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妙贞一旦决定了,就会立刻开始想着如何实现,跟「赵肃睿」说定了,她恨不能当晚就收拾了行礼第二日一早就出宫。
吓得徐宫令连忙拿着新选女官入宫一事暂时拦住了她。
「等选好了女夫子,正好到时明年开春遴选女官的消息也传到各处了,我那时候出发正合适,轻装简从,只带三四个人,做男子打扮,到过年还有十几日……陛下,骑马四五日能到哪里?」
沈时晴顿了下,才说:
「你要是坐马车,三五日能到山东地界。」
「那可太慢了。」林妙贞已经拿起了自己的马鞭,「我骑马的功夫不能说顶好,可也不差,一天要是一天能走上二百里……」
沈时晴不得不再次抬起头:
「一天骑马二百里,磨得身上都是伤,瘫在客栈里不得动弹,姐姐你与其说是做巡察使,倒不如说是跟马搏命去了。」
林妙贞还觉得自己能一口气跑到江南地界去,被这么泼了冷水,她有些失望地重新坐回了榻上,抓了一把松子,还没忘了分几个给「赵肃睿」。
「慢慢来,又不止是一次,你总能去了你想去的地方。」沈时晴又反过来劝她。
林妙贞却突然一拍桌子:「那我也能去泰山看看!」
好歹记得旁边还有徐宫令,她笑了笑,又改口:「我能去泰山巡察,泰山,人杰地灵,极好之处,一定有众多可入宫为女官的多才女子。」
她好一通描补,却只是让老成持重的徐宫令在心中暗暗叹息。
「陛下,皇后娘娘这些日子变化颇多,微臣有时欣喜,有时心惊。」
离开林妙贞所住的琼华殿天已经黑了,沈时晴缓步徐行,在一旁为她执灯的是徐宫令。
看看徐宫令被灯光照着的脸庞,沈时晴抬抬手,让其余的人都后退几步。
「徐宫令,把灯给朕。」
「是。」
年轻的皇帝外面穿着紫貂大氅,伸出一只手提着宫灯,慢慢悠悠地往前走。
「陛下,皇后终究不是女官,更不是宫女,您这般放纵皇后,微臣实在担心有朝一日皇后终究当不得皇后了。」
看着手里的灯,沈时晴的脸上浅浅有了一抹笑:
「徐宫令,你是觉得有朝一日朕会被逼着废后?」
「非也。」走了几步,徐璇缓缓说道:「陛下,臣少时在梅林里救过一只麻雀。」
「那只麻雀被人所伤,只会在林间哀哀鸣叫,臣用帕子捧着,将它带回了家里,每日用黄米喂养,给它喝水,为它换药。这般过了几日,雀鸟渐渐好了,偶尔会飞到林中,再飞回来。臣却怕它一去不回,就找了个鸟笼将它关在里面。小雀鸟刚被关进去的时候就开始挣扎,臣以为它会懂臣的苦心,狠心蒙上了笼子只等它安静下来。谁知,过去了不过半日,等臣从祖母处吃了饭回来,那只雀鸟已经死了。」
….
徐璇停下了脚步。
「陛下,鸟入笼中,尚会如此,何况人焉?皇后娘娘本性疏狂不羁,微臣知道从前她是压抑了本性活在这深宫之中,可她知道自己是皇后,也愿意做一个好皇后替陛下打理内宫。如今,陛下纵容甚至怂恿皇后出宫,就如同让雀鸟忆起了山林云天,若有一日,皇后娘娘再被关回宫中,让她如从前那般度日,陛下,皇后娘娘就会变成臣当年的失手错杀的雀鸟。」
「徐宫令。」
徐璇直挺挺地跪在了冰冷的石阶上:「陛下,微臣失言,请陛下降罪。」
「你起来吧,你为皇后着想,有什么可怪罪的?」
提着灯的年轻人弯腰扶起了徐璇。
「朕知
道徐宫令在担心什么。」沈时晴垂着眼,看着被灯照亮的路。
「朕本就年轻,心性不定,做出朝令夕改之事也不是什么稀奇的,让女官上朝也好,让女官巡察四方也好,让宫女进内书房也好,如今这些,只要有一日朕被群臣说动,不过几句话,都能抹去。到那时,宫里宫外,无数女子就会成了被关进笼子里的鸟,哀哀啼鸣,死在黑色的笼布之下。徐宫令你真正想提醒朕的不是皇后该如何自处,而是那些女子,朕说得可对?」
徐璇低着头,官帽上的绿梅枝在风中轻动:「陛下明鉴。」
「朕也怕。」
起初,徐璇还以为自己听见的是风声。
轻飘飘的三个字入耳,却像是有千钧之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就好像只用了这三个字,就让人窥见了一座山,那座山长在了另一个人的心上。
「朕也怕有朝一日醒来,朕的手不是朕的手,朕的心也不再是朕的心,朕怕有朝一日,高女官走到乾清宫却不得其门而入,皇后想要出宫,却被拦在了重重宫门之内,朕怕赵大学士被驱赶回了公主府,徐宫令你被勒令解职遣散回了原籍,朕怕女官们的红裙被撕碎烧毁,朕怕女官们辛苦算出的账本被人付之一炬。徐宫令,你所怕的,正是朕此时此刻所怕的。」
徐璇站在原地,看着穿着大氅的那个人提着轻晃的灯孤身向前,走了一步,又一步。
「陛下……」
「罗网起,天地灰,山林穹宇再无雀啼,徐宫令,若终有一日世间会噩梦成真,你是会先打开鸟笼让它们得了一丝喘息,还是让雀鸟们一直被关着,从生到死,不得展翅?」
沈时晴回头,看着站在台阶上的徐宫令。
这些话,她一遍一遍地问过自己,在她决心带着林妙贞出宫的时候,在她决心让宫女们进内书房的时候,在她站在公主府里看着赵明音走向自己的时候,她都在想。
就犹如过去的那些年,她一遍又一遍,从别人的身上,看见自己的深渊。
是妥协,去走一条世人眼中她应该走的路,成为一个夫婿敬爱、翁姑和美的世家妇,忘了前尘种种,忘了心中层层叠叠的不甘与痛楚。
….
还是继续隐忍,继续等待,继续被人践踏直到她真正能够击溃自己桎梏的那一日?
做沈时晴的时候,她在不断地自问,做「赵肃睿」的时候,她还是在不断地问。
每到那个时候,她就对自己说:「看看吧,沈时晴,你面前这个女人,她也是沈时晴。」
是被关起来的沈时晴,是要淑善为要的沈时晴,是要循规蹈矩的沈时晴。
她们都是你,哪怕你变成了一个男人,哪怕你是这世间至高无上的君王,你依然能看见她们无处不在,她们临渊眺望,她们站在窠臼与牢笼之间,她们似乎已经注定了此生不能展翼而飞。
于是,一切便有了答案。
她自己就是答案。
「陛下……」
「徐宫令。」沈时晴抬起手,让灯光照亮了徐璇的前路,「既然是鸟,终究是要飞的。」
等徐宫令走到她的身侧,沈时晴转过身,提着灯继续往前走。
「让鸟雀都飞起来,这般一来,就算有一日罗网遮天蔽日,说不定也有一只漏网之鸟。它会飞,让这人间的囚笼都知道,鸟是要飞的。」
徐璇跟在「陛下」的身后,久久沉默不言。
一直到陛下走到了一直等在远处的御驾跟前,她才跪在地上行了一礼,目送陛下回宫。
站起身,一丝不苟地理了理身上的官袍,她看了看不远处仍旧灯火通明的端己殿,索性抬脚往那走去。
端己殿里繁忙得一如既往,噼里啪啦的算珠子声在灯光的映照之下仿佛都要生出影子,不然谁也不明白为什么算珠子会这样绵绵不绝。
「徐宫令。」几个小宫女抱着文书快步走过,没忘了对她行礼。
徐璇对她们点了点头。
几个小宫女走到架子旁将理好的账册放上去,一个小宫女突然说:
「刚刚徐宫令在唱词,你们听见了吗?」
「什么?」
另一个小宫女笑着说:「我听见了,徐宫令在唱:‘晨烟凄凄,苍穹远、天罗地网。飞羽旋、默默静林,百鸟成喑。,」
「徐宫令竟然会唱词呀?」
小宫女们嘁嘁喳喳,仿佛一群在林间自在长大的雏鸟。
徐璇背着手,站在打开透风的窗子边,入耳是嘈杂声,她眺望着远处静谧的太液池。
「寒露惊破金笼梦,旧光景老雀踟蹰。三十载,忆梅林雪重,也无声。」
三十年前的那只雀鸟,她刚捧回家,就因为有悖闺训,被她爹随手扔给了家里护院的狗。
在笼子里被关着几乎要死去的那只鸟,有个名姓,叫徐璇。
御驾向着乾清宫缓缓而行。
静默中,沈时晴接着轿子里的灯看着折子。
「沈三废沈三废。」
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她才想起来今日又是每隔三日一次的心声应和之日。
「陛下,听说你在牢中英明神武称王称霸。」
「沈三废,朕要替你去祭拜那姚氏,你说朕是穿白的还是穿青的?」
没想到赵肃睿竟然会说起这件事,沈时晴愣了下:
「陛下,我要是没记错,你现在还在坐牢。」
「朕是在牢房里坐牢,可朕能越狱啊,等朕祭拜完了再让四鼠把朕缉拿归案就是了……这么一说,倒还挺有趣儿的,沈三废,就这么办,明日朕就越狱。你快说,朕越狱的时候是穿白的还是穿青的。」
沈时晴:「……」
晴姐:什么你一个皇帝要越狱?
赵siri:选衣服。
徐璇唱的词词牌是《满江红》,别追究平仄啊,我写这些东西实在是不专业。
2.16晚上写的不满意,加上前一天没睡好,大脑不太够用,更新改到2.17日下午。
六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