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回来,你到底想要查什么?”
夜晚打着金黄色钨丝灯泡的大排档前,林婳用双手拖着下巴,一边等待着点做夜宵的炸酱面,一边也用目光征询着面前那位看起来长久不食人间烟火而有些无所适从的故人。老街上人来人往,叫卖的小贩和自行车来往穿行时清脆的车铃。灯光下映着蒙蒙的雾气,像极了那个人眼中的瞳色。
她没有告诉家里人自己的去向,原因是即便前不久自己的两位长辈刚刚在陆城的帮助下脱离了张慕言的魔掌,他们也不会因此而改变对那个混小子的成见。
她明白自己和他相处的时间不会太多,等了那么久,无非是等来了这一刻。扮演好孩子扮演了那么多年,如果有一次自己选择的机会,和家里人失联在她看来也许真的微不足道。谁知道呢?要疯就疯一回,无论对错。
一手放下了怀中的黑猫,任它自己去找吃食,陆城随意地从桌上的筷桶里抽出了一双筷子。他不经意的瞥着四周,像是寻找着人群中某个熟悉的影子。
这片京都繁华之地在他的记忆中貌似自古以来就是一个样子。一样的繁华热闹,一样的充满烟火气息。灯下的汤锅里热浪滚滚,而面前安静的女孩捧着自己素色的脸蛋,在喧闹的老街声中温柔的像是如水的月光。
多久了?
上一次来到这里,自己还是手握旌旗杀伐天下,身后铁骑铮铮怒马凌关。转眼间千年已过,小城不变,那个以白骨血肉铺路的将军,却变成了一个只能在生死边缘下挣扎的匹夫。
他在想这一刻自己究竟是谁,不可一世的黄巢,亦或是这个女孩眼中的陆城。
无可否认的是这一次复活因为那个人或多或少的影响他改变了很多,只是这种性格上的潜在因素究竟能影响他到什么程度,他终究不是神,所以无法预知。
“我在查这里二十年前发生过的一件事情。”
抿了一口桌上一次性水杯中的廉价粗茶,回答这个问题的同时,他杜绝了自己的胡思乱想。
没什么好多愁善感的。九州大乱,大劫在前。每个人都是砧板上的鱼肉,无所谓什么感情与意志,谁能生存下来,谁才有笑到最后的资本。
“二十年前?”林婳微皱了一下好看的眉头,这个表情的意思很浅显,因为那个时间段她还没出生。
“对。”陆城点了点头,“二十年前,京都曾经发生过一起百鬼夜行。有关大劫将至的末世传言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这次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把当年的情况弄个大概。直觉告诉我,所有的秘密还是得从那个时间点开始找寻,也许度过大劫的关键就在于此。”
“啊……”画鬼无常喝了一口杯中的水,听了他的话后若有所思,“那其他人知道么?需不需要通知本地的阎君们,让他们为你提供帮助?很遗憾那个时间段我帮不了你什么忙,需要了解什么信息,你还真得找那些亲身走过来的老一辈。”
“不用,他们说不出什么东西来。”
心魔笑了笑,这个消息的来源还是陆城的记忆中老道士的口述,如果问可以问出答案,当天那个行道天师就应该把一切都说出来。
他隐约能猜到这件事和某个伟大存在有关,只是具体预示着什么,那场百鬼夜行又为这个世界带来了什么样的变化,他无从得知。
每次大劫之前都会产生应神谕而生的应劫之人,陆城算,张慕言也算。但是算起这次大劫的第一批应劫者,恐怕还得算到二十年前。
老道士,秦广王,包括十殿阎君中那个看不出深浅的转轮王,这些人无疑都是。而论及他们的共同点,那就是二十年前京都的那一场百鬼夜行。
冥河对岸到底是不是他预想中的那个人,劫后余生接任阎君的那一批当时的参与者,又究竟从那次行动中获得了什么,这些都有待他去找寻答案。
摊子上的伙计托着大大的枣木托盘,在两人各自的沉思中将两碗热气腾腾的炸酱面端上了桌。
“你打算怎么做?”
抽出了筷子,画鬼无常问。
她知道这家伙既然这么说了,必然是做好了独自行动隐瞒众人的准备。
“《鬼神见闻录》。”陆城一咬筷子,摆明了是要语不惊人死不休。
面对面的画鬼无常很庆幸此刻的自己还没有着急开动夜宵,不然听见了他这句话,绝对能吓得把整个碗喷出去。
这东西她当然知道,那是历年来仅由鬼瞳一族世代传承的冥族最高机密,记录的是千年史料中,神祇亲临以及各类影响生灵两界的大事件。无数的过往秘辛,下层群众永远无法得知的真相!九州中原当之无愧的第一史册,记载绝对真理的神之法典!
但是这东西除了历届鬼瞳一族的阎君能观看,除此以外就连冥帝也未必有这个权限。她想她突然明白了这家伙到京都以后第一个找上自己而非拜访未来岳丈的原因。因为他接下来要干的事就是冠冕堂皇地去钻人家楚江王的墙角。
“二十年毕竟还是太久了,”陆城接着说,全然没有理会画鬼无常脸上已经僵硬的表情,“以冥族的执行力,这么长的时间,足够他们抹去一切可以在世俗间留下的痕迹。阎君们自然不用多说,他们的口中不会泄露半点信息,而京都中生活超过二十年的原住民自然也不会有机会了解其中内幕。想得知一切的真相,最便捷也是最直接的方式就是鬼神见闻录,这点上,我想我们亲爱的画鬼无常大人不会反驳我吧?”
“我反驳你个头啊?”林婳欲哭无泪的回了他一句,“你知道这种事被发现是什么样的罪名么?你没事啊!你是时下风头正盛的大英雄,罚了你相当于令万众心寒。我呢!你想过我没!抱歉这种危险的事要去您老自己动手,小妹我无能为力,求哥哥放我一马!”
“别闹~”陆城摸了摸她的头,很礼貌的回绝了她的请求,“哥哥我就来过这一次,人生地不熟的,连鬼瞳家的据点都找不着,没你带路,这效率得低到什么程度?”
“说真的你就不能放过我?”画鬼无常看着他,坚定的眼神让人想起古时的割袍断义。
陆城微笑着吃面,像是没听见后者的一系列说辞。
“我不强求,不过我相信你不会拒绝我。”陆城突然笑了笑,吹去了筷头上那一挂面条上的热气。
“你吃定我了?”林婳白了他一眼。
“对啊!”陆城微笑着点头,“也许吧,你不该碰上我。但是这世间的对错哪有那么好评判?既然遇见了就没理由再埋怨,我自始至终未曾说过一句后悔,我想画鬼无常你没理由会希望没遇上过我这个人。”
他看着她,正好迎上了夜晚灯下朦胧的雾气。
陆城或是黄巢不重要,关键时刻此时此刻面对这个人说出这句话。
“算你狠。”在无可奈何的表情中,她露出了女孩被欺负时难免的一丝怨怼。
疯就疯吧。
眼眶突然有些湿润的女孩微笑着摇了摇头。
这么多年来她没期许过什么,也许跟这个男人疯狂一次,这就是她等了多年的愿望。
……
“好久不见啊。”
在灯光下擦拭着手中寒芒映射的宝剑,陆城瞥了一眼身后悄然而至的身影,平静的脸上未起波澜。
“不过是几天前的事,哪来的好久不见?”
来人笑笑,在墙角边随手放下了随身的雨伞。伞上从未沾染雨迹,因为主人从不曾立于雨中。
“啊,是么?”抬头望了望天花板,这个自诩饱经沧桑的人的确回忆起了曾在几天前见过来人,“难得见你跑的这么勤,难不成是知道我成了病号,所以特地跑来幸灾乐祸?”
“我没你想的那么恶趣味。”
叶天行冷笑,“况且现在的你也不算病号,按人类的身体健康指数来说,近几天睡眠充足的你可是生龙活虎得很。”
“是么?”陆城笑笑,放下了手中的名剑断桥,眼下的他**凡胎,几把名剑中未能如臂指使的也就只剩了这一把重量最轻的书生剑,黑龙剑主拿不动黑龙,不知道说出去会不会被人笑。
“半个废人了,用通灵人的眼光,也算是病号了吧?”
“不不不,”叶天行摇头,“塞翁失马的道理不用我教你,你失去的东西不是很快就要回来了么?我专程跑一趟可不是为了奚落,一是为了表示祝贺,而是为了多看你两眼。”
“前一个我还能理解,毕竟让我赢得赌局重拾冥君之力是你一直以来的目标,后一个什么意思?”陆城咧起了嘴角,“别告诉我你还有这个癖好,老实说我不喜欢男人。”
“看一眼少一眼,就这么简单。”
叶天行淡淡一笑,并不因为他那个恶性的玩笑而生气,只是话语中意味深长。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他摇头,“你在等一个结束,而我在等一个开始。最后的大戏即将开幕,无法改变什么的我不过是提前到来,给你打个招呼。”
“你在暗示我什么?”隐约听出了什么的陆城反问,“妖神黄巢,还是张慕言身后的那个人?最后的大戏是在指什么?有什么话麻烦一次说清。”
“纠正一个错误,”叶天行微笑,“妖神的本名从来都是‘东皇太一’,而非什么乱入的‘黄巢’。太多的事情我说了没用,一切还是得等你有了这个话语权再说。”
“什么是你口中的话语权?”
“你的冥君血统。”叶天行微笑。
“那不是唾手可得的东西么?”陆城皱眉。
“是么?”叶天行笑笑,在名剑上轻弹,清脆的响声顿时荡漾于整个室内。
“最后的大戏中你注定是最后的主角,这件事牵扯到我,可能再见面时就是生死抉择。别想那么多,我今天的出现没别的意思,仅仅只是突然面对某个现状一向在你眼里无所不能的我感到了无能为力。剩下的路还得靠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