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陈子昂已经不在麟台,但是麟台仍然不负士林精英集萃之地,经过李峤一通介绍,李潼还是听到几个比较熟悉的名字。
麟台大监一人,少监一人,除了李潼这个员外少监之外,另一名正编的麟台少监名为薛克构。
薛克构六十出头的年纪,看上去比大监沈君谅还要更苍老几分,河东人士。没错,正是去年被干掉的驸马薛绍的族叔,其人最为后世所知便是薛绍将尚公主时,告诫家人“娶妇得公主、平地买官府”。
薛绍兄弟为人做事不谨慎,去年卷入到李氏宗王谋乱祸事中,虽然也波及到一部分薛氏族人,但这个薛克构居然还担任麟台少监,可见受到的影响不算太大。
“少俊名王入事兰台,上下诸众也都窃怀欢欣。憾在老夫今日还要入直内署,不能久作陪伴,请李学士导引、小通故事,老夫便不久陪了,请大王见谅。”
对于少王的到来,薛克构表现的中规中矩,既无冷落、也无过分的热情,上前通过姓名便举手告辞。
薛克构再往下,便是麟台丞王绍宗。王绍宗同样六十出头的年纪,出身同样非凡,是江南琅琊王氏族人。
李潼也算见过不少的在朝高官、道德人士,但见到王绍宗时,仍觉眼前一亮,这真是一个罕见的老帅哥,一部美须垂至胸前,得体的官袍穿戴在身,两眼炯炯有神,浑身上下一丝不苟,使人站在他面前都颇感局促,唯恐失礼。
“王丞自出礼仪高族,久为冠带领袖,时流瞩望赞称麟台仪表。”
李峤或是担心少王会因王绍宗年高位卑而有所轻视,特意作了比较庄重的介绍。
不过李峤的担心也是多余,李潼或是不知王绍宗究竟是怎样人物,但以貌取人、人之通病,见到王绍宗如此仪表不凡,虽然年龄相差悬殊,但也惺惺相惜,举手抱臂笑语道“人之幸,近贤而思齐。小王冲幼之龄,浅薄难免,君恩授重,惶恐负大。及见王丞,心弦始松,日后并事一堂,不盼人皆夸美,但得长者一二斧正,可称不虚此任,余生都感受用。”
“大王言重,朽态痴长,难较韶龄。大王风姿俊雅,使人惭于形秽,惶然自察,单此一警,便不负圣眷。”
王绍宗拱手笑语,谈吐姿态仍是端庄儒雅。
李潼听到这话,更是笑逐颜开。他听人吹捧倒是不少,但如王绍宗这种能够把凭颜值混日子说的这样含蓄高雅的还是第一次听到。
虽然细思之下不排除老家伙笑他锦绣草包的嫌疑,但他不会计较。毕竟才华藏在胸腹中,我单凭颜值就闪瞎了你们的狗眼,以后接触下来还了得。
接下来让李潼比较熟悉的还有与李峤一同执掌著作局的另一名著作郎魏知古,与李峤年纪相差仿佛,这也是一个宰相种子选手,武周后期将会担任他四叔李旦相王府司马,并在睿宗二次登基时拜相。
著作郎元行冲,是天皇宠臣、营建东都的韦机外孙,本身也是一位学术大能。
著作郎刘光业,这是一个负面人物,唐书酷吏传排名第一,还要在周兴、来俊臣等人前面,主要事迹就是杀岭南流人,一日之内屠戮九百余。
不过现在的刘光业还看不出酷吏的暴戾一面,李峤对其也是比较郑重的介绍一下,二者可以算是同期入仕,在李峤担任畿尉期间并以文采著称。
李潼也认真打量这刘光业几眼,心里倒生出几分自身已经在引导历史进程的奇异感觉。天授年间,武后遣六道使杀岭南流人,始作俑者乃是早前刚被干掉的合宫主簿傅游艺。
如今傅游艺已经死了,这个刘光业还能不能够完成其酷吏行径还在两可。但也不排除他奶奶就是不放心那些岭南流人,或会有别的人做出建言。
李潼自己倒是跟岭南那些流人没啥交情,但同情之心人皆有之,本着达则兼济天下,防患于未然,尽管这个刘光业对他态度还不错,甚至还隐隐透出几分热切阿谀,但他心里已经在思忖之后要不要给这刘光业穿一下小鞋。
这也不算是断人前程,毕竟这个刘光业也没啥光辉形象流传于后,凭其残杀行为求幸一时,但却遗祸子孙,等到他们李家人重新上台,搞清算的时候被列为酷吏第一,重点清算的对象,可以说是终唐一代全无前程,家族气运可谓是透支到了极点。
麟台人事构架,共有大监一人、少监一人,当然现在还要加上李潼这个员外少监,另有丞一人,麟台郎四人,校书郎八人,正字四人。这只是流内在品的官员,正字之下还有主事、令史、书令史等等流外佐吏共上百人之多。
除了这些麟台本署官员之外,麟台原本还下辖太史、著作两局。
太史局主司天文历法并玄象器物,唐代著名的玄门家族李淳风一家,便因祖孙三代俱都担任太史令而为人称夸。
李潼王府长史李仙宗,本来是担任麟台校书郎兼任太史局司历,原本按照正常的人生轨迹,将会循此家学方伎而担任太史令,不过现在其家三代太史令的美名还能否实现,李潼也不敢笃定。
不过太史局早在光宅年间便更名为浑天监,这么霸气的名字不是寻常人能够掌控的,所以已经被拆分出麟台外,成为独立的事业单位。
所以现在的麟台除了本署事务之外,只辖著作局一局。但就连这一局的职事,其实也早已经大打折扣。
“国朝肇始,著作局原本还领史馆,著史、司天一省领之,所谓清要,名副其实。”
沈君谅这个大监也实在是闲得慌,等到李潼见过麟台一众官佐后落座直堂,他竟然也坐了下来,向少王讲述麟台渊源并历迁。
李潼听到这里,也忍不住点了点头,国亡而史成,信史传统传承数千年之久,这是用时间与历代史官苦心所营造起来的伟业,讲到信史传统,这是任何一个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都为之骄傲的事迹。
至于司天历法,上应于天时,下接于农事,这也是一个文明之所以得以传承的重要事业,绝不只是所谓的观星占卜那么简单玄幻。
麟台一省领此两事,本身还肩负着藏书编典这样关系到意识形态构建的重要任务,言之清要实不为过。
“正因如此清要,麟台于贞观之际也是名臣辈出,如先臣虞文懿、魏文贞、颜戴公之类,俱为一时儒宗言帅……”
讲到这里,沈君谅原本恬淡知足的脸上也闪烁神采,可见本身也有要为一代名臣的愿望,可是很快这神采便黯淡下去“但贞观年间,史馆别立省外,俱为宰相直领。光宅之后,浑天监也判出省外,至如今,麟台已是徒负清名,而无事系,号为病坊。如老夫之类清散不堪度闲之所,身虽在朝,不异在野,大王宗枝隽才,志趣高标,还请不要嫌弃署任清闲无聊。”
李潼听到这里,不免瞪大眼,你这叭叭一通讲得我热血沸腾的,原来现在麟台职权已经被剥离到只是高干养老院?
他是知道麟台秘书省的名气,但讲到具体的职权沿革,了解却并不怎么深入。现在听沈君谅一通解释,才算明白麟台现在的尴尬处境。
麟台在初唐时期,的确是很牛逼,像虞世南、魏征之类,更是以秘书监官位而直接拜相。可是著史事务被剥离,太史局又被拿走,就算是本职工作的藏书与编书,还存在弘文馆、崇文馆等单位竞争,事权方面是真的只剩下了一个空壳子。
“小王出阁日短,历事浅薄,事繁或简,职重或轻,不能辨明、不在度内,唯识天恩浩大、不敢辜负而已,虽琐细之劳,不敢辞任,恭待大监不吝驱用。”
要不就说李潼也不愧官场浸淫几年的老油子,没有阅历说不出这种话。
我年纪小你别欺负我,就算麟台被剥的只剩一个空壳,可烂船还有三斤钉,你总得给我点事干、分我点权力。老子年纪轻、精力旺,正是要干事业的年纪,就算是给你们老干部买茶叶、瓜子,你们喝茶嗑瓜子的时候还得看我眼色呢,夸几句小李真能干。
老子为了当这个麟台少监,已经被冷眼讥讽挺久了,你要让我来这里只是喝茶看报纸,闲人一个,这不能答应!手里没点权,不能钳制住人,我还怎么挖我四叔墙角?
听到少王这么说,沈君谅便低头沉吟起来。他倒不觉得少王有主动讨要事权的心机,之所以为难,主要还是他自己这个大监本身就被架空的严重,少监薛克构出身河东薛氏,绵里藏针,麟台丞王绍宗士林表率,统管省内庶务,再往下还有李峤之类少壮派。
麟台事权只有这么多,突然加塞进来一个少王,如果只是六品麟台郎还好安排,随便分派一两个书库你守仓去,可是现在直接空降少监,就不好划分职权了。割了谁的一点,别人未必敢挑衅少王,但对他这个大监肯定是要冷眼待之。
另外沈君谅还有一点迟疑,那就是少王弱冠未及,究竟能力多少、分派给他的职事能不能够胜任,这也非常值得怀疑。
正当沈君谅还在迟疑不定之际,另一侧陪坐的李峤已经笑着说道“大王长于禁中,受教椒殿,或是案牍不习,但大内仪轨已是起居常例,直日待诏内署正合其宜。”
听到李峤这么说,沈君谅眸光微微一闪,只是看到少王仍存稚气的脸庞,一时间仍是迟疑难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