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长夫人这些日子常邀姐弟俩来嘉兰院相聚,有意消除二人之间的嫌隙。只是秋试在即,姐弟俩各自忙碌,能凑到一起的时间微乎其微,这还是基于夫人并未告知两人,对方也会到场的情况下。
缙云岚一半的时间几乎都在会堂度过。这几日为着大长老延迟回归一事,高层开会数次,连她一个做文书工作的外围人员都感受到了族内上下严肃紧张的气氛。
她也曾暗地里向她父亲询问详情。
族长并未对她知无不言,只是挤出一个不大自然的笑容,说了一句不明觉厉的话:“岚儿,这世道不大太平了。”
彼时的她并不清楚这话的含义,也不明白这世道太平与否于大长老逗留在外之间有何渊源。
缙云崇也是如此,他与长姐在中枢相见,姐弟两互不理睬。即使是在同一节课堂上碰面,也形同陌路。
最近缙云岚老实得很,做事滴水不漏,无错出可指摘。他也找不到话头可揶揄奚落,甚是可气。
近日他去嘉兰院略勤了一些。他年纪渐长,与母亲关系冷淡了许多,他又一贯不爽他母亲亲近长姐,故而对她颇多怨念。前几日,缙云岚惹恼了岫岫,兄妹俩同仇敌忾,难得聊得投机。这几天再去,情况又有反转。岫岫又成天将缙云岚挂在嘴边,见他回来便向他打听缙云岚的消息,急切地央求他转告缙云岚一声,让她有空来瞧瞧自己。
缙云崇气不打一处来,严词拒绝了岫岫微不足道的请求,对着年幼的妹妹口不择言地说了重话,惹得她泣涕涟涟。
兄妹俩大吵一架,岫岫大发脾气,抓起手边的箩筐里的玩具就冲缙云崇砸去,边丢还边叫骂:“哥哥是笨蛋,是大傻瓜,是坏东西!”丢完,她便哭着跑出去找母亲主持公道去了。
缙云崇放下格挡的双手,看见落了一地的玩具,满肚子火气无处释放。他凌厉的目光被怒意驱使着四处乱瞟,忽而流转的视线在某处定住。
他俯下身子,捡起一只玩偶,狐疑地上下打量了一番,怪道:“这是什么玩偶,我怎么从未见过。”
岫岫的身影忽然回到门前,冲了进来,一把将玩偶从他手中夺走,“这是姐姐送给我的,还给我!”然后,气呼呼地又跑走了。
缙云崇恶狠狠地瞪了眼岫岫的背影。那奇怪的玩偶形象仍在他眼前盘旋。
若是平常见到这稀奇的玩意儿,他倒也不会放在心上,但一旦扯上缙云岚,他便无法坐视不理。
他对关于缙云岚的一切都分外敏感。
他鬼使神差地来到岫岫的书桌前,依照方才的记忆,执笔在纸上画下了那只玩偶的形态,然后折好,揣进了袖口里。
他久违上了趟街。平日即使出街,也只是去兵器铺转看而已,今日他难得去了次妇孺常光顾的玩偶铺。他对那老板展开了那张画,问他,有没有这种款式的玩偶。
店铺老板的神情很是新奇,眯着眼,凑得极近,不像是在看,倒像是在闻着什么。或许他灵敏的鼻子嗅到了商机吧。他两眼放光地盯着缙云崇,满脸堆笑道:“回少爷的话,小人没见过这种玩偶,不过若是少爷想要,您只需把图纸给小人,小人保准能给您做个一模一样的出来。”他伸手便要去夺那图纸,心里盘算着,这稀奇可爱的玩偶形象一经出售,那定然是销售一空,说不准还能蔚然成风。
他心中窃喜,却不想缙云崇压根儿没有跟他一道筹谋做生意的打算。他收回手便冷漠地离开了,将一个大好的敛财机会弃置脑后。
店铺老板腹诽他不通人情,摇着头惋惜不已。
缙云崇接连又辗转了几间铺子,个个都是类似的反应,无人见过这种动物玩偶。
不知不觉他已走至城门口。他望向城外,心想莫非是她从外地寻来的,可近日并未有她出城的消息。他有些气馁,又颇为懊恼,为了这么个微不足道的玩偶,浪费了自己宝贵的时间。
他暂且将这事儿放下,回程时途经缙云书店,忽然想去借几本剑谱,便进门同珠珠打了声不冷不热的招呼。
珠珠闻他还是唤自己珠珠姐,未改小时候的习惯,心头一时触动,这唇红齿白的少年郎怎么就偏偏跟小岚过不去呢。
他在明面上的书架间走了一圈儿,拧紧的眉头没有得到舒展,显然是没有找到心仪的书籍。他走上前来问:“珠珠姐,能开暗门吗?”
珠珠看了眼外头日暮西山的时分,颔首同意。她为他打开了藏书阁的大门,还为他指引了剑谱所在的区域。
缙云崇向她道了声谢,便利索地进去了。他来到存放剑谱的书架前,依次看过那些花里胡哨的名字,一一翻开略读挑选。时间不知不觉过去许久,并未找到心仪简谱的他很是失望,正当他决心败兴而归时,忽然书架前发现一本名叫《奇物志》的书格格不入地挤在其中。
他眉头一皱,抽出一观。目录上尽是些生僻的字眼,读起来十分拗口。他走马观花一般快速略过里面的文字,只在一闪而过的插图上留了点心眼。
一副眼熟的画面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将错翻的书页一张一张往回翻过去,来到了那头眼圈发黑,如熊似猫的物种面前。
他连忙将他袖中的画翻开,将两幅画放在一块儿对比,果然分外形似。他费劲儿地辨起上头的文字,默读上方,对此物种的介绍。
“食铁兽,通体为黑白两色,肥硕丰腴,似熊,眼圈发黑,四爪锋利。曾是蚩尤黎贪之坐骑,为九黎部落单独圈养……”看到此处,他身子一抖,像是获得了某种启发,脑筋飞快地转动起来,脑中闪过许多与之相关的片段,他不禁自言自语道:“九黎部落……黎氏……空山?莫非缙云岚与黎氏有牵连?”他眸中放出激动的光芒来,脸上也浮现出难以遮掩的喜悦。
“长姐,是你自掘坟墓,可别怪我。”他捏紧了手中的《奇物志》,不由分说便离开藏书阁,向珠珠借了此书。
珠珠见之讶然,不是说来借剑谱的吗?
她执笔在借书簿子上登记。
缙云崇等候时,他意外瞥见一个身形与圆满十分相似的身影恰从夜幕之中无意路过。尽管只是一闪而过,却仍是被他敏锐捕捉。他连忙携书离开,隐蔽地跟上那女子,果真是圆满无疑。
这个时辰,她不在府中伺候,在大街上闲晃什么?
她手中似乎拿着什么,低头凑近着看的认真。
他悄无声息地跟随她来到依旧繁忙码头,将一场不显眼的交易尽收眼底。
他见圆满站在数十袋粮食旁,与货船老板说了什么,继而货船老板暂时返回船舱去取账簿。
缙云崇灵机一动,借此机会,使了一招变身术,化作那货船老板的模样重新出现在圆满眼前,要求她出示订单票证。
圆满怪道:“方才不是瞧过来了吗?”
缙云崇一时语塞,大脑飞速运转,“天色昏暗,小的眼拙,没太看清。”
圆满半信半疑地将票据交了出去。
这是一张与城外某间粮铺签订的二十石粮食的票据,落款处的签名赫然写着郑渊黛三字。
旁人兴许认不出来,但他却非常清楚这名字的出处。这是缙云岚少时自取的一个颇有男子气息的假名。行走江湖,不便提及真名时,都会以假名蒙混过关。
缙云崇迅速记下上头的重要信息,随后将票据还给了圆满,迅速消失在夜幕中。
这时真正的货船老板捧着账本从反方向而来,请圆满在上面签字。
圆满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挠着头,左右来回的指了指,“欸?奇怪,我看错了?”
隔天晚上,缙云岚随同族长一道去嘉兰院吃晚饭。缙云崇也恰巧露面,一家人久违凑在一块儿,气氛还算融洽。
席间,缙云崇按捺不住的目光时常扫视缙云岚。缙云岚发觉了他异样的目光,但并未戳破,只一味与身旁的岫岫聊天说话。
父母俩聚在一起,难免要关心孩子的婚姻大事。云英未嫁的长女向来是两人的话题中心。族长夫人无意间提及珠珠的婚事,说她待字闺中许久,如今总算找了书香世家的公子沈如一相看。眼瞅着女儿夫家有了着落,珠珠的父母总算放下了高悬的心,笑容也多了起来。
珠珠与缙云岚是闺中密友这事儿,谁都清楚。珠珠父亲家大业大,是洛城出了名的豪商,她父亲在族中又领了闲职。两家向来亲近,如今珠珠大事将定,所有人的眼睛都转向了缙云岚。珠珠的母亲没少给族长夫人介绍人选,但都被夫人婉拒了。
每每提及婚事,缙云岚从来都是一副无可奈何又无所适从的态度。
岫岫听父母要为长姐张罗婚事,张口便道:“可是,姐姐已经有心上人了呀。”
在场之人俱是吃了一惊,缙云岚自己则是大惊失色。
夫人脸上有些挂不住。那日在绸缎庄,确实是看出了端倪,也是她挺身而出为缙云岚解的围。这会儿她不过是顺着丈夫的话茬敷衍几句,谁知道岫岫心直口快,竟然将这事儿捅破。眼看缙云岚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难为情得不行,她扯了下岫岫的衣袖,一个劲儿给她使眼色:“岫岫,别瞎说。来,吃菜。”
族长转念一想,道:“莫非是白家那小子?”
缙云岚连忙摇头。
“那是谁?”族长又问。
“没有谁,岫岫胡说的。”她答。
岫岫见自己的实话不被人听信,秀眉一蹙,又抛出一条有利的证据,“我没胡说。那日姐姐还给那人买衣裳了呢。”
缙云岚生无可恋地闭上双眼,两颊直发麻。
缙云崇暗中观察着缙云岚的一举一动,眼珠一转,慢条斯理地来了一句,“莫不是对方是个不上台面的家伙,长姐才如此遮遮掩掩?”
缙云岚属实想拍案而起,指着他的鼻子,列举黎栀数不胜数的优点与长处。但理智还是打败了此时的怒上心头,令她没有因此失言,暴露黎栀的身份。
族长夫人见丈夫与长女脸色都不大好看,赶忙出来打圆场,微妙的气氛才有所缓和。
缙云崇早已不在乎父亲偏驳的态度,他此刻满脑子琢磨的都是,该如何让缙云岚露出马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