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我记得白条上写明的是重量,这对我们来说是有好处的。”姚远想了想,苦笑道,“我爷爷也有白条,数量还不少。”
姚虎既意外又惊喜,说,“去年收购价是92块一吨,自己雇车拉去糖厂的话是25块,运费5块一吨。把肥料什么的钱剔除掉,一年到头赚不到多少钱的。以前的价格更低了,不过总比没有好。”
拿白条的农民是出于对政府的信任,这份信任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渐淡薄,继而转变成不信任,继而是痛恨。
甘蔗的收购价一直是南港地区农民心中永远的痛,从90年代初到2022年,甘蔗的收购价从每吨200左右涨到400左右,整整三十年,每一吨仅涨了400块钱。
205年之前的甘蔗亩产一般在4吨-6吨,极少也有出现7-吨这个量级的,甘蔗的生长期从年初到年尾将近十个月,也就是说,农民种甘蔗一年下来,每亩产出的收入是00-200元。
剥去成本,到农民手里的钱,连维持温饱都困难。
到了205年之后,亩产量提升到了七八吨,一些高产品种超过十吨,价格也在四百块左右,亩产收入4000元左右,才勉强让甘蔗这种重要的经济农作物没有消失。
总而言之一句话,90年代的蔗农很苦。
奇怪的是,糖价市场却很好,作为原材料的甘蔗的价值与最终形成的食用糖价值是完全不匹配的。
其他人要研究分析,姚远不需要,因为他知道,这是因为国外食用糖的冲击,而国内的食用糖技术和成分远比不上国外的。
对他来说,手里掌握了一揽子解决方案。
想毕,姚远问,“阿虎,比如说,我是说打个比方,如果甘蔗收购价能达到四百块钱每吨,靠大面积种植甘蔗的话,可以带动全村的乡亲发家致富吗我记得咱们村的人均地是两亩多。”
姚虎想都没想,道,“肯定能发家致富啊,你想啊,一亩地能收四五吨甘蔗,一年下来差不多两千块钱了。咱们村的地都能种甘蔗,一般每户都有十来亩地,最少的都有七八亩,好家伙,一年下来收入就是一个万元户了。”
“不是这么算账的,成本问题考虑了没有,人力成本呢,还有时间成本,而且,种地看天吃饭,咱们这边台风多,来一次台风的话,收成肯定受影响吧,方方面面的因素都要考虑进去。”姚远笑着解释道。
姚虎深以为然,尴尬地笑了笑,“我倒是没想到台风这个问题,对,这个很要命,要是年中来一场台风,那个时候甘蔗刚刚抽起来,一亩也收不上来一吨甘蔗。”
在他眼里,人力成本、时间成本不是成本,只有需要拿出钱来付出的才叫做成本。
农民劳动的价值被严重低估的原因之一就是因为大家认为农民的时间不值钱,甚至可以说农民的生命不值钱。
姚远心中有数了,说,“阿虎,这个事情你得带头做起来,地不够就开荒,村里有那么多荒地山地,丢荒了多可惜。”
“阿远,这个事情你得和老支书好好说一说,他点头了我们才能干。”姚虎说。
姚远说,“我让我爷爷去和他说。”
“对,让老爷子去,你去的话,老支书不一定搭理你。”姚虎深以为然。
丝毫不夸张,隔着辈分呢,而且姚家村是非常非常重视辈分的一条村子,甭管你在外面当了多大的官做多大的老板,回到村里,你该给长辈磕头磕头,吃饭的时候你该和小屁孩坐一桌就坐一桌。
二三十岁的小伙子和一群小屁孩坐一桌吃席的场景太常见了,因为是同辈的呀!当然,也有七八岁小学生和六七十岁的长辈坐在主桌,端着饮料跟着把酒言欢,也是因为同辈。
看辈份不看年纪,结了婚的大小伙子叫三四岁的小屁孩叔叔一点也不新鲜。
好在,姚远的辈分不算低,他们家这一脉的辈分都不低。老支书当了半个世纪支书了,但也只和姚老爷子同辈,要叫姚老爷子大哥。
上午十点多的时候,更多的客人到了,拱手打招呼往里走,摆了五十多桌的院子顿时热闹起来,绝大部分是村里的乡亲们。随着姚振华夫妇的同事们乘坐的客车抵达,姚家的气氛来到了**。
雇大客车把人从几十公里的地方接过来吃席,在这个年代是极新鲜的。
在农村人的概念里,多少多少个亿,那是理解不了的,不是他们不懂算术,而是压根无法理解其中的概念。在一家五口人花五块钱就能吃饱的90年代初的农村,冲击力最强烈的是整整齐齐的3台大客车。
在他们眼里,这更能证明姚远的出息,姚振华的出息,姚老爷子家的出息,称得上是光宗耀祖了。
看那比县政府大楼都气派的新宅!
吃席了。
与北方的流水席不同,粤省这边是所有客人一起入席一起开席,声势浩大仪式感很强。如果受限于场地等,也会分成两批,把时间岔开。村里的第一批了,外面来的客人第二批吃,姚远家院子足够大,容纳千人吃席毫不费力。
正午十二点,在围绕着新宅的万响鞭炮中,千人席开始了。姚振华生怕来的客人超出预计,预留了十桌,结果不到半个小时就全坐满了。
他不得不让村长去想办法,紧急地又拉过来一队做酒席的,又摆了十桌又开了几个新灶。
然而依旧不够,继续加桌子,灶不够用的情况下,直接在地上用砖头架简易灶。好在离渔港不远,蔬菜鸡鸭鹅什么的更是家家户户都有,食材是不缺的,招呼一声,家家户户的老娘们恨不得把家里的鸡啊鸭鹅什么的都搜罗过来还钱,人家姚振华家舍得给钱啊!
姚远刚刚招呼完一批客人,眼看着又有一批结伴骑自行车过来的,顿时面露苦色。
他连忙找到忙得眼冒金星却高兴得不行的老爹,说,“爸,又来了一批人,都骑自行车,看着像是镇上的人。”
“应该是我镇上的高中同学。”姚振华连忙走出去,姚远紧跟着。
姚振华一看,加快脚步迎上去,笑着大声道,“喂!老同学啊你们可算是来了!”
果真是。
姚远无奈得很。
他两辈子人都不知道老爹的朋友竟然这么多!
同样跟着忙了个昏头转向的余铁力羡慕地说,“阿远,我刚刚粗粗算了一下,不算你们村里的,光是外面来的客人就有三百多人了,全是振华叔的朋友、同学、同事。你爸太厉害了。”
姚远微微摇头,说,“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余铁力一愣,深以为然。
在姚远的记忆里,上一辈子父亲出事住院后,今天这里面所有人,姚远都没有见过,也从来没听父亲提起过任何一个人。
应该对此感到绝望和愤怒吗
不应该的,因为换个角度的话,我们也许也会和他们一样!
姚远笑着说,“铁力哥,上高中的时候看过一本书,书名叫你若盛开清风自来。这个书名很大,当时我以为我理解了,现在突然想起,原来以前的理解是不够深刻的。”
他指了指气派的新宅,“这是盛开。”
又指了指绝大多数就算是连姚振华本人都没见过多少次的高中同学,“这是自来。”
姚远苦笑道,“原来那本书说的是现实社会啊……”
“听不太懂,但明白你的意思,社会就是这么个情况。一开始我停薪留职他们都还笑我,后来知道我在远大电器上班了,脸色就完全不同了,以前没有怎么联系的同事主动找我喝酒。都是这样的。”余铁力说。
姚远长叹一声,“农村纯朴,其实也未必,但相对而言,农村社会比城市社会简单了一些。”
“是的。”余铁力同样是深有感触的。
或者说,社会的现实的写照,就在他余铁力身上。
他感叹着说,“村里人知道我停薪留职之后,我爹妈出门都被人戳后背,说我好好的铁饭碗不吃非要去给私人老板打工,我老婆回娘家也被娘家人说,就是我儿子在学校,也被同学说。”
“阿远,之前我没有意识到,现在意识到了,但理解不了。单位编制真的这么重要吗”
姚远奇怪地看着余铁力,“铁力哥,你应该比我清楚的。”
余铁力苦笑着拿出烟递给姚远一支,说,“是,我很清楚,可是认识你之后,我的想法变了。人的一生就这么几十年,都耗在一个固定的环境里,还是拿出一些时间来尝试其他可能性,我觉得后者更精彩。可惜,我有老婆孩子,想搏一把也没那个胆量了。”
“你感触这么深刻。”姚远认同地点头,“坊间有句话,发财要趁早,说的是在成家之前该拼的拼,成了家,其实男人的手脚是被捆缚住了,最重要的是心被捆缚住了。”
“没错。”
两人正在忙里偷闲谈感悟的时候,两辆崭新的黑色皇冠33沿着公路驶过来,一开始姚远还以为是林威来了,可是仔细一看,车牌不对。
这种第九代皇冠是前年才进入国内的,最早在省城出现,林威开的那台黑色皇冠就是这个车,是当时从省城买回来的。
这两年来,南港地区也出现了,今年开始逐渐多了起来。
进入国内的第九代皇冠几乎都是3.0车型,这也是国内第九代皇冠保有量最大的一种车型,非常的经典,三十年后都能在街头看到这种老车施施然地行驶,气场丝毫不输三十年后的豪车。
这种车不是个人能买得起买得到的。
余铁力说,“市里的领导来了”
“市长坐的是帕杰罗,不太像。”姚远感到奇怪。
也许是市里其他系统的领导,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一定是有相当级别的领导,否则哪有资格坐三十多万一台的皇冠。
两台黑色皇冠径直在新宅门前路边停下,车上的人陆续下来。副驾驶上的下来的人小跑着去给后排的开门,后排的人含着笑下车,派头非常大,像张副省长,但是气势上就很奇怪了。
为首的四十多岁,竖着大背头,考究的西裤和白衬衣,皮带圈住大肚子,背着手走过来,另一位像是二把手,是个瘦一些的中年男子,但是派头也差不多,落后大肚子一步跟着。
身后则是浩浩荡荡七八个人。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省高官下基层视察来了。
但姚远看得出来,这二位没有省高官那种气场,给他一种很奇怪的感受。
为首的看见姚远和余铁力站在门边,微微抬了抬下巴,打量着新宅,点头说,“这宅子修得够气派的,小伙子,这里是姚老板家吧”
他是问余铁力,在他眼里,姚远只是个毛头小伙子。
余铁力正要说话,姚远抢在前面道,“你是说哪个姚老板”
“姚远姚总,你们村最大的老板。”边上秘书样的解释了一句,又说,“你进去通知一下,就说镇高官和镇长来了,请姚老板出来接一下。”
姚远傻眼了,镇高官和镇长
搞得跟特么国家领导人一样!
他下意识的看向那两台崭新的皇冠轿车。以正常的价格购买是买不到的,要买到这种有配额的高档轿车,不知道要找多少人花多少钱才能拿到指标,拿到指标后才能以市场价购买。
一般来说,一台皇冠轿车没有五十万拿不下来。
姚家村所在的镇是省里的贫困镇,唯一的工厂是海螺水泥厂,但已经卖给了童永福,现在是百分之百的私人企业。上一次去看望七姑的时候和童永福聊过,据童永福说,全镇全年的财政收入不到一百万。
也就是说,他们用了全镇全年的财政收入购买了两台皇冠轿车用作专车。现在对领导干部的专车没有详细的要求规定,财政好一些的地方购置好的车也是被允许的,县长座驾比市长的好一点也不奇怪。
但是作为省级贫穷镇,镇高官和镇长坐的却是售价三十多万的皇冠轿车,这一点让姚远非常难以接受。
姚远只觉得跟吃了苍蝇一样恶心,心头堵得慌,看见镇高官和镇长站在这里一副等姚老板亲自出来迎接的样子,他忽然觉得,周梁这种人尽管小心思多,但和眼前这两位相比,周梁堪称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