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潭碧波，清可见底。
黎舞安静地浸泡在潭水中，梳理着自己茫然的内心。
返回族群，是遵循着诞生之初天道赋予她的本能，亦是她重生之后跋涉万水千山历经歧途的内心支撑。
可她从尘世中剥离太久，久到对这个世界感到无比陌生。
科技发展，信仰崩坏，唯物主义的世界里，神明的力量已经走向末路，她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还能像以前一样，成为子民的守护……
风摩挲过树梢，也吹过她潮湿的鬓角，她看着枝桠间落下的碎裂的阳光，自言自语道：“时代的遗物吗？……确实如此。”
耳边传来草木摇曳的窸窣声，几分钟后，阿丽亚的身影出现在泉边。
少女恭敬地单膝下跪，目光低垂：“因为您的警示，族长提前组织今年的民谣情歌节，到时候会把周边几个村的村民都召集回来，届时您可以在参与集会的同时查看是否存在可疑人士……”
黎舞愣了愣，她看着少女发顶的漩涡，又看了看她放在一旁背篓中的衣物，片刻后才道：“这个主意听起来不错，只是灾后重建才刚刚结束，也不知道众人有没有娱乐的心情？”
“您放心吧，大家的意思是，正是经历过灾难，才更需要喜庆的事情来振奋人心，……”
少女微微抬头又低下，“我们精心准备了不少节目，希望武神也借此放松身心。”
黎舞舒展身体，靠在泉水的边沿，笑吟吟地看着她纤细的脖子：“……谢谢”
虽然族长曾私下告知，阿丽亚在经历那一夜之后，成熟稳重了不少，但现在的状态还是很出乎她的意料。
她还记得，初遇之时，少女对神明的态度并不十分恭敬。
阿丽亚一边抖开柔软宽大的织毯，准备给黎舞擦拭身体，一边问道：“您对山上的住所还满意吗？有什么需要尽管和我说。”
黎舞却拒绝她：“不用，你是普通人，应当有自己的生活，神明的事务按照传统惯例，应当由神庙中的祭祀打点。”
少女顿了顿，再度展颜笑开：“您可能还不知道……神庙已经重建完毕，族长也答应让我成为祭祀之一。”
看着黎舞惊讶的神色，阿丽亚垂下头，虔诚地表态：“这是我自己的意愿……自从武神救下我的家人，我就在心里发誓，愿意终身侍奉在神龛之前。”
普通人成为祭祀，是宣誓将神当作生命中唯一奉献的对象，为保持至纯之心，祭祀终身不婚不育，以确保将自己部的身心交托给神庙。
其实，黎舞在夔牛的梦境中看过大祭司死前的容颜后，已经决定不再设立祭司之职。
而见少女神色不似作伪，黎舞在心中叹了一口气，她不愿意将冷水泼在一片诚意上，才妥协道：“那既然如此，你可以多问问华博士的想法，他的要求就是我的意见。”
阿丽亚却提出反对。
“虽然达芽坡的农场是因为华霖先生的出资才得以快速重建，可并不意味着他的意志可以凌驾于神明之上。”
少女的话语恭敬又淬着寒意。
“成为神明名义上的伴侣，对于渺小的凡人来说，已经是莫大的恩赐，他应该懂得分寸。”
虽然少女低着头，黎舞却在泉水的倒影中，看到她不满的神色。
黎舞不动声色：“看来你们都认为，我是为了钱，才选择和华博士结为伴侣的？”
“难道不是吗？”
阿丽亚瞥了一眼平静的黎舞，试探性地进一步说道：“……我只是心疼您，您为了庇护我们，居然选择让一个外族的病秧子成为您的伴侣，还要处处为他着想。”
“你们不了解他，会这样想并不奇怪……”
华霖，是她在这个陌生的时代遇见的第一个人……哪怕充满着怀疑、猜忌，他依旧选择庇护着来历不明的她。
两人结伴而行，一路走来，彼此之间早已产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黎舞看向远处，坚定地，不容反驳地说道：“我和他在一起，是因为上天的指示，是命中注定的缘分，我不希望你们之中有任何人，质疑他的存在。”
阿丽亚闻言脸色一白，诚惶诚恐地低下头：“明白。”
见少女不再开口，却也不曾退开，黎舞在水中又泡了片刻，才起身上岸。
阿丽亚呼吸一窒，忙用备好的织毯将她身裹住，并细心地擦拭着她潮湿的头发。
她的呼吸微微有些急促，动作熟练又轻柔，有条不紊地协助黎舞将赫藏族艳丽的裙褂仔细穿好。
仰视着风中女人微笑的面容，她带着痴迷不自觉地说道：“您的美丽，依旧完美无瑕……”
完美无瑕？
黎舞撩起裙摆，露出那条苍白的机械腿：“敌人正躲在暗处，随时准备将我们毁灭，比起美丽，我更需要力量。”
阿丽亚跪坐在泉石上，轻轻地抚平裙摆上的每一丝褶皱，声音中带着颤抖：“所有伤害您的人，都将付出代价……”
“来自敌人的伤害，只是短暂的疼痛……”
长刀自虚空中落下，黎舞握住并将锋利的刀刃挥向“阿丽亚”的颈部，所有温和的笑意都从她脸上隐去。
“若说千万年之中，将我之心意与信任伤害最深的人，难道不是你吗，旱魃？”
杀意伴随着迸发的刀风袭来，少女却丝毫没有闪躲之意，而她身侧黑色的影子如潮水般奔腾涌起，覆盖在那利刃之上。
她那略带稚气的面容向上仰望，露出更狂热的笑容：“我的神主，感谢您还记得我的名字……看来在您心中，始终也有属于我的一席之地。”
影子顺着刀刃逆向而行，在要触及指尖的那一刻，黎舞厌恶地丢弃了武器。
旱魃，轩辕氏的鬼女，曾经在荒蛮之战中潜入南泽造成大旱，那一年原本就不肥沃的土地基本颗粒无收，无数蚩尤氏的子民死在干旱引起的饥荒中。
欺瞒之罪，倾族之恨，确实很难忘记。
回想起那个惨烈的秋冬，黎舞觉得仇恨无法克制地在她心中翻涌：“你这套把戏我早就看腻了……快从我子民的身体里滚出来。”
看来关毅恒所说的手段，就是她了。
鬼族，力微而长寿，只是万万没想到，她居然能够活到现在。
“呵呵呵……”
炎炎夏日，旱魃用自己的声音说话，空气中便泛起刻骨的阴冷，鬼气弥漫在四周，草木都变得萎靡。
“您一点也没有变，还是那么爱民如子……”
黑色的影子一寸一寸靠近，其中好像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正专注地凝视着她。
黎舞不敢大意，自是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应对，只是旱魃万年累积的鬼气浓厚，一时之间无法用神力完清除。
“只是，许久未见，您似乎变弱了，连驱逐我都做不到了。”
鬼灵贴在神明耳畔，小声轻笑。
“这样弱小的您，可真是让人怜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