看沈老哥似乎颇为拘谨,就猜了猜,不想倒是真中了。”
沈石懊恼的拍了下额头,
“大抵是心痛那一笔船费,让陆公子笑话了。”
“船费?”
“哈哈,不怕陆公子笑话。
像我们这种身份的小商人,若不是拖了关系,恐怕连付船费的机会都没有。
只是,呵呵,终归是贵了些。”
沈石接着道,“不知陆公子是——”
“家父曾与秦王殿下有过几面之缘,倒也不用费那些功夫。”
沈石哦了一声,大抵明白过来。
那有身份的人登船用的是身份,没身份的人登船就得用其他的东西抵偿了。
他四下观察着,发现人群已经一波一波的分了开去,
小声交流着,不断比划的显然是商人一流,
打着折扇的,摇头晃脑的想来是文人一类,
至于喝酒的,沉寂不言的大抵是奇士一门。
嗯,怎么留下来的多是年轻人......
“来了!”
气氛突兀的安静下来,灯火摇曳,一盏接一盏熄灭。
沈石转过头,见陆奇书的眼直直的看着拉下的幕布,动也不动仿佛定住了一般。
丈余长的两方幕布合拢,借着仅有的几盏明灯,透出一个朦胧的身影。
她半支着身体,侧卧在地,
琴声渐起,她的脸一点点抬高,似乎是从梦中苏醒,又似乎只是沉思了一会儿,
薄纱轻幕,那容颜虽正对着众人,却难以看得真切,只那一双眼,像是看了过来。
清如甘泉,澈似明露,
她的纤手微扬,仿若在邀请一般,
音骤变,如疾风迅捷,折柳断枝,亦是刺痛了佳人的识感,令一抹白皙的指尖从帘幕外缩了回去,引来无数遗憾。
慵懒的身姿不情愿的直起,侧卧的一条长腿轻轻划动到一边,另一条则半屈而起,被她抱在怀中,然后慢慢前伸,便似无骨般的柔韧身段轻易折成一字,丽影的双手循声而起,似翩翩起舞的飞鸟般,轻展羽翅。
双腿渐渐收拢,合在一处,将轻盈的身段撑起,转为站立的姿态。
她仰着头,似乎在追寻着什么,一点点,小心翼翼的伸出手,又似是怕被刺痛般,几次犹豫,终于,抓住了什么,将它放在胸口。
那是一颗碧绿的明珠,其光华于一刹盛放,将那剪水双瞳,柳眉琼鼻,稍许照映了出来。
红唇半张半合,为彩光所慑,她半掩玉颜,悄然退后,一步一步,最终消失于帘幕之后。
须臾之后,竟是沈石先反应了过来,
“那舞姬,只此一曲,就走了?”
“舞姬?”
陆奇书瞪大了眼睛,“沈兄,这话你可小点声,不然怕是要被扔出去了。”
“怎,怎么?!”
“方才的女子,可不是什么舞姬,那是秦王妃的女儿。”
“秦王妃?
她是秦王的女儿?!”
沈石惊诧道,得亏他多年来养成谨慎的习惯,说话间都小声小气,不然刚才一句怕是就要惹麻烦了。
“在下是乡间小民,不懂诸多事宜,万望陆兄海涵,海涵。”
“哪里哪里,沈兄严重了,只记得下次别再弄出这般笑话就行了。”
沈石犹豫了半晌,“陆兄,在下还有个问题,不知——”
“但说无妨。”
“听闻秦王殿下好像并没有留下子嗣,为何......”
“哦,玲珑小姐乃是秦王妃的义女,自小在她身边长大,这般关系也是得了皇上认可,身份上并不差多少。”
陆奇书顿了顿,“不,或许还是有些区别的。”
“哦?”
“玲珑小姐除了在这船上起舞,便只会在灾年时为筹措赈灾款项落地义演。
此举与早年秦王之风颇为相似,是故皇上为稍偿兄长之功绩,护佑王妃之安危。
赐姓于玲珑小姐,为‘夏’。”
‘夏’?
这不是国号吗?!
沈石张大了嘴,皇上是几个意思?
以国号赐姓,到底是照拂秦王一脉,给这女子一重保护。
还是说,要将她与皇族区别开来,让她注意自己的身份?
沈石细细思量,他是商人,想的本就多,开了个头就没办法打住了。
说起来,秦王到底死了没有,也一直是个谜,不然皇族怎么能坐视秦王妃如此自由,或者只是担心昔年秦王留下的势力?
唉,皇家的事情,真是一团谜。
沈石仍在思考,陆奇书仍兴致勃勃的解说着,
“当然,这些都是坊间传闻,可没有实在的东西给你看。”,
实则虚之,虚则实之,既不会落人口实,也能有个仁义之名。
皇上的确有手段。
不过无论如何,这个女人,定是非比寻常。
“秦王义女,夏玲珑......”
几刻前,本以为已经淡忘的影子,在这一刹那有变得清晰,
沈石只感觉口干舌燥,便似喝了一盏香醇的美酒,初时不察,过得一会儿,才发觉,自己已经上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