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翎钧详谈了“生意”事宜后,沐睿就起身告辞。
柳轻心使饕餮备了五份手礼,其中的四份,给德平伯府和黔国公府的,皆交给了沐睿带走,另一份,则交冬至,送去了城外,李渊茹的嫁妆庄子,给朱时泽。
这五份手礼点心,还是依着饕餮之前的配方烹制,悉数被翎钧评价为难吃,而顾落尘,那当真受了重伤,又挑嘴厉害的家伙,更是连尝一口,都不肯。
这,倒是“便宜”了语嫣。
“你们这些人,真是难伺候的厉害。”
抱着摆满了点心的木制托盘,语嫣盘腿坐在顾落尘身边,大快朵颐。
刚才,柳轻心给顾落尘换药,她特意瞧了他伤口。
那些伤口,虽还看起来狰狞恐怖,但却都是在恢复了。
这让她放心不少,连带着,胃口也恢复了。
“这点心,可比市面上买的,好吃多了。”
“你们这般挑食,以后,是不是没了我姐姐,都得饿死?”
将一块梅花糕,整个儿塞进嘴里,语嫣连吐字,都有些含混不清了起来。
饕餮拿着一本用草纸钉起来的小册子,一支半秃了的毛笔,站在桌子旁边,满眼期待的盯着柳轻心翕动的唇瓣和微微拧起的眉头,对顾落尘和翎钧,一副视若无睹模样。
这两个说他做的东西难吃的人,一个,他惹不起,另一个,他不敢惹。
与其白费口水,生一肚子气,还不如,把心思放在有用的人身上,咳,也就是这位,能指点了他厨艺,还温柔大方的准王妃身上,恩,以后,她就是他半个师父了,若再让他听见,有人敢说她半个字的不好,他一准儿,要让那人拉上半个月肚子去!
“这个,和面的时候,加些羊奶进去。”
柳轻心不紧不慢的咽下一口点心,“认真”的跟饕餮“指点”道,“煮开放凉的那种,不要用生的,会有腥膻味道。”
“好,好嘞,我记下来,记下来。”
饕餮认真的记下柳轻心说的,然后,将另一种点心,推到了她的面前。
他不会写字,所以,那本小册子上,只画了各种,他才看的懂的符号,弯弯曲曲,像一条条小虫。
“今天,就先试这十样罢。”
“你先去把我跟你说了的这十样做出来,我试试做的对不对。”
再喜欢吃甜食的人,吃多了,也会觉得腻。
更何况,是饕餮做的这些,尚未改进过的,不合她口味的点心?
“赶紧去,赶紧去,做点儿能吃的点心来!”
“这猪食一样的东西,让人怎么入口!”
未及饕餮开口恳求,翎钧便毫不客气的,把他的话堵了回去。
也就是他家娘子好脾气,还一样样儿的帮饕餮这混蛋“试菜”,这要是换了他,不掀桌子才怪!
“瞧你这脾气。”
“话说的这么难听,就好似,以前你没吃过似的。”
笑着嗔了翎钧一句,给饕餮缓解尴尬,柳轻心便朝他挥了挥手,示意他趁机“快逃”,“他的手艺,可比许多厨子高明,只是缺了些许精细罢了。”
“他终究是个厨子。”
“你总不能要求,一个厨子,像个大夫似的,以几钱几钱的衡量食材配给,来追求味道的极致罢?”
柳轻心这么说,本只是想帮饕餮开脱。
不曾想,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未及她话音落下,饕餮这“厨艺疯子”便像是发现了什么新的契机,准备疾走离去的双腿一僵,然后,以一个近乎诡异的角度,回转了身来,小跑着到了她面前,“扑通”一声儿,跪了下来。
“请王妃传饕餮医道!”
恭敬标准的拜师礼。
在这个,宣称“男儿膝下有黄金”和“妇孺稚子不可拜”的时代,饕餮的这一拜,心甘情愿,毫不勉强。
他本就是个“疯子”。
疯子,又怎会在意,世人眼光和不堪言语?
“你想学,我可以教你。”
“但拜师之礼,尚需日后再议。”
柳轻心做梦都没想到,这一世,第一个要拜她为师的人,会是个厨子。
不过,意外归意外,规矩是规矩。
她从不歧视任何人,也从不耽误任何人。
毕竟,医道之难,犹入云之峰,其极致,非寻常人可攀。
天赋,勤奋,心性,机缘,一样,都少不得。
“我会先教你辨识药材,了解药性,若你禁得住考核,再说,是不是可以入我门下,称我为师。”
深深的吸了口气,柳轻心伸手虚扶,示意饕餮起身。
此时此景,让她想起了上一世,拜倒在师父面前的旧事,彼时,她的师父,也是如她今日所言,半字不差。
……
朱尧媛在未时初,到了德水轩。
她并不知,这德水轩,是翎钧产业,所以,对柳轻心这个,包下了整座德水轩的人,充满了敬畏。
毕竟,在燕京,德水轩是一种象征,权势和财富的象征。
柳轻心嫌换衣麻烦,便没像大部分燕京名门的闺秀夫人们般的,一日换三身衣饰。
她依旧穿着,见沐睿时的那身“行走的金元宝”,静若琼枝般的,出现在了朱尧媛面前,惊艳了见惯了大场面的朱尧媛。
“媛儿见过嫂嫂。”
跳下马车,朱尧媛便介绍也不需要,自来熟的走向了等在那里的柳轻心。
这放眼望去,傻子也能看得出,哪个是她未来嫂嫂。
等她哥引见?
呵,她哥的眼珠子,压根儿就钉在她未来嫂嫂的身上,拔都拔不下来一丝给她,哪像是有,要给她引见的心思!
“再过半月,咱们就是自家人了,公主这般拘礼作甚。”
上前半步,扶了朱尧媛一把,未让她行全礼。
柳轻心脸上不动声色,心下里,却不由自主的,叹了口气。
皇家之人,果然个个不简单。
便是相同阵营的人,也会在初见时,以言辞和举止,对彼此,加以试探。
这朱尧媛,至不济,也是个公主,对她这么个,只得了赐婚,尚未有封位在身的准王妃行礼,说的好听,是叫谦逊有礼,若传的不好,可就成了她不识礼数,对其刁难欺辱,枉顾皇家威仪了。
“媛儿称嫂嫂为嫂嫂,嫂嫂却称媛儿为公主,这哪里是,要把媛儿当自家人的意思?”
第一轮试探,有始无终,朱尧媛再逼一步,面不改色的,以撒娇口气,对柳轻心发起了第二轮试探。
她笑靥如花,却芯含毒刺。
虽然,她并不想当真伤害柳轻心,但,为了翎钧,为了她亲爱的兄长,她,还是不得不选择做个恶人,给这位,她未来的嫂嫂,一个“下马威”,让其明白,燕京险恶,除了自己的夫君,谁,都不值得托付十成十的信任和好心。
“公主莫开玩笑。”
“如今,我才只是得了陛下赐婚,并未与三殿下成礼。”
“未告天地高堂,如何敢于今日此时,就妄称与公主是自家人呢?”
“公主的这声‘嫂嫂’,还是留到半月之后再叫,才是恰当!”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玩文字游戏,柳轻心并不会落人下风。
医道十三科,最末一科,便是祝由,想她这兼修了心理学,又往其中,融合了祝由之术的人,怎可能,不敌朱尧媛这么个“古人”?
“你们两个,换个地方斗嘴,如何?”
对柳轻心的这一张“利嘴”,翎钧可是早有领教。
但饶是如此,他还是选择了,在她占上风的时候,打压朱尧媛,以表明,自己的态度。
“这大冷的天,让我这伤患,跟你们一起吹过堂风,合适?”
瞪了朱尧媛一眼,翎钧毫不吝啬的,对她出言“威胁”,见她扁了扁嘴,一副委屈样子,不禁一笑,上前,抬起他“没受伤”的那只手臂,轻轻的揉了揉她的小脑袋。
“你不用担心,她会成了旁人的利器,伤我的尖刀。”
“亦不用忧虑,她会成了旁人的话柄,毁我的危墙。”
“她是我的娘子,我毕生挚爱,若为她死,我愿,若为她与世人为敌,我愿。”
“你这疯子!”
朱尧媛知道,翎钧决定的事,是没有任何转圜余地的。
她轻轻的抿了下唇瓣,收起了之前时的明媚笑靥,把脸,扭往了旁边,心思急转的谋划起了,帮柳轻心在燕京的立足事宜。
虽然,她还没完全认可,柳轻心这未来嫂嫂,但……从其刚才表现来看,应也不是个愚钝的,想必,只消她多费几分心思,便能……
“这世上,从不缺痴狂之人。”
“若我许你,以你之痴狂,换万敬初无恙,你可愿?”
缓步上前,柳轻心笑着俯身,将唇瓣凑近了朱尧媛耳边,用只她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跟她问了一句。
朱尧媛的身子僵了一下。
少顷,她后退半步,满眼戒备的,看向了柳轻心。
沉默。
连风都仿佛能凝住的沉默。
末了,朱尧媛深深地吸了口气,收了与柳轻心对视的目光,败下了阵来。
“若能如此,媛儿,愿唯嫂嫂马首是瞻。”
都道是,女子终遭情所苦,纵有英明难破军。
她放不下万敬初,放不下那个,值得她弹《凤求凰》给他听的,宛若谪仙的男子,哪怕,以她一生为赌,哪怕此生,因他而颠沛流离,箪食瓢饮。
她,终不似,她所以为的,那么冰冷绝情,终不似,她所以为的,那么深明大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