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方醒,崇祯自觉神清气爽,见王承恩不在屋内,便自个起床洗漱更衣。
也不知几时了,崇祯顺手推开木窗,暗淡的光线伴随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屋外小雨淅淅沥沥下着,观地上积水,应是下了挺久。
春雨日时,草木怒生,这场雨对大同而言说不定是个好兆头。
待收拾完毕,散步至偏厅,平日里宅中三餐用饭皆在此,崇祯揉着小腹想进去看看有没有准备饭食。
厅内,王承恩满脸无奈地坐在饭桌旁,杨伯先和妻杨氏二人正跪在一旁磕着头。
“什么情况?”崇祯不知内情,见如此场景,面有愠色道。
王承恩一听,心道糟糕,万岁爷醒了老奴竟没在身边服侍,杨伯先啊杨伯先,你可害苦我咯。也不敢看崇祯脸色,灰溜溜起身跪在二人身旁,埋怨似地用手肘撞了撞杨伯先。
“大..皇帝陛下,不怪王公公,这个…这个,你来说!”杨伯先结结巴巴,一紧张把杨氏交代的说辞全忘了,说完求救似的看向杨氏。
杨伯先那副怂样,崇祯看着想笑,却又只得强忍着。
杨氏曾是官家小姐出身,读过书识得字,后不幸家道中落,才化为平头百姓,所以她才能隐约察觉出崇祯身上的天家气质。
她不紧不慢,柔声说道:“夫家杨伯先,小女杨莲冰有眼不识真泰山,此前多有僭越之举,恳请陛下恕罪。”
崇祯听罢摇了摇头,走到饭桌旁坐下,说道:“能不能都起来,好好地一起吃个饭。”
见三人没有动作,崇祯只好补了一句:“朕不是在询问你们。”
饭桌上,杨氏和杨伯先两只手连桌边都不敢挨着,只放在膝盖上,更别提动碗筷了。
崇祯内心感到疲惫,自己的身份此刻真像个诅咒。
趁着王承恩给他乘汤的空隙,开口说道:“本来朕打算挑个时间自己说的,倒先让你们戳穿了。”
杨伯先欲言又止,疑惑地看了看杨氏,原来桌底下,杨氏正用脚猛踩他。
“既让你们同桌共食,难道还不知朕的心意吗?”
杨伯先快人快语,憋不住了,不顾妻子脚底用劲,说道:“咱不整那虚头巴脑的,黄大哥你就说还认不认我这个兄弟吧。”
崇祯敞怀大笑,:“当然认!朕要的就是你这句话,快吃饭吧,饭菜都凉了。”
气氛逐渐轻松,杨伯先不再束手束脚,端起碗来猛扒,兴奋地向崇祯汇报募兵的情况。
此番杨伯先总计募得二百六十人,多是乡县里帮工的脚夫和佃户,皮糙肉厚,能吃得苦。
起初,大家都对此事嗤之以鼻,人都说贼过如梳兵过如篦,可见当兵的多遭人恨。直到杨伯先掏出白花花的银子,每月二两的饷钱那可了不得,反复确认不是开玩笑后,这才纷纷报名入伍。
“大哥,临走的时候听说建虏入关,有些有家室的说要带着家小一起,我看着实在不忍心,就自作主张一并带来了。”
“应该的,你做的对。”
“嘿嘿,哪里哪里。”
杨伯先受到表扬,反而不好意思了,扭扭捏捏一副小娘子作态。
崇祯白了他一眼,将碗筷放下,擦了擦嘴,郑重地说道:“其实朕啊,也和你们一样,是个普通人,以后在这宅子里咱们就还如今日这般,不分你我其乐融融,好不好?”
“好,好。”
“但是在外呢,君是君臣是臣,不得胡来,小心朕的文武大臣诛你的罪。”
杨伯先夫妻二人纷纷点头称是。
“伯先,今日起你便是大同团练营教头,这二百来人平日里就交由你负责他们的训练和起居。”
“大哥,我是真不懂这些当兵的道道。”
“不懂可以学,今日你就将他们安置在府中休息。若是住不下,宋献财还有几处宅院空着,让承恩领着你去就是。明日早晨把人聚起来,朕会亲自示范一遍,以后就照着朕的方法练。”
“那就行,若是干的不好,大哥可别怪我。”
崇祯站起身回答道:“好好干,杨氏,以后宅子里的大小事就交给你看管了,团练营里的家眷若是愿意,可以招来家中做些杂事,工钱照给。”
“是,陛下。”杨氏站着欠了欠身,作了一礼。
“对了,以后饭食从简,不得铺张浪费,承恩,走吧。”
待崇祯和王承恩离去,杨氏握着杨伯先的手,激动地说道:“当家的,快揪揪我,我怕是做梦!”
杨伯先笑着揪了揪她的鼻头,自豪万分:“咋说来着?大哥不会害咱的,你瞧瞧你,头发长见识短。”
杨氏心里甜蜜蜜的,也懒得反驳他,杨伯先又疑问道:“你说,咱以前都骂皇帝老儿昏庸,大哥哪儿昏庸了?分明是贤君!那为啥咱活的还是这么苦呢,怪哉。”
“昏的不是陛下,是那些贪官污吏,当年我家就是遭奸臣所陷害,当家的你可得把陛下吩咐的事办妥当了。”
“那还用说?”
…
王承恩从没骑过马,又怕耽误了陛下,只好硬着头皮准备上马,哪料马儿突然嘶鸣一声,吓得王承恩一屁股栽在地上。
崇祯见王承恩没啥大碍,放下心来,呼唤道:“老汉,赶紧过来帮王公公上马,牵着他去总镇署。”
说完披上雨衣斗笠,领着亲卫拨马直奔府衙。
待崇祯急匆匆赶到府衙正堂,孙宣怀领着一众人早已在内,正交谈着。
“诸君久等了,春雨绵绵引人入梦,朕这一觉睡到午时,实在是怠政,该罚。”
在场的有部分是昨日会过面的士绅,除此之外多了很多生面孔,众人惊讶地看着披蓑戴笠冒雨前来的中年人,这便是崇祯皇帝么。
当即有许多头戴阳明巾却身穿麻布衣服的人跪行大礼,堂中一时间腾挪不开,士绅们站也不是跪也不得。
“不必拘礼,都站着说话。”
崇祯坐于堂上,将雨衣斗笠脱下,抹了抹脸上的雨水,疑问地看向孙宣怀。
孙宣怀双手拢袖走到崇祯身旁,躬下身解释道:“陛下,方才行大礼的都是附近乡县的士子文人,皆出自寒门,未曾入仕。臣考虑到府衙现在人手不足,便给总兵大人打了招呼,星夜出城将他们召集至此。”
“嗯,能力都如何?我指的是办事。”
“陛下来之前,臣都一一聊过,有些个滥竽充数的腐儒,已尽数打发走,剩下的这些当是能办些实事的。”
崇祯摸着下巴上的短须,孙宣怀代入角色之快,令人称奇,而且商人出身的他看人办事都着眼于实际效益,这非常符合崇祯当下的用人策略。
“你将他们分派下去,把府衙公职缺口补上,先恢复府城内的民政,目前时局不稳,所有官吏皆为暂领,俸禄照发,朕日后会酌情实授。”
“是。”
“诸位昨夜未休息好吧?”崇祯看向堂下问道。
众人连忙致谢陛下关怀,不辛苦,休息好了,为陛下分忧云云。
“今日,朕要和诸位详细商议一下粮饷的问题,一为军,一为民,要分开来说。”
“现今府城内驻扎的兵士总计一万三千余,按照每人一天三斤米的用量来算,全军一日的粮耗在三百二十五石,一个月需要九千七百五十石,另外还需要各类副食,诸如麦、豆、麻、黍、煤炒等也是每个月一万石左右的量。还有,盐以及战马的草束精料等,这些都写在我手里这本册子上,孙大人稍后会交给诸位传阅。”
孙宣怀从崇祯的手中接过军中粮耗的册子,瞧了眼堂下的反应。
崇祯拍了拍惊堂木,交头接耳的众人这才停止议论。
“这些,只是一个月的开销,而朕需要筹措至少半年以上的数,这是当务之急,可有异议?”
见无人说话,孙宣怀开口道:“陛下,我等必尽力筹措。”
“荒年谷贵,孙大人可知城中米价现为多少?”
“糙米每石值银二两五钱,粟米每石约是三两。”
崇祯听罢连连摇头,他曾花时间走访询问过以前大明朝治下时,平民的收入和赋税、摊派、苦役等,再经过细致推算,米价每石一两就已是普通百姓所能承受的极限,眼下翻了两三倍,卖给谁吃?
如果可以,他真的很想把时间放在吃饭这件事上,但建虏不会给他这个机会,所以崇祯只能放富户的血,这是唯一的办法。
“现在是战时,着令城中禁止囤货居奇,违者必受严惩。闯贼之前颁布的三年免赋政策照旧,暂时不做变更。”
崇祯示意孙宣怀靠近,小声嘱咐道:“米价一定要平抑一半下来,朕分身乏术,只能全权委托于你。朕也不想把大家逼的太紧,你和他们商量个数出来,二一添作五,亏损的半数由朕来补足,如何?”
“陛下如此安排,那臣就好办多了。”
“还有,放进城的难民有数万之众,安置在代王府中,他们的吃饭问题朕自己解决,你得让大家知道朕的苦心。”
“臣明白。”
崇祯将府衙政事全权交予孙宣怀暂领,便火急火燎地亲自带人把大狱内关押的顺军恶首一并押送离开,赶往他处。
来去匆匆,也没跟那些寒门士子聊上几句,但他在堂上讲的一番话已经深深烙印在每个士子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