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当吴瑛舅舅舅娘知晓吴瑛的情况后,舅舅搔了搔头,望了舅娘一眼。舅娘见状,忙安慰吴瑛道:“瑛妹,你妈真糊涂,莫理他们!你放心住下来,就当自个的家。你先住二天,有合适的事就做一些事,冒得合适的事安心住下来,舅舅舅娘再想其它法子。赵老倌,愣站那搞么子,快去给瑛妹腾一间屋安排休息一下,她坐了二天排哒!”
吴瑛舅舅叫赵有能——平日舅娘唤作赵老倌。
吴瑛顿时忍不住鼻子一酸,哭了起来,跪在舅娘跟前。舅娘一边忙拉起吴瑛,口中忙不迭的说道:“莫哭,快起来!娘亲舅大,当舅舅舅娘应该的,我们不管你谁管你?!”
当天舅娘他们就在杂货店大棚弄了些酒菜招待绪宗。在饭桌上舅舅感谢了绪宗,并了解了绪宗在益阳的住处和情况,并表示大家以后多来往,生意上互相照顾帮忙之类的。太阳斜西时有些醉意的绪宗告辞众人,吴瑛望着离去的背影心底萌生一种莫名的好感。
绪宗回船排处时已天黑,秋生与众人已将货物搬运整理好只待明天联系货船再次转运武汉,船排也已解散成木材堆放在码头等待联系卖主。
陪都武汉已被日军包围,随时有大战的迹象,人心惶恐。据往来船客们讲,武汉是守不住的,委员长已去了重庆,长江江面来往的船只穿流不息的在渝鄂间往来。人人都讲,看来武汉是守不住了的,再往下日本人就打长沙了。
益阳各大小码头船货拥堵,尽现大战前的繁忙。绪宗与秋生忙活了一二十来天,终于把货物送上货船,船排木材也售卖一空。
绪宗秋生两兄弟拿到结算到的货款心里美滋滋的,三四个月的忙乎抵得上一年的光景。行走时装满了钱的搭裢敲击着有些小激动乒乒跳的心脏,那个高兴劲头甭提了!
秋生路上提议去他以前随王掌柜呷过饭的临江楼庆祝一下,绪宗连声说,好,好,应该的。
去临江楼的路上,秋生他们意外碰到了一个熟人,是强搭他们船排同来的吴瑛。
当时吴瑛有些慌乱四下察看,看见绪宗俩个时,远远的招手叫道:“曹哥,桂哥!”绪宗俩个见了忙迎了过去,绪宗关切的问道:“瑛妹...”
刚说一句吴瑛随即将他们拉到一偏静无人处,犹未言已经泪眼婆娑。秋生见状忙道:“妹子,有啥事同我们说说!”
吴瑛抺了一把泪,便讲起了这些天来她的遭遇。
自绪宗走后那天起,头先两天舅舅一家对她甚好,尤其是舅娘一日三餐关怀备至。到第三日,舅娘从外面回来,兴冲冲的对吴瑛说道:“妹子,舅娘托人给你找了个事,是益阳县城有名的栖月楼。那唐老板是唐生智老总的族侄,吃得开,生意红火着呢,平日你在客房里头给客人抹个桌扫扫地端茶送水啥的,事杂些轻闲着呢!你平日机灵讨些巧客人高兴了打些赏都是有的。来,舅娘给你好生打扮收拾一下,去见下经理。”
还别说舅娘打扮还有一手,几番整理下,换上碎花青褂的吴瑛全没了来时乡里的土气。
吴瑛随舅娘来到了栖月楼,眼前一切让她犹如刘姥姥进了大观园般新奇。宽阔的大厅摆了七八大桌,随着舅娘从装有精致扶手的楼梯上去,穿过带有围廊的大小不一的包房,在里头一间装修雅致的客房见过了唐经理。
当时那唐经理正与一粉妆女人逗笑着,见到吴瑛舅甥俩,忙冲那女人摆了摆手,那女人媚笑了一下出去了。
那唐经理四十来岁年纪,干瘦的脸庞却白析油亮,他上下打量了吴瑛好一刻。吴瑛有些拘谨的不晓得手放哪里才合适,低着个头大气也不敢出。这时舅娘一脸谄笑的说道:“唐经理,我个外甥女叫吴瑛,从乡下来的。拜托您老赏口饭吃,乡里人冒见过世面,求您看着随便找个事就可以的。”那唐经理正盯着吴瑛看得出神,好一会才回道:“噢,噢,你个外甥女蛮水灵秀气的,很好,很好!”说完冲外面叫道:“月英,进来一下!”
刚刚出去的那女人应着进来了,唐经理对她说道:“这妹子放客房里,你好生教她一下,妹子叫吴瑛是吧?”吴瑛低着头嗯了一声。舅娘听了很是高兴,忙说道:“多谢唐经理,多谢唐经理。”又回头冲吴瑛说道:“瑛妹子,你要好好听经理他们的话,把事做好勤快讨巧些。”
舅娘走时有些不放心还交待了吴瑛一番才走,吴瑛当即留了下来做事。
那月英是酒楼管事的掌柜,她领着吴瑛熟悉了半天工作,还手把手教了她许多事,告知了许多禁忌与服待客人的技巧。二三天后吴瑛便熟悉了各种工作要领,甚至一些常来的客人都晓得新来了一位年轻秀气的服务招待员。事情繁杂但还轻闲,没有乡里种田地辛苦。只是让吴瑛不习惯的是,有个别的客人逗笑甚至毛手毛脚揩油让她很不舒服,想着自己的处境,便强忍下来不敢冲撞了客人。
却说那唐经理两天三头常来店里,吴瑛见过好多次。后来还特意叫吴瑛去他房里送茶送饭服待了几回,还扯东扯西的留她说话,有次喝酒时还叫她坐下陪他一起喝,那看吴瑛的眼神不知怎的让她有些心慌。吴瑛推说不会他也没强要她喝,陪着呷了饭走了。
十来天后的一天打烊时,月英掌柜留下了吴瑛,上下端祥了吴瑛一顿,有些神秘的笑说:“吴妹子,有件好事同你说下,你这段时间工作很好,唐经理瞧着也十分满意!那唐经理老家是东安县的,家里只得一个老婆,又长年不在身边。像他这种有钱有势的哪个没个三妻二妾,好多回他想找个相好的娶个小,一直莫得中意的。你看,你看,你来个几天就把他迷住了,你若同意他便收了你做个小,日后能生个一男半女的你日子就好过了!”
吴瑛一听,顿时不知所措,惊慌中羞得满面通红,好半晌才回道:“掌柜,我是来做事的,您讲这事我没想过,他一个有钱老板怎会真看上我个乡里妹子,您莫拿我开心取笑了!如没其它事我先走了。”说完不管不顾扭头逃似的走了。
第二天回舅舅家息住时,老远就看见舅娘迎了上来,笑容满面的对吴瑛说道:“妹几,今早月英掌柜找过我,说唐经理看上你了!那是你前世祖上修来的福,你要是攀上了唐经理这棵大树,以后福有的享!”
吴瑛听了,呆立了一会抿了下嘴,低头说道:“听店里厨房杨师傅他们讲,这唐经理家里有老婆的,在这里几年来,都不晓得睡了好多女的,也冒见得一个有名份。舅娘,我看这事就算了,我一个乡下妹子他哪会真心看上我呢?”
舅娘顿时脸上有了一些不悦,片刻后又满面堆笑劝说道:“瑛妹几,那有权有势的哪个在外头冒得几个相好,再讲平日抛头露面的那些女人又怎么能与你相比,唐经理都传话了,他是看上你清白秀气,才有意真心收你做个小,不是权当玩耍取个乐子。真要是做哒小,你舅舅都要沾些光。他家有老婆怎的,做小又如何不好?你好歹不见她就是了,二年三年后生个一男半女你还怕他弃了你不管不顾——就是他腻了你,也不会不管亲生骨肉死活的!”
吴瑛呆立原地,未了回道:“舅娘,你回一下唐经理说我还小也配不上他,我一乡里人将来找个乡下人,天生是吃苦命,吃香喝辣的命里冒得的东西不想哒!”
舅娘听罢,平素那张和善堆笑的脸变了样,声音也尖酸幸厉起来:“妹几,你真是不晓得好!你一个乡下妹子还挑三拣四的,这事回头我同你舅舅说。你也不看下你是啥情况,回去你娘把你强嫁了脑壳生疮坏透哒顶的老兄就好哒?!到时你哭的地方都冒得,看哪个管你?!”
吴瑛望着暴怒有些峥嵘的舅娘脸孔有些胆怯,忍不住掉起了泪。舅娘见了,不耐烦的挥了挥手:“去,去,去,把后面桌子收拾一下!夜里再同你舅舅讲!”
当天晚上夜里,舅舅房里传来舅娘阵阵数落与斥骂声。舅舅只有几声小得模糊的回答,却瞬间被舅娘的尖叫怒骂声盖过,再也没有回音。
是夜吴瑛辗转反侧一夜无眠。
第二天早上,舅舅有些怯意的试探着问吴瑛:“吴瑛,你舅娘昨天跟我说了唐经理的事,我看你舅娘也是好意。你若从了唐经理我觉得也好,舅舅也不压你,主要你自己意思。”
吴瑛看着面前木讷老实的舅舅,叹了口气哽咽着说道:“舅,给你添麻烦了,这事我真不敢答应,人生地不熟的,那唐经理老家那么远,根底全不知!就是将来有个一男半女,要是他屋里头大老婆不容,到头来真个死无葬身之地了!”
说完竟抽啜起来,舅舅一见有些手足无措,忙劝道:“妹几,莫哭,舅不压你。你不同意,你辞了那事,回头舅舅再想办法,好吗?!”
吴瑛看着眼前这个唯一可靠的亲人,忍不住抱住舅舅痛哭了起来。
当天就辞了工作,那唐经理脸色有些难看但也没刻意为难,叫掌柜结了工资,走时吴瑛冲掌柜躹了躬。
回到舅舅家中,舅娘得知情况暴跳如雷,数落了吴瑛舅甥俩个好半天,舅舅都骂得像个孙子不敢吭声动弹。以后几天,吴瑛在杂物店帮着做事,舅娘怒气未消喝三骂四。舅舅更惨,几天来连呷口水都要怯怯的望着舅娘,怕又招她什么不是。
今天吴瑛舅娘回了趟娘家,她才难得抽空上街散下心,不意碰上绪宗他们俩个。听完吴瑛的话,绪宗望着眼前愁容秀气的吴瑛若有所思,片刻后冲吴瑛说道:“妹妹几,如信得过我,先同我们回我们住处,到时我有个法子,看你同意不?你若应了你舅舅他们冒得话讲的!桂老弟,饭不呷了,回去,省下钱还有用呢!”
吴瑛望着眼前这个自己心底认为诚恳可信的小伙,嗯了一声便随秋生俩个回了他们的住处。
回到住处仨人弄起了饭菜,仨个年轻人边呷边聊,绪宗秋生他们俩兄弟还喝起了酒。
酒至中巡时绪宗突然放下杯筷,有些酒意上头颈脖发红的两眼死死盯着吴瑛,嘴唇濡动了几下却没说话。吴瑛被盯得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站了起来帮绪宗把那空了大半的酒杯重新斟满。就在吴瑛斟满酒准备坐下那刻,绪宗忽的双手握住吴瑛还拿着酒壶的手,顿时窘得吴瑛一脸通红,试着想抽出手来却被绪宗握得更紧了!
旁边秋生也看得呆了,有意醉意的咕噜着:“绪哥,你,你醉了吧?”绪宗此刻握住吴瑛的双手都在抖着,双人四目相对只有一尺远。绪宗一字一顿的对吴瑛说道:“瑛妹,如果你信得过我,你不嫌弃我,明早我同你舅舅舅娘去提亲!一生一世讨米都带起你一起讨!!”
此刻吴瑛豪无准备,心头的血都快涌出来了,却一时忘了应答。俩人就这样僵住了像俩泥塑一样都没动,秋生睁着有些醉眼朦胧的眼望着俩人没有作声。
好一刻吴瑛才缓过神来,望着绪宗期盼虔诚的脸,好一刻后慎重的点了下头,说道:“只要你绪哥不嫌弃我,今后一生一世我都听你的!”这时旁边的秋生如获大释,自个倒了杯酒,笑着冲绪宗大叫起来:“绪哥,你看你搞的好事,白捡了一个如花似玉的老婆,来,来,来,先罚你两杯,今儿个不放倒你,我不姓桂!!”
这时绪宗俩个才松开了手重新坐下,只是吴瑛觉得有些害羞了,给绪宗倒酒时酒都满出来了。这时秋生闹着让绪宗替吴瑛也喝一杯才算,怎么说现在是他俩个对他一个。绪宗听了,望着低着头娇羞动人的吴瑛,二话不说头一仰,就差酒杯未落肚里。
当天喝酒直到掌灯时分,绪宗已烂醉如泥,秋生也跌跌撞撞云山雾海了。吴瑛和秋生搀住瘫在桌上的绪宗架入屋里脱了鞋袜躺下,吴瑛还倒了水给绪宗抹了把脸。这时秋生咕嘟着:“未过门的媳妇都给洗脸哒,绪哥你赚大发哒!”吴瑛听到转身拿毛巾在秋生脸上用力胡乱涂了一下,转身出去倒洗脸水去了。这时烂醉的绪宗全无反应,睡得死沉死沉的。
当夜吴瑛有些不放心绪宗俩个,留下来和衣拼了两条长橙躺在绪宗他们房里没回舅舅家。夜里绪宗秋生俩个都呕吐了两回,吴瑛忙着服待了半夜,鸡叫头遍时才抗不住睡意在櫈上昏沉沉的睡着了。
第二天绪宗俩个酒醒起来,看见躺在长橙上的吴瑛慌得忙叫醒了她,绪宗口中还满怀歉意的说着:“看我们净误事,让你一个人冻一晚上,要是还困就躺床上睡会!”吴瑛一边爬起身子,一边说道:“不碍事,冒得那么金贵呢!”
吃过早饭绪宗与秋生计议一番,决定留下吴瑛留在他们住处,由秋生作伐,绪宗一起同去吴瑛舅舅家。
他俩个来到吴瑛舅舅家时,她舅舅正满面愁容蹲在地上抱着头。看见绪宗俩个的到来,他有些惊讶的忙站了起来,这时斜躺在睡椅上的舅娘也慢慢支起身来。秋生递上绪宗在街上买的丰盛礼物时,吴瑛舅舅口中忙不迭的说道:“看你们搞的么子事,提这么多东西,当不起呢!”舅娘看了看花钱不斐的礼物,又瞧了瞧秋生俩个似乎明白了点什么,客气了一声回屋倒了茶水上来。
这时秋生便将绪宗与吴瑛的情况说了一遍,言辞恳切并表示一应礼数都不会亏待。舅舅舅娘俩个静静听着秋生讲话,间歇中吴瑛舅舅偷偷拿眼瞟了舅娘一眼,舅娘全无觉察认真听着秋生的说伐。
当秋生讲到娘亲舅大,以后吴瑛结婚就由舅舅操办,男方的礼数也送给舅舅安排处置时,舅娘平静的脸上慢慢堆上了笑容。
待秋生说完,舅娘面色灿若桃花的望着绪宗说道:“你看你早些来提亲就冒得这么多事,我忙前忙后也是为她好,瑛妹几不晓得还记恨我吧?她娘老子继父没良心把她千里迢迢逼到我们这里来哒,我们不管谁还管她?!这门子亲事只要屋里男人家做哒主,我个做舅娘的冒得意见的。”
说完冲吴瑛舅舅看了过去,吴瑛舅舅认真揣摸清了舅娘意思,有些结巴了,说道:“要,要得的,只要绪宗将来对瑛妹几好,我们做舅舅舅娘的同意。”这时他又回头看了舅娘一眼,怯怯的说道:“堂客,吴家里嫁女我们操办是不是有些不合情理,要不要让瑛妹几回去同他们商量一下...”
话未说完,舅娘偷偷从桌下用脚狠踩了他舅舅一下,口中说道:“你看你赵老倌,冒得一点主见!瑛妹遭难几百里来寻你,你还把她推回烟云湾鸟不拉屎的火坑去?瑛妹回去哒还不打个半死,被迫嫁你那烂赌的嫖客子野外甥我就不信哒?!桂老弟,赵老馆人冒老但是脑壳进哒水,莫信他的,我做舅娘的当回男人家做个主。拟个日子,在益阳订个婚,把事定下来再讲!”
在绪宗住处焦急等待的吴瑛见到有说有笑的绪宗俩个,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了肚。当天下午绪宗送了吴瑛回了舅舅家,舅舅一家甚是热情,舅娘也似刚来那几日一样的好,在栖月楼的不快好似从未发生,日后也从未提起。
二天后由绪宗花钱在舅舅家办了好几大桌订婚酒席,来的都是舅娘娘家亲戚长辈。绪宗照礼数人人封了红包,那一日舅娘忙前忙后招待来客,满面喜气。当秋生送上聘礼时,舅娘客气的说道:“今儿个我个做舅娘的权当回娘,瑛妹几吃哒苦,回去时我要置办些嫁妆才对得起当的这回娘!”
第二天舅娘带着绪宗吴瑛几个上街置办些细软衣裳。绪宗这趟赚了不少,给的礼金在当地算得中上了,舅娘给吴瑛里里外外置办了好几套,在银器铺打造了手镯耳环,还特意给绪宗置办了一身长袍作完婚礼服。用她话说,安化地方比益阳小,花同样钱肯定办不了这么好的东西。
绪宗他们走的当天,舅娘拉着绪宗吴瑛俩个,递过一个包袱,说道:“绪宗,瑛妹就交出你照顾哒,你来的礼金做舅舅舅娘的不敢乱花你们的。人家嫁女都要赚个家户,我们是白捡一回爹娘做的不敢乱花。你来的礼金除了酒席开销外,我留了一些将来你们生哒崽女时帮外孙崽几办些家伙,其它的全交给瑛妹你自己做主。要买么子,办么子不要同我们商量,莫让别个瞧不起你们!只要你们好,我们只有欢喜的。”
当时感动得吴瑛泪流满面,抱住舅娘哭了起来。
后来吴瑛同丁香聊起她舅娘时还讲,舅娘利辣,算盘打得好算计精细,做事圆滑果断。但仍觉得她不错,一辈子都感激她。如果当年没有她收留不晓得何处存身,同绪宗的婚事不是她一言九鼎就舅舅那木讷胆小的性恪是办不成事的。
第十七回??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