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天门的规矩,从不外传。
从柳轻心嘴里听到,这从不外传的秘密,顾落尘的身体,本能的僵了一下。
他缓缓抬头,看向坐在那里,浅酌慢饮的柳轻心,不知何时,弯刀,已绷于指间。
晨光明朗,自她背后席卷而来,宛若贴了金边儿的袄袍,雪貂皮制的毛领儿,包裹着她,浸染了一抹神秘灰色的素颜。
她不喜脂粉。
连画眉,都是信手一扫了事。
挤满了珠花首饰的匣子,一个月,也未必见她打开一回。
唯一根翎钧赠她的簪子,连睡觉,都不舍离身。
“你是谁?”
盯着柳轻心的眸子,与坐在他对面的她对视良久,顾落尘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问询。
“你,不是她。”
肯定的语气,无一丝感情的冰冷。
下一刻,弯刀,便抵上了柳轻心的喉咙。
“我想你了,落尘哥哥。”
唇瓣张合,此时的柳轻心,宛然一具提线木偶,连眸子,都失了光彩。
“胡闹的孩子,会被打屁股,语嫣。”
猜到对方是谁,顾落尘收了弯刀,坐回桌旁。
语嫣,小姑娘的名字。
从语气里,不难听出,对这个语嫣,顾落尘颇多纵容。
“山上好无聊啊!”
“你何时回来?”
“或者,或者你准我下山,也行啊!”
柳轻心的唇瓣,再次张合。
平铺直叙的语气,倒是全不耽误,这位语嫣姑娘,跟顾落尘撒娇。
“你心性不定,下山,会给我惹麻烦。”
顾落尘剑眉微拧,对语嫣借用柳轻心的身体,跟自己说话这事儿,像是颇有些不悦。
虽然,以前时候,她常用这种方式,跟他联系。
“不是有你嘛!”
“你把麻烦都杀了,不就不麻烦了?”
敢这么跟顾落尘撒娇耍横的,整个摄天门,也只语嫣一个。
“你要是不答应,我就天天占这女人的身体,找你聊天,直到你答应为止!”
“对门主不敬,该当何罪?”
语嫣的“威胁”,让顾落尘的不悦,更重了三分。
“三百钢鞭。”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我挨完这三百钢鞭,就能下山去找你了,落尘哥哥?”
摄天门的钢鞭,是一种名闻天下的奇兵。
打在人的身上,轻则破肉,重可断骨。
但这语嫣,却像是对这钢鞭毫无惧意,大有只要允她下山玩耍,缺胳膊少腿,也无所谓的慷慨。
“我让茶隼去接你。”
“你收拾下东西,明晨出发。”
顾落尘沉吟片刻,末了,选择了对这语嫣妥协。
“下山后,一切听我吩咐。”
“若有不从,你就准备,在黑水牢里,过后半辈子吧。”
轻叹一声。
顾落尘抬起右手,用食指关节,揉了揉眉心。
摄天门两大秘术之一,移魂术。
他费尽心思,也无法习得皮毛的绝技,却被语嫣这丫头,用于传递消息。
他师父说的没错,天赋这东西,与生俱来,逆天而行这种事,从来只出现在传奇故事里。
语嫣这丫头,天赋很好。
移魂术和移行术,皆达化境。
只是,她总也无法养成,杀手的沉稳。
她就像一团跳动的火,走到哪里,就照亮哪里,灼烧哪里。
除他之外,摄天门里的杀手,个个对她避之若疫。
他师父在世时,曾被她偷拔过无数次胡子,却因找不出证据,总也无法责罚于她。
末了,竟为了不再被她拔胡子,而特定了一条规矩:对门主不敬者,罚三百钢鞭,与语嫣共犯且不检举者,罚二百钢鞭,关黑水牢一月。
“我就知道,落尘哥哥待我最好!”
听顾落尘答应,让人去接她,语嫣高兴的一蹦三尺,施展的移魂术,也因情绪波动,而中断开来。
不再被语嫣控制心神的柳轻心,眸子里渐生光彩。
她轻轻的摇了摇,有些发闷的脑袋,眉头紧拧的,看向了顾落尘。
她断片儿了。
很突然的那种。
断片儿之前,她正在跟顾落尘闲聊。
以常识而论,断片,只会在发生在醉酒或极度疲劳时候。
而她,并未酗酒,前一夜,虽未睡好,却也不至于,到极度疲劳程度。
“我师妹调皮。”
“等她来了,我让她跟你赔罪。”
顾落尘护短。
但语嫣,显然,不属于“短”的范畴。
……
燕京,德平伯府。
翻阅过账册之后,德平伯李铭使管家,召来了他的两个嫡子。
这两人,一个就职于户部,另一个,就职于兵部。
从账册记录来看,他们二人,都从江南大营主事那里,得了三百万两银子的好处。
受益的是他们个人,被记上账册,替他们背锅的,却是德平伯府。
“你们,自幼得我教训。”
李铭端起茶盏,不紧不慢的,抿了一小口。
像是与两人闲聊般的,开了个头儿。
生于德平伯府,不论嫡庶,能平安长大的孩子,哪个,也不可能是,不晓人情世故的傻子。
他们了解李铭。
或者说,他们认为,自己了解李铭。
李铭从不与人说废话、攀交情,若说了,便是有人,要倒大霉了。
扑通——
未及李铭把话继续说下去,两人便齐齐的跪倒在地。
虽然,他们都知道,这招儿,八成儿没可能向李铭求得宽恕,但……倘无法求生,能求个没有痛苦的速死,也是好的……
德平伯府家法严苛,每年死于家法的人,没有整百,也有八十。
在德平伯府,连刚会走路的孩子,都知道家法威严,更遑论,这两个成年人!
“你们,都已成家。”
“难免会有些无法报账的日常花销。”
“跟那些下等人,收些孝敬,也不是什么丢人事情。”
说到这里,李铭稍稍停顿了一下,放下茶盏,缓缓起身,踱步到了两个匍匐在地,瑟瑟发抖的嫡子身旁,面不改色的抬脚,踩到了他们其中一人的手上。
“但我应该告诫过你们,偷吃,要把嘴擦干净,不要落把柄于人手,影响德平伯府声誉罢?”
李铭行伍出身,人过花甲,拳脚的操练,却并未因此中断。
因此,他看似只中等身材,脚上的力道,却不容小窥。
疼痛,让被他踩了手的男子,忍不住闷哼出声。
但他不敢动,更不敢,将手抽离。
“今日,我断你三指,未必不是给你机遇。”
“江南大营外,有一无名小镇,镇中,有一医坊,名唤良医坊。”
“那医坊,是三皇子正妃所开。”
说罢,李铭突然脚上用力,然后,便听“咯嘣”一声脆响,紧接着,便是那被踩了手的李家嫡子的哀嚎。
“带回我希望听到的消息。”
“否则,就不用回来了。”
听李铭说,不以家法惩治他,被踩断三根手指的李家嫡子,仿佛松了一口气。
“跃儿即日启程,定不负父亲栽培。”
时值年节,他们这些在府部任职的人,都有几天轮休假期。
加之,他出身德平伯府,与他共事的,大都有巴结他的心思……
说句不客气的,莫说,只这几日轮休,纵是寻常时候,他因私请几天假,也没人敢,对他指手画脚!
强忍手指剧痛,李虎跃态度恭敬的,朝李铭磕了个头,起身,小心翼翼的,退出了书房。
李铭在世的妻妾里,有一个嫡妻,两个平妻,只她们所生的嫡子女,就有二十三人之多,若再加上,死去的那个两平妻所出的嫡子女,德平伯府,登记在册的嫡子女,就有四十余人,这其中,还不包括,未成年就夭折了的那十几个。
在德平伯府,嫡出身份,并不能算是张,拿得出手的保命符。
之前,最得李铭欢心,却因惹了他不喜,而死于家法的李旌德,就是最好例子。
想要稳妥的活着,就要变成一个,对德平伯府有用的人。
然后,从李铭那里,拿到象征得到他承认的辈字。
他们这一辈,辈字是良。
若他能得李铭认可,便可在族会之后,改名为李良跃,之前所用的“虎”字,会成为他的小字。
面对李虎跃的辞行,李铭一言未发。
他缓步走向另一个嫡子,李岚起,一脚,将他踹翻在地。
“是谁给你胆子,跟程向前狼狈为奸,坑害社稷之臣?”
李铭的声音里,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他没有生气,亦没有歇斯底里,但被他踹翻在地的李岚起,却已抖成了筛子。
“莫说,西北军,还在姜如柏手里。”
“姜如松,还是陛下面前红人,神机营统领。”
“纵是姜家,所有人都死绝了,那姜家老头儿,也不是咱们能动的,知道么!”
说到这里,李铭稍稍停顿了一下,回转身,又给了李岚起一记飞脚。
“孝恪太后,曾蒙他庇护。”
“当今圣上,曾受他恩惠。”
“现在,炙手可热的三皇子,亦因得他关照,才保全了性命!”
“就算,就算这三人,都掖过不记,只他在西北军待过的那数十年,麾下将士,一人一口唾沫,也足以淹了德平伯府!”
“你可知,你可知,你收人小惠,刁难于他,是给德平伯府,埋下了何等隐患!”
李铭也是西北军出身,后沾了嫡女李妙儿的光,才得以回返燕京,承袭爵位。
他很清楚,若让西北军中兵将知晓,姜老将军受辱,将意味着什么。
介时,莫说隆庆皇帝,未必会站在他这一边,纵是……纵是隆庆皇帝,念与李妙儿旧情,肯对他施以援手,恐怕,也……
西北军,是虎狼之师。
若西北军起兵,怕是东北大营和江南大营绑在一起,也未必,够那些豺狼虎豹,塞个牙缝儿!
“你,拖上程向前,同死吧。”
“你的妻儿,我仍允他们留在德平伯府,享正妻嫡孙厚待。”
深深的吸了口气,李铭转身,坐回了榻上,端起已经凉透的茶,仰头,一饮而尽。
“记住,你与那被陛下定为叛逆的翎釴,私交甚密。”
“他曾伙同你,撺掇东北大营和江南大营谋逆,被你庶弟李素发觉,才被迫中止。”
“那程向前,亦参与其中。”
说罢,李铭放下手中茶碗,向后,倚进了软枕,闭眼,向跪伏在地的李岚起,轻轻的摆了摆手,示意他离开。
“我会使人,给狱中的你,送一杯毒酒。”
“你会死得毫无痛苦。”
“你的尸体,我会寻机,使人李代桃僵,入葬李家祖坟。”
能葬入祖坟,则意味着,他的名字,不会被人自族谱抹去,他的妻儿,也能于族谱留名主家,不会被遣去分家。
这对一个罪人而言,已是极大恩惠。
李岚起不敢跟李铭奢求更多,或者说,他知道,要的多了,会连现在,李铭主动许诺的,也一并失去。
“岚起意气用事,为李家添祸,九死,不足以赎过。”
“父亲宽宏不较,允岚起叶落归根,岚起无以为报,唯盼来世,再生于李家,尽孝于父亲膝前。”
跪行至李铭面前。
李岚起像全不知疼痛般的,铛铛铛,给李铭磕了三个响头。
然后,踉跄爬起,转身出门。
德平伯府掌握的一切,皆由白骨堆起。
他不是第一个,为这骨堆添料的人,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
李岚起出门后,倚着软枕假寐的李铭,缓缓的睁开了眼睛。
李岚起,是他正妻所生嫡子。
他费尽心机,才将他送进兵部。
结果,还没发挥应有价值,就成了废子。
之前,程向前与李岚起谋划,害姜老将军坠马,他采取了默许态度,为的,是将江南大营的控制权,收归李家麾下。
没想到,现如今,偷鸡不成,反蚀了一把米,不但没将江南大营的主动权,收归麾下,还将李岚起,也搭了进去!
“素儿,为父已为你铺好坦途。”
“剩下的,可就全凭你自己了。”
念叨着李素,李铭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一些。
少顷,李铭跳下榻,缓步走到书案旁边,从案头,拿起了那尊,新描过金的百财童子塑像,自言自语起来。
“你这当娘的,也多保佑下儿子。”
“若他能得三皇子青眼,将来,三皇子得登大宝,他,便是护驾之臣,德平伯府的新主人。”
“介时,我,才好卸下这一身罪孽,去那边陪你,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