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武百官最近上朝格外安静,他们怀疑九黎从未看过奏折,就只是大笔一挥提了个准字。
不然钦天监地上的折子,怎么可能会应允。
“四柱神煞合一,将星入世。”怎么看都不是个吉利的征兆。
正值夏日,太和殿内会放置乘冰的瓷缸,每每冰都还没化就散了朝。
九黎听到脚步声,睡眼惺忪道“还有一件事,朕要于诸位爱卿商议。”
“这钦天监递上了折子,朕想着择个良日行祭祀之礼,好让钦天监好好看看,这位将星是何方神圣。御林军统帅的位子,就许给这位将星。”
文武百官对于九黎忽然的作死行为瞠目结舌,毕竟得知将星后君主普遍都会将其扼杀在摇篮中,唯有九黎居然上赶着许配官职。
这个官许得,比决定午膳用什么还干净利落。
自从这位君主临政,朝中的风向可谓是瞬息万变,那边国师还在灵鸣山关着,这边居然让陆扶霖用天象选择御林军统帅。
此等荒谬之举,闻所未闻。
朝泠见到旨意时只觉得事情进展的未免太过于顺利,依照九黎的性格,他挨了那么重的一巴掌,这件事估计翻不了篇。
却没想到转头,他竟然又将刀子递到了朝泠手里。
这个人,要么是疯了,要么就是在打什么坏主意。
作为曾经辅佐宣霖帝的狗腿子,以及最有可能问鼎的天选将星。在多方势力关切的眼神中,朝泠将自己关在将军府,整整七日都没有上朝。
她自认九黎比她心眼多了不是一星半点,她就算是在府里憋死也悟不出他究竟要干什么。
唯今当务之急是找到桑驰,而与桑驰有关的最后的线索是楚文冰。
后宫重地何其危险,她也不想再被九黎抓到第二次,于是她偷偷给楚文冰递了话,邀请她去看一眼正在拆毁的昭狱。
那些从昭狱中抓获的刺客,早就已经服毒自尽,尸首就停在后山的空地上。
“楚姐姐,我一时半会找不到桑驰体内的毒是什么,只能从这些尸体上看。你可以吗?”朝泠拉住楚文冰问道。
“你还没放弃吗?”楚文冰眼神闪躲,仍对之前的事情心有余悸。“晚柒,你要做的事情我从未问过你为什么,可这一次,你到底在做什么?”
朝泠拉开一个白布掩住的尸首,夏日天气热烈,水汽上涌,尸首已经腐烂了大半,她犹豫着要不要抬下来给楚文冰看,可又唯吓到她,蹲在地上犹豫着。
楚文冰挨着她坐下来,她长袍染了泥土,斑驳成一块一块,也毫不在意。她递给朝泠一根银针“给。”
她不敢去接,只觉得那根银针又千金之重,要将她压垮一样。“我,楚姐姐”
不会害她吗?这句话朝泠是说不出口的,命簿上并未给楚文冰应该好结局。而她作为始作俑者,现在这样做真的没有害她吗?
“这些人是昭狱一案中的刺客,包括在宫中你见到的那个。”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朝泠眸光低垂,认真地用银针摆弄着那具尸体,“我不知道。”
“林晚柒,你要气死我吗?”楚文冰豁然起身。
她从未如此高声地说话,像一只炸毛的猫,被人踩着尾巴跳起来。“以前你仗着陛下对你得宠爱和忍让怎样都可以,但是这次不一样,私藏刺客是谋逆的重罪。”
朝泠静静地看着她,像是审视楚文冰,又像是在审视自己。
为臣子,她并非一个殚精竭虑的忠臣;为神者,她亦没有什么远大志向。她走得今日全凭着天地供养和做局者的忍让。
可,那是伏念啊。
她心理反复念着这个名字,是让她得以在凤都快乐长大的唯一依靠。
一滴泪落在她腕上,她嬉皮笑脸道“楚姐姐,桑驰又没在我的手里,何来谋逆?你也是看到了的,桑驰跑了啊。”
楚文冰沉默不语,良久从贴身的袋子里拿出一排银针和一只小刀,她利落地从尸体上剜下一块腐肉,抱着绢布托在手上,认真地查看。
朝泠撑着膝头直起身子,后山空旷仅有这几句尸体静默于此,夏夜风吹动树叶零零作响,宛如召魂的黑幡。
十二具尸首,很难想象戒备森严的昭狱里居然能够埋伏下这么多的刺客。
她的目光在周围扫视,其中有一具显得奇怪,可却让人说不出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腐尸的气味占据了她的嗅觉,也麻痹了其他感官。等到她走得再进些是,白布之下的“尸首”已经破开围挡,挥刀向她刺来。
鬼脸面具出现在她眼前,她立刻认出那是桑驰。
下意识地她拔剑格挡,刀剑交错,发出刺耳的嗡鸣。桑驰急退几步,朝泠见缝插针地穷追不舍。
桑驰自知不敌朝泠,被她发现之后并未遁走,而是挥刀而上要与她斗个你死我活。朝泠余光在周围四处扫动,这些裹着白布的尸身有什么值得他一定要以命相搏的吗?
那是一具女尸。
楚文冰现在看着的是一具女尸。
桑驰在昭狱里误将朝泠认成了这个人,因为此次暗杀的队伍里只有这一个女子。他一直要找的就是这个女人。
朝泠足间轻点,桑驰的宽刀贴着细腰划过,瞬息间她已经闪到楚文冰面前。长剑寒芒直指,点在女尸的脖颈处。
“掩息避世,这么精贵的丹药,你居然有两颗,哪来的?”
他为了脱身,服了避息丹药,让朝泠误以为他服毒自尽,将其带到楚文冰宫中。等药效一过,他则时机遁走,回到昭狱,试图和这个女子汇合。
“她真的死了。”楚文冰声音如蚊鸣,朝泠没有听清,但落在桑驰耳朵里却如闷雷炸响。
“不可能。”
楚文冰握住朝泠的衣袖,探出头来“我从医数载,避息丹药见过不少,血脉之征已起,她就是死了。”
剑从女尸脖颈处挪开,朝泠长剑平举,警惕地观察着桑驰的动作。
他垂着头,凌乱地发丝浮在面上,整张脸逐渐扭曲,捂着头跪在地上,压抑着内心的绝望。整张脸埋在胸腔里,缩成一个看似坚不可摧的堡垒。
“她”他想要念出她的名字,却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她叫什么,府上的暗卫根据天干地支编号,死了一个又会有新的顶上,已经有人叫着她的编号,继续着同样的生活。
风吹动树叶沙沙沙,他的心里被莫名的沙粒填满,随着跳动的血液将心房磨得生疼。
宽刀落地,被纤细凉薄的手稳稳接住。
朝泠歪头看着他,想要说些什么,终于只是将宽刀插进了地里,二人相顾半晌。她终于还是问“你如此恨皇家,既然从宫里醒过来,为何没有杀那个嫔妃,只是自己跑了。”
“为何要杀那个嫔妃,她于此有何关系?”桑驰微微仰起头,双瞳中杀意汹涌,却又不必单纯。
“好。”朝泠笑了笑,牵着楚文冰转身离开。
那天夜里下了场大雨,听闻昭狱后山鬼怪作乱,将满山的尸体都抬走了。
楚文冰问她可还要继续制作解药。
朝泠抱着楚文冰的肩膀,将亲昵地靠着她,疲惫地背了眼睛“当然,我们还会再见的。”
“晚柒,这个人绝对不是普通的刺客那么简单。”楚文冰郑重道“他能够弄到避息丸,而且按照你的分析他很可能给他的朋友也准备了一颗,这个东西精贵,我随着师父行医也只是见过几次,而且绝对达不到连他服下的那种逼真的程度。此人绝非善类。”
朝泠点头“我知道了,楚姐姐,我会小心的。”
昭狱后山的鬼怪之说愈演愈烈,甚至已经到了各家各户请道士驱鬼的程度。坊间流传,昭狱一拆,曾经在那里死去的鬼魂破关而出,现下在京中流窜。
可笑的是,朝泠也连做了几日的噩梦。
“朝泠,你躲在这里做什么?考砸了便考砸了,哥哥有没有要罚你,你躲什么?”
她虚长到六百岁的时候才被送到学堂,因为启蒙的比别的孩子晚,功课总是跟不上。
“你今日可知道错在哪里了?”伏念绷着脸。
“我没错。”
“既然没错,别人平白欺负你,就应该打回去。你怎么还输了?”
少时她因为木讷总是被人欺负,伏念就叫她不开心就要哭出来,受了委屈就要打回去。
“这些都是你的,你别生我的气了好不好?哥哥不像那些天界主神一样,哥哥不掌管人间事务,所以不总下凡的。”
“可学堂里的仙子们都见过糖人,唯独我没有见过。”
“那哥哥让忘川的仙子去给你带一个好不好?”
都说朝泠嗜甜,入了人间之后更甚,其实她久居凤都,不曾见过那么多糕点,也不知道除了糖人还有面人,还有糖画,还有那么多好玩的东西。
哥哥,你既然在这里为什么不愿意和我一起逛一逛呢?
你是在生我的气吗?气我最后还是没能将女娲石带回凤都,气我少时不好好修行,最后也没能救你。
哥哥,朝泠知道错了。
“杀了我。”通天桥上伏念眼角划过血泪,他紧握着朝泠的手,用尽力气几乎要将她的手压断。“求求你,杀了我。我好疼,杀了我吧。”
朝泠拼命地摇头,灵力不断地输送到伏念体内。他的身体中像是破了一个巨大的洞,生命力和魂力争先恐后的涌出。通天桥上冷风呼啸,他跪在漫天星河边,逐渐变成一个空壳。
“杀了我,不然就来不及了。女娲石的封印快,杀了我。”
“不,哥哥,我不敢,我不敢。”
长剑刺入,像是划开绢布一样,将伏念纤细的脖颈斩断,炽热的血液涌出,落在地上形成一片大火。
火幕之外,一个黑袍人垂头看着她。
“朝朝,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