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黑得早,不到六点就能看到月亮,天空雾蓝蓝,与夏日的蓝不同,全然是孤寂与冷意。
电脑屏幕的白光映在季清的侧脸,他正浏览助理送过来的文件,床上的路荔因为好几天没有进食,挂上了点滴,季清看完文件,输液瓶刚好空了。
他按下呼叫铃,不一会儿护士推着车进来,拔出针头,处理好医用垃圾,又安静地离开。
张芳吃饭去了,现在病房里就季清一个人。
季清站在病床边,静静地垂眸,路荔的手很白,能清晰地看见输液后的那点乌青。
路荔眉心是蹙着的,梦里似乎并不平静,季清缓缓抚平她眉间的焦躁,手指在空中下移,季清闭上眼俯身,在她手背落下一吻。
病房内安静得不像话,连心跳声都清晰可闻。
良久,响起一声轻轻的叹息。
“长乐……”
……
长乐再一次踏进皇城,是被新皇亲自召进宫。
新皇端坐龙椅,淡道:“静平公主十二岁,长汐郡主刚刚及笄,已定下亲事,北疆国主指明要公主前去和亲,放眼京中,王宫贵女,唯有长乐郡主身份尊贵,且未成亲。
但,长乐,你若不愿,孤不会勉强。”
经过几年时间的沉淀,听见这个消息,长乐心中没有太大的波动。
长乐轻声问:“若长乐不愿,陛下……”
“十二三岁已是嫁人的年纪。”新皇道。
长乐心中刺痛。
她见过静平公主,曾经她们在校场一起放过风筝,那时静平还很小,扎着圆圆的发髻,堪堪与她腰间齐平。
静平才十二岁。
北疆苦寒,啖食半生不熟的肉,腥味浓重的羊奶,加之北疆环境不似京中,一旦过去,怕是用不了多久便会香消玉殒。
长乐如今十八接近十九,父王母后已逝,了无牵挂,而静平的未来还没有展开,长乐无法眼睁睁地看着她去送死。
更何况死了一个公主,为了维稳,未必不会送去第二个。
北疆国为马背上的民族,体格强悍,善驭马,楚国与之相比,有很大的劣势,新皇之所以送公主去和亲,是被逼的,他野心勃勃,自然不会愿意受人威胁。
新皇即位以来,又是大旱又是瘟疫,抽不出身来,只要给他时间,早晚能一举降服北疆。
所以,和亲只是拖延战术,静平年纪太小,她去最为合适。
长乐道:“臣女愿意嫁去北疆。”
新皇眼眸淡漠,道:“孤说了,你可以拒绝。”
长乐垂眸,“食君之禄,分君之忧。北疆国时常骚扰边界百姓,抢女人,夺财产,百姓苦不堪言,长乐虽为女子,也盼望百姓不必流离失所,能有所依,日子安稳富足。”
新皇倏地撩起眼皮,没放过长乐脸上每一个表情。
没有仇恨,只有坦荡。
良久,新皇道:“传孤旨意,长乐郡主柔嘉居质,婉婉有仪,晋封为长公主,择日出嫁。”
长乐微怔,因为长公主地位形同诸侯。
他原本不必如此,就算要和亲,抬她为长乐公主便可。
长乐不明白他什么意思,但她依旧平淡无波。
在她心里,他是一个明君,仅此而已。
她俯身深深行礼,很谦卑地说:“愿天下海晏河清,四海升平。”
长乐缓步退出宫殿,大殿的屏风后面,季丞相慢慢走出。
皇宫的天四四方方,天空明明辽阔没有边界,偏偏在皇宫有了形状。
长乐朝自己曾经所住的宫殿走去,一路上遇见了不少人,有一个三岁的皇子正在背书,那张脸,和新皇无比相似,一问,是皇后所出的嫡长子。
还有正在荡秋千的静平,她并不快乐,眉间萦绕着淡淡忧愁,出神地望着湖面。
一宫女匆匆赶来,同静平附耳说了什么,只见静平双眸瞪大,满是不可思议。
长乐很快移开视线,不徐不疾地回到宫殿,却远远瞧见一个宫女立在门口,似在等候,走近了,宫女的面容才清晰,长乐恍惚忆起,宫女是国师宫中的婢女。
瞧见她,宫女双眼一弯,似有些欣喜,屈膝行礼,“郡主,国师让我把这个送给您。”
宫女伸出手,赫然是一个燕子形状的风筝。
长乐愣了愣,不自觉地接过,陷入往事当中。
待她回过神,宫女已经走远了。
半夜,桌前一盏宫灯,长乐看完书,准备入睡,却瞧见她随手放在宫灯旁的风筝变了。
水墨褪去,纯白的风筝上是一幅墨笔勾画的地图。
地图很简单,但清晰明了,使人一看就能明白,长乐闭了闭眼,盯着地图看了半晌,随后拿起笔,在宣纸上按照记忆勾画,和风筝对比,一模一样。
长乐取下宫灯,把宣纸和风筝点燃,烧至余灰。
此次和亲格外隆重,三千禁卫军护送,声势浩荡。
禁卫军统领长乐认得,曾经是她父王精锐中的副将。
一身嫁衣的长乐在城门拜别,她的目光缓缓扫过文武百官,没有在任何一张脸上作停留。
新皇半真半假地说了一番感人肺腑的话,长乐盈盈跪拜,随后由侍女搀扶进入马车。
行至半路,长乐掀开盖头,撩开车帘,前面身骑高头大马的官员令她瞳孔放大,随后蓦地红了眼眶。
尽管只有一个背影,但长乐一眼就认出来了。
是她没有在文武百官中看见的那个人。
一身红色官袍,笔直如松。
除了他以外,再也没有别人了。
那人似有所感,忽地回头,两人皆是一怔。
只剩视线在空中交织,缠绕,许许多多的情绪汹涌而出却又无处安放。
这一眼,隔了三年。
他动了动唇,无声地说了什么,长乐陡然放下车帘,阖眸端坐于马车内。
队伍没有在半道返回,而是直接送去边疆,季丞相始终骑着马,走在队伍前方。
北疆国主年逾五十,娶了不知道多少个老婆了,举办婚礼对他来说轻车熟路,长乐到北疆的当天晚上,他便想成婚洞房,季丞相却表示长公主舟车劳顿需要休息,而婚礼太过简单,与长公主身份不符,两国联姻,不能如此轻率。
他说了许多毛病,繁文缛节一套一套,北疆王听得头大,却又从他话中挑不出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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