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叫做三娃子的孩子怯生生的望着沈玉,双手揉捏着衣角,突然想起娘亲说学院里的先生不喜欢太过于老实的孩子,于是鼓气勇气,随便找了个话题问道:“沈先生,您姓什么啊?”
沈玉平静说道:“我姓沈。”
空气间莫名的沉默。
孩子低头,心想这就有些尴尬了。
过了会,沈玉将这个孩子打量好了,随后问道:“想学什么?”
三娃子有些不明所以,说道:“读书认字啊。”
沈玉摇头道:“我不会。”
三娃子瞪大眼睛,然后心想是该大骂他一顿抢回银子,还是跑回家找娘亲来帮忙。
“我是说这些时间太短,所以你读书写字之后还想干些什么?”沈玉问道。
三娃子想了想,有些不好意思说道:“我还想当大官,嘿嘿。”
沈玉听见这话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点了点头说道:“那就读书吧。”
那就读书吧。
接下来的日子响儿街中的‘书院’铺子便算正式开业了,每日清晨都会有一道郎朗读书声传出大街小巷。
三娃子正襟危坐在一个木桌前,双手捧着书籍一字一句,抑扬顿挫。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三娃子神情专注,脸色稚嫩。
此刻的他还不知道,当他踏进这间屋子的那一刻,这一来便是十数年光阴。
“先生。”
“嗯?”
“饿...”
“没吃饭?”
“娘亲忙,都是晚上吃的...”
“以后在这里吃。”
“没钱...”
“欠着,长大再还。”
“好!”
..
“先生,我又长大一岁啦。”
“压岁钱,去买几挂鞭炮和二踢脚,在门外热闹热闹。”
“春联要买吗?”
“你来写,草书。”
“春联有用草书的么...”
“嗯?”
“好勒!”
“先生!我娘亲说要喊您去家里吃饭!沈家在大门口施放粮食,好多人都去了,我娘亲拿了很多!”
“下次。”
“您每次都说是下次...”
“下次吧。”
“先生,外面的徐大娘说要给您介绍媳妇,问您喜欢哪样的?”
“不需要。”
“先生...她说若是喜欢男人也可以介绍的。”
“叫她滚。”
“哦...”
岁岁今朝,年年平安。
春去秋来,数年时间眨眼便过。
那个懵懂的孩子变成了一个少年,唇红齿白,唯独那双眸子还是一般无二的清澈,响儿街的郎朗读书声一直没有变过。
响儿街上的简陋铺子,许多年过去还是只有一个学生。
这一日,大雨。
三娃子看着手上的论语,沈玉则躺在一旁的躺椅上睡觉。
这么些年过去,三娃子清楚这位老师仿佛永远都没有睡醒,白天睡觉,晚上还是睡觉。
有时候三娃子心中有着个大不敬的想法,觉得先生估计就是因为这样懒才会落魄到现在的地步,不然估计早就到京城中进士去了。
不过俗语说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他自然也不会瞧不起先生。
等以后先生老了,自己有出息了,就好好孝敬孝敬他老人家,要是自己没出息,那就更要好好孝敬先生。
少年老气横秋的叹了口气,心想自己身后的担子的确有点重,不明觉厉。
雨水滴滴答答的从铺子上方的屋瓦缝隙中滴了下来,在门口几乎形成了一道小型的雨幕。
沈玉望着这一幕,心想很多年过去了,不知道外面如何,是否早已经过了三月,甚至更久。
尽管在这里浪费了这么多时间,但沈玉依然摸不着丝毫头绪。
当初来到这里住下,开了个简陋铺子,是因为他预料到日后的时间或许会有些长,自然要找点事做。
而过了那么久,却还是没有发生什么值得他注意的事情。
唯一一个有趣的消息便是沈远知正值中年,娶妻纳妾,却还未有一子,于是近些年的善举越加的频繁起来。
“够了。”沈玉看了看时辰,开口说道。
经过这么些年的接触,他发现先生有一个很奇怪的特点。
寻常书院私塾的孩子经常是日出便捧着书,日落才会被允许不再看书,而先生却恰恰相反,则是没到正午便让他放下书籍,平日里他累了先生也不会多说什么,极为随意。
这个疑问今天仿佛越加汹涌起来,三娃子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先生,您为什么平日里不让我多看书?”
沈玉听见这个问题,闭上眼睛道:“你觉得读书是为了什么。”
“当然是...”
少年先是不假思索的开口,然后表情突然凝固,似乎瞬间就迷茫了。
读书似乎可以做成很多事,比如受到街坊领居的羡慕,可以让父母拜托贫穷的家境,可以让自己过上想要的生活。
但是无论是什么理由,此刻都不太对。
“是为了明理。”
沈玉突然开口道:“读书之后可以做成很多事情,但那都是所谓的因果,如一条线从开头到尾端,事实上,读书只有一件事,那便是明理。”
三娃子挠了挠头,突然想起了第一次见面时沈玉便说的教人读书写字明理,原来最后两个字才是最重要的。
沈玉接着问道:“你觉得如何才能将书读进去。”
三娃子又挠了挠脑袋,迷茫着摇了摇头。
沈玉笑道:“先去劈柴,然后将一些杂活做了,什么时候觉得可以了就接着读书。”
“知道了。”
三娃子认真说道:“先生放心,我肯定会明理的,我现在就上山去帮着砍柴,然后回来做饭。”
沈玉微微点头。
看着少年离开的背影,沈玉面色平静。
其实他还有一些话没有说出来。
关于明理的问题。
比如这个世道很奇怪的是,现在的很多人书读了很多年,满腹经纶,最后却还是读不懂书上的道理,当书上的道理跟现实相违背的时候,他们便毫不犹豫抛弃了几十年寒窗苦读所得到的东西,转身去相信自己的经验所说,并且大肆批判书中的东西。
又或者他们读出了道理,却不愿意顺着道理去做,以己利最重。
这样都算不上真正的明理。
只不过这些对于一个偏僻小城的少年来说还是太深奥了一些。
半个时辰过后。
三娃子背了一捆柴走了进来,然后便在屋子外忙来忙去,生火,烧水,做饭,不亦乐乎。
沈玉望着少年充满干劲的样子,说道:“慢一点。”
类似于慢一点,稳一点,这种话基本是绝对不会出现在沈玉口中的,可此刻他却是说了出来。
“好!”三娃子点了点头,然后就逐渐放慢了速度。
不知不觉,少年下意识就将手中的活做的细致一点,好看一点。
与此同时,他的神色越发的专注,不再是单纯为了完成某种任务,而是仿佛在享受这些。
理所当然的,他的动作越来越熟练,面容越来越平和。
盆里的白菜晶莹剔透。
柴火堆里的木柴堆得很齐。
水壶里的水沸腾着,却刚刚好在壶口处沸腾。
沈玉轻描淡写的看了一眼,便再次闭上了眼睛睡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传来了阴阳怪气的声音,嗓音浑浊嘶哑,约莫是个中气还十足的老人。
“哟,这么个小小的铺子也配称书院?就那家伙这么点见识,就不怕丢了儒家先贤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