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营造相对轻松的氛围,少些条条框框,朱厚照把见大臣的地点从奉天殿改为了湖边的凉亭。
他坐主位,在京的内阁和各部主官分列左右。
每人手边还有一张棕色的方桌,上面摆了茶水,偶有微凉之风徐徐吹过,打在脸上非常的舒服。
古人似乎也喜好这样的环境和方式,其中蕴藏的文人雅士般的格调有时会连朱厚照也会觉得舒适。
“朕登基至今,已经走过了十个年头。十年以来,幸得诸位爱卿勉励辅佐,才有今日大明的这般景象。朕有时会犯脾气、起倔劲,也是各位不多计较,就像民间百姓之家,吵吵闹闹日子还得往下过是不是?”
天子一番温暖叙话,王鏊、杨廷和等心中如流过汩汩暖流。
“皇上睿智卓绝、勤政爱民,一切都是皇上之功,臣等岂敢擅居?”王鏊这等人已经年老体衰,不过坐在主位上的皇帝倒是腰背挺拔,嘴巴上只有淡淡的一层胡须,而脸上仍不见丝毫皱纹,体力、精力都不是他们这等人可以比的,据说在宫内行走,常常是健步如飞,反过来嫌太监宫女动作太慢。只有年纪这一点,让他时常伤感无奈啊。
“好了。”朱厚照摆摆手,“今天若是将诸位叫来再歌功颂德一番那便是耽搁时间,没有意义的举动。朕这几日偶得一本《西洋地理志》,闲时翻阅颇受震撼,以往倒也听平海伯等人提过南洋、西洋诸事,不过都是些信息碎片,从未联系起来看。因为觉得是好书,所以让內侍分送各处,你们都看了吧?”
“看了。”众人纷纷点头,“虽时间紧迫,不过皇上有命,哪怕是挑灯,也都读了。”
“读了就好,读了就好。朕今日就是要和各位论论这书中的内容,古人品酒论英雄,咱们君臣今天品茗论世界,不失为一桩乐事。朕先起个头吧。”
“臣等躬聆圣训!”
朱厚照抿了一口茶,随后放下,“先说个旧事,朕遍阅史书,古时先贤也有记载中原之外的一些情况。你们都是饱学之士,自然是知道的,譬如《穆天子传》当中的‘天子西征,骛行至于阳纡’,《史记·大宛列传》也有‘张骞从大夏归,言在大夏时见蜀布、邛竹杖……从东南身毒国,可数千里,得蜀贾人市’,这些都说明,在大明之外,仍有广大的区域。当年冠军侯千里驱匈奴,封狼居胥,饮马瀚海,勒石燕然,这已经是很西很西的地方了,可更西的地方呢?那里又有什么?”
杨廷和感慨,“纵然勇如冠军侯,那么远的地方,想必也是没有去过的。”
“但是这本《西洋地理志》却为我们描绘了一幅画卷,朕问过了,书的作者没有去过极西之地,也没有出过海,所有的信息要么是读来的,要么是问来的,其中难免有错漏之处,可这些错漏之处恰好反应了我大明对各个区域的认识是不够的。朕知道,有人会讲,海外蛮夷不比我中华之地地大物博,又何必去管他?”
他的视线扫过众人的脸庞,“应当有人会这么想吧?朕今日只与各位论事,不罪人,有什么想法都说出来。”
果然,何鉴、王华纷纷拱手,“陛下所言,正是臣心中所虑。自古以来,天下大治,务得君主与民更始、使民以时,若是大兴挞伐之心,耗民力于域外之地,则天下必处处凋敝,百姓亦大受其害。”
“朕就知道是这样。朕也会奇怪,你说关起门来自己当皇帝,和井底之蛙是不是一样?”
王鏊老手一抖,“陛下,这可不能一概而论,我中原为天下正统,即便是坐井观天,这也是囊括了天下精华之井。”
朱厚照眼含笑意,“阁老怎么知道我大明就是中央呢?”
“天圆地方,从来如此。”
“即便真是如此,这么一方天地之上,我大明的疆土是最大吗?应该不见得,南洋商人来禀,有些国家要乘船半年才能抵达,这中间是多大的地方?如果别的国家比咱们还大,那伱说的这四方格子当中,我们大明又怎么是中央呢?”
“陛下,我汉人自古以来就是礼仪之邦,胡虏蛮夷未受教化,行事如同牲畜,且光是地方大也是无用,还得有皇上这般圣主,皇上是天子,上天之子!”
是啊,君权神授,既然是上天之子,那么赐给你的自然就是最中央的好地方。
如果不是,君权神授是不是也要破除?
很多事情不是我们的祖宗不思考,或是愚笨,现代人总是过分苛责,实际上是他们在一个框框内根本没办法思考,就像此刻,突破到这一点有些话就不敢往下说了。
如果皇帝不是上天之子,那么皇权的合法性从何而来?
为什么是你们朱家做了皇帝?
可惜朱厚照是一定要走这条路的,一定要把汉民族的视野放大到全世界,他本来又不姓朱。
难道到了1世纪还要人人都跪下给皇帝磕头?
他只管在自己活着的时候,创造一个辉煌灿烂、强大无比的国家,等他死了以后,后世子孙自己想办法吧,总不能几百一千年全指着他化成的那一堆土吧?自己也要干点事情出来才行。
“咱们今日不谈神明,也不谈圣君明主。咱们就事论事,朕想说的很简单,你们包括朕在内,其实都不甚了解西洋诸国。就像朕不了解你杨廷和,非说你杨廷和是个蛮夷,这不是很傲慢、很无知的事吗?你们难道知道佛郎机国?既然不了解,凭什么妄下定论?
话又说回来,不知道不要紧,想办法去知道就好了。这不是朕生得好奇之心,而是局势如此,不得不为,大明已开海禁,既然开了海禁就要与各国交往,朕这个当皇帝的都不怕,难道还有人害怕见见外国人?”
杨廷和不无担心的说:“皇上金光护体,自然无碍,不过边疆愚民,若是信了外国邪说,不守我传统礼教,致使民心动乱,这便是极大的祸害了。”
“那怎么办,把国门一关,不管外面如何变化,咱们还是自己歌舞升平,明明一无所知,但一提到就说旁人是蛮夷之国?这可不是固执,这是可笑了。”
“额……”王华听不下去了,“陛下,可杨阁老所言也有道理,万一惹出了民乱,今日之举便显得十分鲁莽了。”
“要不……这样吧?”
天子又开始奇思妙想,各位大臣也纷纷担心起来。
“大明一直只派商船,还没有代表朝廷的官方队伍出使过,当年汉武帝命张骞出使西域,朕如今效仿先人,也派遣一支队伍出使西洋,所谓眼见为实,咱们派人出去看看到底外面是个什么模样。”
王华又道:“陛下不可。当年博望侯出使西域,是为了联合西域诸国攻灭匈奴。如今我大明四方平定,遣使出西洋,不知所为何事?”
“为了开拓商路,传递和平之声。”朱厚照心中早就有腹稿了,“海贸兴盛于我大明大有裨益,这诸位都是知道的吧?这样说起来,大明还比大汉要高明呢,朕可不是为了穷兵黩武,大兴战事啊。”
“当年,太宗、宣宗皇帝前后七派郑和下西洋,但因损耗国力,终于作罢,陛下今日重提旧事,期有收获,难道是会比太宗、宣宗更为高明吗?”
朱厚照仍然坚持,“太宗宣宗遣使下西洋,宣威于海外,增加了大明和各地的联络,是有大功于社稷的。朕今日遣使出西洋,虽表面相同,但实际却有本质的区别,朕是要同各国建立商业联系,扩大海贸的规模,这是增强国力的。
不仅如此,佛郎机人经过不断开拓,已经到了大明的周边,换句话说,就是咱们君臣躲在这不出去,可人家已经找上门来了!还能继续躲下去吗?”
大臣们继续,“佛郎机国小国寡民,大明不与他交往,它又能如何?”
“那是以前,现在需要同人开展贸易,还不与他交往吗?”
这些老头子很难说服,到这里,他们才停了下来,说到底海贸需要交往,这是事实,若没有这个利益在这里摆着,估计要他们闭嘴是怎样都不可能的。
朱厚照笃定道:“朕已经让了一步了,便是先派使节前往,待了解清楚以后再做打算。朕欲睁眼看天下,不愿缩在家里当个自满的皇帝,这份心意已决,也奉劝诸位爱卿,不要固步自封,固执的守着那份傲慢是有害于民的。”
今天朱厚照与臣子的这番话,是要释放朝廷政策的转向,恰逢他下令景旸去举办那个大会,其实两者是相得益彰。
还是那句最朴素的话,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当皇帝开始一心了解海外,那么一定会冒出很多人来。
但总体来说,派遣使节这个事在眼下应当是影响不大的,本身大明与海外已经有了很多接触,现在以经商为名,正式派遣官方使节,绝无失当之处。
只是派谁,这个就有讲究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