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气清景明,万物皆显。
稷下宫旬休十日,为给学子们回家祭扫先祖。
蒙都距离千里之遥,陆安然自不可能特意返回祭祖,这几日功夫便空了出来,拿起久未翻阅的《千金药典》边看边下批注。
虽与医道越走越远,但这里面不少学识同样能用在仵作验尸当中。
迟迟暮春日,天气柔且嘉。
春困袭来,笔上墨汁晕了一大团在白纸上,干脆放下书卷,打算起身睡个午觉。
忽而一团什么东西砸在她手边,拿起来一看,是颗枇杷,转头面对来人,下意识脱口道:“有新案子了?”
云起笑容一顿,没好气道:“本世子脸上写着命案两个字吗?”
陆安然剥开枇杷皮,多/汁,甜爽,意犹未尽,擦干手道:“除此外,我实在想不到世子找我有什么事。”
上次结案后,已过去半月有余,自那日英雄冢一别,两人还是第一次碰面。
这期间,陆安然也终于觉察出南方的地理优势来。
一入清明前后,天气忽而转暖,直接卸下厚厚冬装,转为轻衣薄纱。
柳绿映桃红,春和意浓。
云起坐下,打开玉骨扇潇洒的挥摇几下,桃花眼笑眯眯道:“本世子忙里偷闲,也学这南边儒学雅士来一个踏青游园,诚邀你前去,怎么样?”
陆安然把染了一大团墨迹的纸揉成团一扔,“不去。”
“嗯,问的好,本世子打听了个好地方。”云起像是没听到她的回答,自顾自道:“听说沂县桃花开的很好,就去赏花。”
陆安然搓着纸团一怔,这回不急着反驳,只用充满怀疑的目光看着云起。
相处时间不短,她自认没有十成起码对云起有几分了解,别看他表面吊儿郎当,想起一出是一出,实际上步步都有他用意。
因而对云起突然提起沂县,陆安然才觉得奇怪。
首先沂县偏僻,虽划归在王都领地内,但它那里土质不好,庄稼收成不佳,连带着整个县城都是出了名的贫穷。
后来换了个县令,对花木果树这方面有些经验,就呼吁百姓开垦种树,传出去,渐渐有了果木之乡的美名。
其次王都外就有一大片桃林,要赏花,实在没必要跑那么远。
云起用折扇拍打了她的额头一下,轻笑道:“不赏花,带你去拜狐仙。”
—
第二天一早,春苗给陆安然收拾了两件衣服,又放了不少吃食在包袱里,眼泪汪汪的送别。
陆安然无奈道:“不过来回两日,你哭什么。”
春苗扁扁嘴,略有点委屈道:“奴婢不在小姐身边,总不大放心。”
“你看好家,明日做点梨花酥等我回来。”陆安然索性安排事情给她。
春苗又拉着墨言,“你要看好小姐,别让小姐饿了,累了,疲乏了,受凉了……”
墨言嘴角一抽,瞪大了眼珠子,“我特娘是马车夫,不是贴身伺候人的侍婢!”
观月随云起过来正好听到这句,笑话道:“墨言,新身份适应的还不错嘛。”
墨言脸又黑了。
马车上,云起给陆安然解释此次去沂县的原因。
“昨天沂县的知县程九万派人送了封信函过来。”云起一只脚微曲,手放在上面有节奏的轻敲,双眼看向外面,姿态放松道:“上面说前几天沂县出了个狐仙,晚上托梦给百姓们,清明节前后半个月,他每日需要一个女子,让他们做好准备。”
鬼怪妖精在民间画本中时有耳闻,满足人们对于未知和猎奇的好奇,通常再谱写一篇惊天动地的人神恋、人妖恋,或者干脆人鬼情未了。
“好几个人信誓旦旦说他们被托梦,也有人觉得事有蹊跷去知县衙门禀告,不过程万里起初没放在心上,顶多等谣言惑众时,直接抓了人就是。”
陆安然知道后面还有但是,否则云起也不用大费周章往沂县赶了。
“谁知问了一圈,没人知道狐仙什么模样、年纪,而这一天正好迈入清明,当天晚上果真有女子在洛西河失踪。”
陆安然深感惊奇,“既然怀疑,程知县不曾阻止?”
云起停下手指敲击的动作,转回头道:“怪就怪在这里,那女子是自己偷跑着去的,像中了狐仙蛊惑一般。”
陆安然蹙眉思索,她不信神鬼传说,可失踪的女子总不会自己想寻死。
“还有,提前以入梦的方式预示后,在女子投河前一天晚上,狐仙还特意告知了众人他所选女子家世为何,姓名叫甚,年龄几许,若是错了,便会降临灾祸。”
“头一次,女子家人自然不肯,将她在家中藏严实了,结果便是女子自己偷跑出去,直接跳入洛西河,至此失踪了。”
陆安然自知是废话,仍旧情不自禁说道:“程知县没派人去洛西河查看?”
“去了,除了涨潮水多一些外,毫无所获。”云起道:“另外,当天晚上一把神火突降,差点把女子的家人都烧死了。”
之后狐仙再托梦给其他人,如今不过小惩大诫,若再有这般不敬狐仙者,必取性命。
如果大家开始还带几分好奇,这会儿便是敬畏,神明有通天大能,谁都不敢得罪。
云起轻叹:“几日过去,后面的人家再也不敢和狐仙对着干。”
也就是说,好几个女子失踪了!
“程知县说他能力有限,对狐仙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上告到提刑司。”云起摊摊手,“本世子身在其位,也很难办啊。”
陆安然神色间有不认同,道:“圣人观其玄虚,用其周行,强字之曰道。”
“说的好。”云起赞扬道:“这不就是我让你同行一趟的原因所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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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到了沂县,陆安然又充满迷惑。
只见县城内过往来去,居然大多是头戴儒帽的文人,彼此间作揖招呼,一派高人雅士的风范。
“不用惊奇,沂县历来为文人养成地,更是圣人故乡,自古才子辈出。”云起手执玉骨扇,风度翩翩,矜贵清华,比这里的文士更有公子气质,“不过因前朝一桩案子,沂县受了波及,才没落下来。近些年好一些,特别是随着稷下宫重开,连带这里也重新兴盛。”
陆安然点点头,又摇摇头,语气未有感慨道:“我只是没想到,崇敬狐仙等怪力乱神该是愚昧百姓占多数……”
墨言不知哪里兜了一口袋的枇杷,一边走路一边剥皮,扔一个到嘴里,砸吧砸吧道:“皇帝还祭天拜佛呢,你就不许学子们拜拜狐仙啊。”
陆安然实在不知怎么和他解释,皇帝祭的非天,而是安民心,拜的也不是佛,不过信仰。
倒是观月插嘴道:“当今圣上不信佛,修道。”
前朝佛寺盛行,到了如今这位一登基,却转而痴迷道法,尤其信奉三元宫的东岳真人,经常让他进宫卜算。
陆安然也想起来,当日进宫面圣,就听说东岳真人卜算什么到关键时刻,皇帝走不开才把她推给淑妃召见。
四人在县城里转悠,选了一处客栈落脚,房间半新不旧,被褥倒是浆洗的很干净,还有太阳暴晒后清新香味。
放下行礼坐到大堂里,不是吃饭的时辰,所以只有他们一桌。
店小二手脚利索的擦干净桌椅,送上一壶新沏的茶,还有两碟当地特色点心。
墨言枇杷吃完了,巴巴望着碟中点心,哼唧道:“一看这店生意不行。”店小二殷勤的过分。
云起品了一口茶水,意外口感还不错,问旁边忙碌的店小二,“这是什么茶?”
店小二放下活计,笑嘻嘻的走过来,道:“此为钟山云雾茶,这种树很高,通常生长在云雾缭绕处,采摘时还一定要选云雾最浓重时,泡在杯盏当中,呈云雾状,故而得名。”
云起挑眉,不错,和他口味。
本来见一行四人穿着不凡,又天生带点生人勿近的疏离感,这会儿说上话了,店小二倒也不觉得难接触,遂打开话匣子道:“几位是来参加四月头的兰亭集会的吗?你们来早了。”
兰亭集会是什么东西?
店小二一拍大腿,“唉哟,误会了,这位公子气度不似常人,我还以为和那帮书生一样特意赶来赴文人会的呢。”
经过店小二解释,大家才知道沂县这里有个传统,每年这个时候都有一场各地书生才子的以文会友盛会,文雅称之,谓兰亭集会。
云起握着茶杯,含笑道:“不愧是儒雅圣地。”
店小二只得意片刻,又愁苦道:“本来挺热闹,我们客栈生意也好了不少。”说着,偷虚了陆安然好几眼。
这女子虽然蒙着脸,但一双眼睛清黑澄澈,竟是通透如泉,眉目清秀,不看脸就可料想面下风姿妍丽。
店小二忍不住又将视线瞟过去,这回和云起的撞在一起,面对云起微笑的桃花眼,尴尬的愣在原地。
“可有什么不妥?”
令店小二惊讶的是,问话的非眼前贵公子,而是没开过口的那位小姐。
“不,没有。”店小二一个年轻小伙子,叫漂亮小姐盯着看了,脸一红,呐呐道:“小姐这般好看,晚上要当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