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贺云虎也支撑不住地瘫软在了地上,求饶的话全卡在喉咙里,只能发出咕哝咕哝的声音,一个清晰的、完整的字音,怎么使力,都发不出来。
谢玄不知何时收起的玉骨山水扇,一下一下的,用扇柄轻敲着掌心。
明明九月中旬,又是午时的天气。
平坝却冷得似泡在冰水里。
好半晌,谢玄的声音,才在层层起伏的冰水中响起来,“这些都是发生在东阴县的事?”
三个婢女连声称是。
谢玄笑了,笑声冷且寒,“贺大人为官多少年了?”
三个婢女伏在地上,都不吱声了。好半晌,还是警告过陈朝颜的那个婢女壮着胆子回答道:“奴婢几个都是小姐来东阴县一年后,才新使唤到身边的。从前的那些婢女,都因犯事被处死了。便是奴婢几个,刚使唤到小姐身边时,也有共十二人,现下只余奴婢三个罢了。”
谢玄呵一声,“这就是贺大人的勤于公务?”
贺云虎艰难开口:“王爷饶命……”
“饶命?”谢玄呵一声冷笑,“都说有其父,就必有其子。反过来,有其子,也必有其父。贺小姐已然这般‘出类拔萃’,不知贺大人又有哪些‘丰功伟业’?左右本王无事,贺大人不妨一一说来,让本王开开眼界。”
贺云虎瞬间如坠寒窟。
“看来贺大人是不愿意让本王开眼了,”谢玄收起玉骨山水扇,目光慢慢从他身上滑向史丰与周冬。在两人严阵以待中,他的目光最终落到史丰身上,“不知史大人可愿意说一说贺大人的‘丰功伟业’,让本王开开眼界?”
“王爷吩咐,莫敢不从!”史丰砰一声,头磕到平坝上。而后直起身来,决然地从袖中抽出两张纸,小心打开后,一字一句照念道,“贺大人是乙未年三月来的东阴县,同年五月末,要求田租由原来的年纳栗二石加更为二石一钧、劳投由原来的二十日加更为二十五日、棉布丝绢等物也由原来的数额各加更了二分。另外,关市税也增了一分。”
“同年六月,因苏记布行、吴记针行的掌柜不愿多纳那一层关市税,被贺大人以不遵朝廷发令,合家被关进监牢。其后,两家女眷年长者,皆被绞死。年壮者,则发卖为奴婢。年少有姿色者,或如青楼女子梳弄,或直接送去快活林。年少而无姿色者,或被剥皮以制器具,或同那些无姿色的年少男子一起被送往别处。而有姿色的男子,也都送去了快活林。”
“快活林是贺大人到东阴县后,才置办起来的,地址就在距怡红院两条街巷的地方。贺大人有规定,凡东阴县内开铺经商者,每隔十日都要到快活林中消费一回,每回不能少于一贯钱。”
“同年七月,关市税再曾一分。玉行掌柜也因受不住,想悄然去卢阳郡状告贺大人,不知因何走漏风声,玉行掌柜还未行动,就被贺大人命人当街腰斩,一屋女眷、男子皆如苏记布行、吴记针行般处置。”
“同年九月,城东马帮与驮运帮的掌柜皆被绑石扔进东江,两帮易主,由贺大人的小舅子程鹏接管。两位掌柜的女眷也皆归程荣处置,其余人又被送往别处。”
“同年十月,贺大人也想修建一处大宅,多方勘察后,相中北丘镇几户村民的田地,想以三贯钱拿下,被拒后,几户村民皆被就地挖坑掩埋。”
“同年的十一月,贺大人强抢良家妇女与小姐十余人,若遇反抗,皆使衙役斩草除根。”
“次年二月,容其小舅子当街纵马,踩踏致死三十一人,受伤七十九人。”
“次年四月,以人为猎,于长泽山虐杀四十七人。”
“次年五月……”
史丰声如洪钟,一字一句,砸得贺云虎目眦欲裂。
史芸则早就泪流满面。
周冬和周容容面色木然,但木然中又透着丝丝骇然,不知是对史丰和史芸,还是对贺云虎。
总之。
史丰足足念了两盏茶,才念完。
念完后,他便恭谨地双手托着纸,低头呈上。
侍书过来,拿过纸,迅速看两眼内容后,瞳孔猛地一缩,而后不敢耽误,迅速将纸拿去递给了谢玄。
史丰所念,只是每一桩案子的总结,其血腥、残暴的经过,则一字未说。
谢玄接过来,才看上两眼,便搁到了一边。而后,他的目光轻飘飘地落到贺云虎身上,言语淡淡道:“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有其子,必有其父。你们父女二人,当真是让本王好好开了一回眼界!”
贺云虎自知已是死局,却犹自挣扎道:“求王爷再给微臣一次机会,微臣必兢兢业业、克勤克俭、无怠无荒。”
“本王倒想给你机会,只是不知道那些因你而死之人,愿不愿意给你机会。”谢玄漫不经心,却暗含杀机。
“王爷……”
“本王最后问你一句,你与齐武,可有勾结?”谢玄问道。
贺云虎如抓救命稻草,迅速回道:“微臣与齐武并无勾结,但齐武时有信函,让微臣务必好好‘照顾’曲安。微臣以为是郡守吩咐,方一日不敢耽误。”
“郡守吩咐,你就一日不敢耽误。朝廷对百官诸如勤勉克俭等叮嘱,你倒忘得一干二净。”谢玄起身冷笑。
“微臣知错,求王爷再给微臣一次机会……”话未落,见谢玄要走,贺云虎急忙道,“王爷,是齐武,那些被送走的男子与少女,都被齐武要去了。微臣知道他们在哪里,微臣愿意戴罪立功,带王爷前去捉拿!”
谢玄止住脚步看向他,“你知道齐武的下落?”
贺云虎瞬间气弱,“微臣知道、知道那些被送走的男子和少女的下落。”
见谢玄又要走,他又赶紧道:“齐武早前回乡省亲,有来找过曲安,曲安肯定知道他的下落……”
“重楼,协助史大人清肃东阴县衙!所清人员,一并列好罪状,移送卢阳郡,交由三司审判!”谢玄打断他的话,沉声命令。
重楼揖手称是。
史丰则激动地磕头道:“微臣代东阴县三十万百姓,叩谢王爷大恩!”
谢玄看一眼他,又看一眼史芸,转身进入四合院。
而还想求饶的贺云虎,彻底瘫下去了。
但随即他就和贺绮罗一起,被折冲兵士给大绑着拖走了。
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史丰暗藏激动地对着四合院砰砰砰地磕了三个头后,迅速敛神起身,而后目光坚定地转向周冬。在周冬警惕的目光中,他严肃地揖手道:“还请周兄助我!”
周冬飞快看一眼重楼,还礼道:“有什么要我做的,史兄尽管吩咐就是。”
“那我就不客气了!”史丰收手,转眸看两眼史芸后,又面向重楼,“与贺大人同恶相济之人,我早已罗列好名单,也填写好罪状。只是还有一二证据,需待将他们全都捉拿后,抄家方可获得。另外,贺大人被羁押,难保其余人等收到风声不会逃跑,便请将军辛苦地守好东阴县各处出路!”
重楼话不多说,只抱一抱拳后,转身去了。
史丰放下心来,又朝着四合院恭敬地揖手一礼,方才大步离去。
周冬稍一犹豫,便紧随其后。
史芸和周容容各自在婢女的搀扶中站起来,也跟着一瘸一拐地慢慢往山下走去。
待走到山脚。
周容容忍不住回头瞧一眼半山腰的四合院后,又看向史芸,“你和你爹……”
“不错。”隐忍三载,而今终于可以自由喘息的史芸大方道,“我和我爹一直在等着这个机会。”
周容容暗含畏惧地问道:“你们怎么知道王爷会来东阴县?”
“我们不知道。”史芸望着对岸的长泽山,坦诚地说道,“我爹原本是打算等贺大人期满离开后,或等下一个知县,考过其人品,便将所有罪状交由他上报;又或等孙大哥过几年去京中考科举时,由他将罪状带去交给京兆府。后来得知王爷来了卢阳郡,我爹便又改主意,预备设个法子,将罪状送去卢阳郡交给王爷。哪想还没有行动,王爷便先来了东阴县。”
“许是那些惨死于贺大人、贺夫人、贺小姐和程鹏手中的亡魂也不愿意再等,才引着王爷来的东阴县吧。”
周容容打了个寒战,又迅速四处看上一眼后,说道:“青天大白日,你莫要说得这般可怕。”
“比起他们视他人性命如草芥来,这又算什么!”史芸嗤笑。
周容容抿抿嘴,半晌无言。等出了曲宅,各自上马车时,她才又停下来,转身面向着她道:“昨日你是故意跟陈姑娘说,绮罗姐……知道曲家旧案一事的?”
史芸一只脚已经踩上了马车,听到她的话,又收回来,依旧坦诚地说道:“对,我就是故意的。”
周容容又道:“这么说来,你早就知道王爷来东阴县,是为查曲家旧案?”
史芸笑看一眼曲宅,“王爷身份有多尊贵,不用我说,你也知道。他来东阴县不住县衙,却住破破烂烂的曲宅。明眼人一看,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她就不知道。
周容容深呼吸一口气,撇开史芸是在拐着弯骂她的错觉后,说道:“我还以为,你也跟贺绮罗一样想接近王爷呢。”
史芸轻笑出声,“王爷在京城的时候,什么样的小姐没有见过?像我这样的,别说去跟那些小姐比了,就是他身边的那几个婢女,随便拿一个出来,也不是我可以攀比的。”
“你总是这样又清醒又聪明,显得我又呆又笨。”周容容撇一撇嘴后,哼道,“我爹也早就受不了贺大人了,不过他也又呆又笨,除了背着人找我娘抱怨外,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揭发他。”
知道她是在跟贺云虎一家划清界限,史芸笑道:“就是知道你爹和贺大人不是同一路人,我爹才找的他帮忙。不然,哪有我们两个清清闲闲站这里说话的机会?”
说得也是。周容容一直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来。同着她又说了几句闲话后,才各自坐上马车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