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战事,以顺军大胜宣告结束。
先前躲避战乱的外城住户纷纷回归,死寂的外城渐渐恢复成往日模样,不过几日时间,骡马市街的街道上重新有了贩夫走卒来往,街道两旁也有不少店家重新开业。
街口有个早点摊,店家穿着围裙,正站在灶旁张罗着吃食,突然看见一个背着弓的汉子从远处走来,赶忙笑着招呼道:
“嘿,杨猎户,啥时候回的?来来,喝碗热汤再走。”
那汉子听见,道了声谢,走进摊子坐下,小心翼翼地将背上的大弓和箭囊放在一旁,对着店家说道:“昨儿夜里归的,家中没了吃食,正打算去买些米粮。”
店家将一碗热米饮放在汉子的桌上,顺带着还递了两个刚出笼的素馅包子给他,冒着腾腾热气。
许是在灶边站的久了,店家脸上不住冒汗,便用围裙擦了擦脸。
“现在米可不好买,家里都还好吧?”
“都好,就是吃的少,孩他娘没啥奶,囡囡吃不到奶闹腾得厉害。”
猎户本来边吃边说,说到这却是放下了碗,一脸担忧道:
“老哥,前几日我进山想给孩他娘打点野味补补身子,愣是屁都没寻着。好家伙,一年比一年冷,又赶上打仗,山里畜生都死绝了,你说说咱怎个活?”
店家听罢也是连连叹气,道:“谁说不是呢,这年景,大人都活不下去,孩子跟着纯属活受罪啊。不过听河南过来的老乡说,闯王在河南对咱穷人像自家人一般,又是分地又是发粮呢。”
猎户也是饿的紧了,三两句话之间便把吃食解决,抹了抹嘴,反驳道:“我看未必,若是真如他所说,他还来顺天作甚,留在河南不好?谁当皇帝都那个鸟德行,自古以来没甚区别。”
“嘘!可不得胡说,碗给我,老哥再给你乘碗,多吃点。”
店家拿着碗正准备乘汤时,有穿箭衣的顺军兵士走了进来,整个骡马市街的店铺皆陆续有顺军进入。
“军爷来啦,坐坐,要吃点啥。”
为首的顺军头目趾高气昂,进得店内便四下打量起来。
眼光瞄到猎户身上时停住了,那杨猎户也是性烈的人,不躲不避,与顺军头目对视着。
心知正事要紧,那头目也没恼,转头冲着店家说道:“奉军令,以良田换尔等家中米粮油盐。好了,开始搬吧。”
“军爷,这,全都要拿走吗?有田无粮,冬天不好过啊。”摊子老板无可奈何地说着,什长看也不看他。
片刻后,见铺子里能吃的东西都已清空,什长从怀中取出一张小纸片扔给摊子老板,上面歪歪扭扭的写着个“田”字。
“此为凭据,拿着去户部领田,走!”说罢,率众出门而去。
真是欺人太甚!杨猎户一把握住旁边的大弓,便要起身怒骂,却见摊子老板老泪横流,对着自己不停的摇头,仿若哀求。
眼见得街道上,坊屋内,各家各户皆是如此,猎户担心起家中妻女来,便不再发作,与店家告别,急匆匆地往家赶去。
自从李自成杀了几个私自拷饷的军士后,顺军军纪好了许多。眼下以田换粮之事引起百姓不小的抗拒,期间虽有动手,却有所保留,并未杀人。
杨猎户家在东面,沿途过去,不时听见有人家中传出哭喊和物件破碎的声音,猎户心急如焚,口中默念妻女平安,一边飞奔赶路,一边取弓搭箭。
到得家门口,看见有马立于门外,又听见妻女的哭声,随即一脚踢开大门,抬手便射。
正所谓匹夫一怒,血溅五步,管你是闯军闯王?
院中有五个大头兵,应是新入伍的。其中一人正与猎户妻子争夺一块麦饼,其余人站在一旁有说有笑。
大门被突然踢开,那几个兵士齐齐回头,警觉地看向门口。却只听得“咻”地一声,抢饼之人左眼瞬间被箭矢钉入,这根重箭直入脑中隐有贯穿之势。
还未等其余人反应过来,猎户拔箭再射,转眼便是三箭连珠,离弦而去。“噗噗噗”,箭矢入肉声响起,三人胸口中箭,应身倒地。最后一人被这箭术吓傻了,抽出刀刃,双手举起冲着门口,慢慢向后倒退。
箭囊中,四支祖传的破甲铁箭射完,猎户又取出兽骨制的轻箭,挽弓搭箭一气呵成。一箭接一箭动作不停,最后一人被射成了刺猬伏倒在地。
直到妻子跑过来抱着猎户的手臂,他才堪堪停下。
猎户拿过妻子手中的麦饼,来到“刺猬”边蹲了下来,举着麦饼说道:“这家里就一个女人,一个小孩,一块麦饼!你娘的也要抢?”
地上那人身上中箭虽多,但没命中要害,却是猎户故意留他一口气说话。
他自知碰见狠人小命不保,却不求饶。
嘴巴溢着鲜血,咬牙切齿道:“今日你强,我认栽,明日呢?后日呢?自有人杀你全家!”
杨猎户也是嘴上不吃亏的人,一边将弓弦勒住此人脖颈,一边骂道:“今日杀尔几人,如杀一鸡,还有脸提来日?留着嘴皮子去和阎王耍去,下辈子遇着老子,还杀你!”说罢用力一绞,送此人见阎王去了。
杀了顺军,家里肯定是留不得了,猎户赶忙招呼妻子进屋抱上女儿,自己则去收拾行囊。猎户妻子也是个坚强的人儿,自家男人杀了军户她未见慌乱,甚抱怨话也没说,只是默默跟着。
是逃是死,有他在身边就好。
——
“多谢军师救我,以后有用的着我老谷的地方,军师只管使唤便是。”谷英说着便要跪下,宋献策抬手淡淡扶起他。
“谷军爷无需谢我,是陛下授意,本官才敢放你,应该谢陛下才是。”
“多谢陛下,谢陛下不杀之恩!”
“你此次去山西,不可告之京中任何人,这一次不杀你,是念你以前忠心耿耿,若再给陛下生事,便是仙人也救不得你了。”
谷英点头,又摇头,道:“再不敢生事了。”
“对外我只称你死了,如若消息走漏,引起军中非议,后果如何你该是知道的。”
“是..是,小人绝不敢的。”
宋献策牵来一匹枣红马,说道:“随行的东西都给你备好了,若遇人询问,你只说是后营的,替我办事。”
“另外,这封信你也收好,到了大同便去我府上,把信给管事,自会给你安排。其他话无需多言,趁夜色速速出城吧。”
谷英混迹绿林多年,本是个无法无天的主,除了刘宗敏和李自成,再无心服口服之人。到得今天这局面,被宋献策一番动作感动得无以言表,竟心甘情愿地磕了三个响头,之后骑着快马而去,只留宋献策一人默默的在原地思考着什么。
——
入夜,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京城二十余里外,有一处破旧庙宇,庙中唯有菩萨座像后有片干燥地方,王承恩坐着靠在角落,崇祯躺着,头放在王承恩腿上。
崇祯嚼着草,嘴里微微泛苦。这玩意叫糠皮蓬草,如米粒模样,是王承恩在路上拾来的,说是小时候没入宫前便吃过,没毒能饱腹,就是苦。
“幸好找到这么个小庙,能躲雨,不然这冬季雨夜咱俩都熬过不去咯。”
“黄爷洪福齐天,当然能化险为夷,就连老奴都跟着享福哩。”王承恩给崇祯理着头发,这才几天,陛下头发里就长虱子了。
“先前城门口时,你怀里揣的是什么?”崇祯没来由的想到这出,问道。
“黄爷,是传国...”王承恩附耳小声说道。
“嗯。”
二人正说话间,却见庙门口站了个人。天黑,庙中又未生火,只见人影看不清模样,王承恩以为是追兵,赶紧闭嘴,大腿轻轻直颤。
然而崇祯并未惊慌,再糟糕的局面他可都见识过了。
于是说道:“朋友,是来躲雨的吧,快,这边来。”
那人闻言走了进来,听声辨位,走到崇祯面前坐下,虽看不清样貌,但微微能看出手中举着什么,好像是个幡。
“诸位,实在抱歉,没有惊到你们吧?”
“无妨无妨,只是,我同伴尚未开口,你怎知不止我一人呢?”
“呵呵,方才小道在庙口,自觉天人感应,起了一卦,算出来的。”
崇祯听他说自己是道士,忽觉好奇,又问道:“那真人算得几人呢?”
“若是算上小道,庙中该有七人。”
王承恩本来害怕是追兵,不敢言语,听这道人胡诌,忍不住说道:“道长怕是算错了,连你在内才三人而已。”
那道人听他这么说,也怀疑自己是不是算错了,拇指在手掌上拨弄起来,不再说话。
庙中陷入了沉默,约是一刻钟后,道人似是想证明自己,率先开口道:“那位朋友,不妨让小道给你测测字吧?”
崇祯随即说了个友字,道人问道:“不知欲算何事?”
“大明国事如何?”
道人想了想,说道:“友字,反字两冒头,天下正有两股反贼作乱。”
崇祯听罢,心想,这李自成、张献忠造反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一个道人走南闯北,能知道也不稀奇,于是说道:“道长理会错了,我说的是有无的有。”
“嗯...有无的有,大字去一捺,明字去一日,若问国事,应为大明失了一半天下矣。”
崇祯啧啧称奇,这字解的还真有点意思。
王承恩插嘴道:“若是酉时的酉呢?”
“若是酉时的酉,尊字去头去脚也,九五之尊,去脚则无路可走,去头则....”王承恩听了赶紧闭嘴。
道士没把话说完,崇祯急急说道:“若是我说一个情字,真人可能算出我的运势呢?”
“梅花心易,无有不可。”道士答完,旋即测算了起来。
“情字,左三画右八画,夷卦,地火明夷,此时应是寅时,取三爻变。易经有云,地火明夷,九三,明夷于南狩,得其大首。不可疾贞。”
易经做为儒家经典,并非道家学说,崇祯身为天子,也是读过易的,知道道士所说绝非虚言。
“这位居士。”此卦一算,道士改口,称呼崇祯为居士。
“夷卦下离上坤,是太阳没入地面之像,指居士前途莫测,或有伤害。再则九三变卦,居士若欲往南行,欲除大害,切不可操之过急。”
就在此时,又有一人到了庙门口,一手牵着马,口中骂骂咧咧:“他奶奶的,冻死你谷爷爷了。”
想不到破庙一间,竟如此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