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里实在心疼他,也感觉他现在每走的一步,都像是《安徒生童话》里用尾巴换了人类双脚的小美人鱼。
海面上泛起白色的浪花泡沫,森林里有风声掠过,又重重叠叠堆积起绿潮。
我突然问了一个很不合时宜的话题:“阿闫,你是不是很喜欢我啊?”
事后,阿闫问我那时候为什么会突然问起这个荒诞的问题。
我躺在病床上,被角把我遮得严严实实的:“就是没想到你会突然从轮椅上站起来,还那么坚定地要把我送下山……”
那一路上我一直很担心阿闫随时会因体力不支或腿软而摔倒在地,可他走得虽慢,一步步却平稳。
“你也不早告诉我,原来你进行康复训练都有一年半的时间了,我那时候担心你担心得可紧了……”
听到我略带撒娇的语气,阿闫有一瞬间的愣怔,眸中一闪而过一抹异样的情绪。
“阿闫……你怎么了?”他的那抹情绪被我捕捉到了,却让我感觉很悲伤。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人,慢慢地腾起了身,把自己主动埋在了阿闫的怀抱中。我低下头,就能听到他的心跳声。
噗通,噗通,沉稳有力。
以前我们两人的相处模式更像兄妹,我们之间谁也没想过僭越。可今天早上阿闫抱着我下山时,膝盖韧带都被拉伤了,他也从未想过放弃我。
所以我也想为他做些什么,哪怕我温暖不了他。
被我抱住的身躯僵硬不自然,只过了片刻,阿闫就把我推开。
“sfia,其实我有过喜欢的人。”刚才他眼里那抹异样情绪,也只是因为想到了那个人。
可说这话时,阿闫的拳头却紧紧攥着,怎么也不肯松手。他的视线落在我脖子上的项链时,又有一瞬的清醒,嘴角勾起一抹讽刺的弧度。
“所以,我不能对你动心吗?”我语带虔诚,似懂非懂地问他。
此刻我的好奇心完全被勾起,突然很想知道能被那么温柔的阿闫喜欢的女孩子,究竟会是什么模样?
而我还没意识到自己心里当下完全一片平静,甚至连阿闫没回答我之前的问题,我内心都没感到失落,反而是释然和轻松。
“你想知道她?”
阿闫的视线飘向了窗外,飘渺总没有定处。而那神情,就仿佛他藏在心底的那个人,一直都是一个对他来说,遥不可及的存在。
“我很早就认识她了。”若要把时光追溯,两人的初见甚至可以追溯到阿闫五岁时,“我第一次见她时,我就感觉她是一个很奇怪的人。”
“她会穿好看的泡泡裙,也会编很好看的头发,整个人看上去漂亮得像一个小仙女一样。可她对所有同龄的女孩子都很好,唯独对待男孩子恨不得蹬鼻子上脸,享受着他们臣服般的讨好。”
那时候的阿闫瘦的像一只猴子一样,皮肤黝黑,一到七八月份还要帮叔伯们下田务农,于是整个人看起来永远都是一团小不点,矮瘦矮瘦的。
要说小阿闫有什么值得那位“小公主”关注的地方,可能是他的眼睛很清澈,也可能是他的脾气太独特。
小公主从来享受的都是众人众星捧月般的好,只有小阿闫每次见了她,只是默默问了句好,就低着头从她身旁默默走过。
“这种讨好到高中后更变本加厉了。小姑娘眉眼已经完全长开了,身上的气质也很独特,追她的人能从学校排到她家的别墅。”
“她谈了很多男朋友,但对每一任男朋友都不上心,抱着都是玩玩的态度。”
“只是没想到那天会来得那么快。她有一任前男友不肯与她分手,说什么也不肯相信小姑娘是真的不喜欢他了,非让她拿出证据来。”
可人的感情明明是这世间最善变的东西,爱与不爱,又何来证明之物?
于是就上演了电视剧中最俗套的剧情,那时候穿着蓝白色条纹校服的阿闫正好路过,就被小姑娘突然卡住脖子往自己身旁一拽,气势嚣张地宣布,“这就是我的新男朋友。我喜欢他。”
最后四个字落在他的世界里,荡气回肠、轰轰烈烈。
“那天的晚霞很美,她每根头发丝都像闪着光。我们之间的距离也很近,近到我能听到她落下的呼吸。”
“她前一任男友自然瞠目结舌,最后只能落下‘你的口味转变得真快’一句话,落灰而逃。”但其实那时候阿闫已经开始如雨后春笋般开始窜高个了,当阿闫直起身子,小姑娘还需要仰头看向他。
海盐般的风扑面而来,裹挟上泥土的湿润气味,小姑娘的眼眸也湿漉漉的。
在小姑娘认真打量了一圈阿闫后,她双手环抱身前,嗓音娇甜:“其实你长得也不赖啊,就是皮肤黑了点,像是刚从非洲逃难而来的灾民。”
这一句话,重点都不知道是在夸阿闫还是在损他。
“在季家当透明人十二年了吧,这一回你终于有价值了。回去我会在爸妈面前好好夸你一回的。但是你要是敢打我的主意,或者是把我在学校的事情告诉他们……”
小姑娘竖起葱段般的手指,指向阿闫的鼻尖。
那瞬间,清爽的果香味也被一齐送来。其实用果香味概括那香味还不太准确,可那时候的阿闫对香水根本了解不多,更别说分清楚前调中调和后调了。
那十七岁的阿闫究竟是怎么对小姑娘心动的呢?
大概只是,他的世界从来黯淡无光、粗糙庸碌,而她以一种近乎蛮横的姿态闯进了他的世界中,在无论多么难堪困窘的情况下,她依旧活得精致而潇洒,让日子活色生香。
“少年的心动,是仲夏的荒野,野火烧不尽,春风吹长生。”阿闫大概也没想到,自己会对一个那么娇滴滴的小姑娘心动了那么久。
只是在当时那种情境下,他没来由觉得恼羞成怒,一双清亮的眸子紧紧盯着小姑娘:“谁稀罕多管你的闲事!我也不需要你在他们面前夸我!”
可说到底,也只是自尊心作祟,他怕自己看起来都像一只摇尾乞怜的狗。
阿闫回忆往事时,神情慢慢变得柔和下来,眼神也变得格外眷恋。
我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向往,可明明又充斥着回不到过去的满腹心酸与遗憾。
不知为何,我的脑海中也开始浮现出两个小小的奶呼呼的团子,在熊熊滔天的火浪中,男孩奋不顾身冲进了火海里,奋力找寻着女孩的身影。
废石废墟林立中,也是男孩紧紧握住了女孩的手,陪她从天南聊到地北,只为了等救援队伍的到来。
可为什么我总想不起来,这回忆中的人是谁?
在他们身上,又有着怎么样的故事?
阿闫的话把我拉回了思绪,他以小姑娘来称呼自己心爱之人时语气也变得格外缱绻:“那时候她被我吓了好大一跳,反应过来后她立刻骂了我一句‘神经病’,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可我也不知道当时的自己发了什么疯,居然觉得她生气时……还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娇憨与可爱。”
要说两人关系的真正转折点,还在于一个冬季。
小姑娘是体寒体质,有一天上体育课时,阿闫刚从教室外进来就看见小姑娘蜷缩着身子,一双手紧紧捂着肚子,额头抵着桌子。
在她身上,正笼着一件宽大的蓝白色校服,但小姑娘还是瑟瑟发了抖。
同在一个屋檐下住了那么久,阿闫就算再迟钝与神经大条,也记住了小姑娘每个月的特殊日子。只是在学校的小超市里给小姑娘买红糖与其他用品时,他的脸还是红得堪比艳丽的晚霞。
流云涂染上红意时,阿闫放在书桌里藏了一天的东西也终于被偷偷塞给了小姑娘。
站在他面前的小姑娘纤细瘦弱的一团,盘成丸子头模样的她显得青春又稚嫩。但也不知是脸色苍白还是什么缘故,阿闫看向她时只觉得心里突然就柔软得一塌糊涂了。
“这些是给我的?”小姑娘怀里怀着一大袋的零食,隐约还可见一罐红糖与一抹自己熟悉的包装封面。她的脸也慢慢染上了薄薄的一层淡红。
“那,我们能算是朋友了吧?”小姑娘还没等他回答,突然就伸出了手要与他相握。
朋友啊,这个词语多么弥足珍贵。阿闫的社交圈弱,平时总孤身一人,却是第一回有人扬起明媚的笑脸说要和他做朋友。
但那一次阿闫的处理表现并不出彩:“我转身就跑了,留下她一个人目瞪口呆在原地。但其实现在想起来,中学阶段的夏天真是让人怀念。”
人的年纪大了,或许总爱怀旧。阿闫回想起那段岁月,一颗一直被揉皱成团纸般的心终于有了片刻的舒展。
那是段什么样的岁月呢?年轻的女孩坐在高瘦白净的男孩的自行车后座,风掀起百褶裙裙角,不知名但从不难为情的情愫就这样从一个人的心里爬到另一个人的心里。
小姑娘开始围着他转,给他买早餐、和他一起上下学,也会缠着他给自己补习功课。她交男朋友的心思终于不再像以前那么活泛,也越来越多次拿他当挡箭牌。
渐渐地,学校很多人开始默认他们已经确认了关系,也极少再有高年级的学长会在小姑娘的放学路上拦住她的去路,大胆向她表白示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