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丧还未过几日,安南战场又传来了战败的消息。大将军曹燊手下一员猛将被俘,士气大减。
加之早段时间郡北六县闹饥荒,朝廷中央发下去的赈灾款缺失一部分,至今未追回。
内忧外患局面挤到一处,黔首百姓人心惶惶,受灾各地民不聊生。司徒邑不得不再开放国库填补赈灾款数万万钱下去。一时间国库亏空无以供应军资,安南战场的燕军不得不暂时撤回。
丞相尉迟固在朝会上不留任何情面地指责皇帝年轻气盛,急功近利而不做后顾之忧。虽然当堂有许多皇帝一派怼了回去,可也确实在大多数臣子心中悄然留下年轻皇帝行事草率的印象。
这一系列的事堆积到一块。司徒邑一下子颓废了许多,夜里罕见的来了一次承凤殿。
楚越知道他很难受,由田乘了热奶上来后,就静静地坐在了他身旁。
他来这必定是想要倾诉或者寻求什么。她也就不说话,等着他开口。
就这么不知过去了多久,司徒邑才说话,他问楚越,“你知道皇祖母临终前和我说了什么吗?”
楚越就顺着问“说了什么?”
“她让我处决姑姑时不必留情。”司徒邑语气轻缓,听不出一丁点的情绪。
帝王的高深莫测逐渐装得入了心了,就是随便一个场合的随口一句话,也不能让人察觉出他心中到底是怎么想的。
楚越一面惊讶太皇太后终归是理智的。就算是亲生的女儿也不能允许抢了皇权。一面又想司徒邑能对着自己说这话,只怕是承凤殿里从前的那些对话,他全都知道。知道自己并不向着大长公主。
看来这宫里的眼线,远比她想得要多……
她垂下眸去,用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眼中的神色,保持沉默。要等着司徒邑再开口问她,才能知道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听身边人一直没有说话,司徒邑果然看着了她,“你要为她求情吗?”
看来还是试探。
大长公主从前闹的那些小事,司徒邑都是视而不见的。如今到太皇太后临死遗言都要她死了。可想而知是犯了多大的罪,她就算真开口留情,司徒邑又怎么会因她的一句话而不杀。
不过是想弄清楚她到底选择站哪一边罢了。
楚越也就摇了摇头轻声说,“如果真是犯了死罪,我求情又有什么用呢?”
“可是一旦她垮台了,你也不保。”
楚越随即抬头直视上他。“是不保性命,还是不保后位?”
司徒邑心头一震,即便是在做蕹州王时,也难以有人能直视着与他周旋。更何况这一年来,他以为自己已经很好的锻炼出帝王的气魄来了。
可是在她面前,尤其此刻,竟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小时候从来都是霸道的她要占主导权。
“朕可以保住你的性命!”司徒邑的双眸里终于带了些情绪,那是一种主宰者给予承诺的坚定。
楚越已经知道最坏的结果了。司徒邑的话无疑是在和她确认选择的战线。
她其实还并不算想要大长公主死。这两条战线,无论她站哪一边都不一定是好的结局。
和大长公主一面,就意味着她要被夹在中间当傀儡,生不如死,况且大长公主自己如今也是死路一条了。
和司徒邑一面,纵然能保住现在的命,可是后半辈子她就只能靠着帝王的宠爱了。生死也不过是别人一句话的事。
无论选择哪一种,都不算完全就是好的。
只是好歹第二种还能活命……
烛光躲在被风吹起的帷幔后,影子将楚越的脸盖住了一半,司徒邑并不能看清她的表情,也就猜不出她心中所想。只是听她轻柔地问了一句,“陛下想要我做什么呢?”
他已经知道答案了。
他却摇头说,“朕不会让你做什么,只像从前那样就好。”
这次换做楚越不解了,她以为这是一场选择战线的谈话。结果那些拉扯了无数次的话,到了司徒邑那里却像是掉进了泥潭里,一点动静和回应都没有。
她也看不清他到底怎么想的。
见对面人同样开始疑惑起来,司徒邑的表情比刚进来的时候要放松了许多,那水墨一般的眉也展开了许多,眼里多了几分笑意。
“保你不容易,替朕捏捏肩吧。”他含着笑说。方才伪装起的帝王之气转瞬即逝,言语间竟又回到了年轻男儿惯爱使用的刻意逗趣。
这样的时刻已经极少出现在司徒邑身上了。无论是之前做蕹州王时,还是现在做了九五之尊。即便是在原太后面前,他几乎都不这么随着心性的说话。
而如今只因确定了皇后是和自己一面的,那些长久闷着的不快便统统迎刃而解。
楚越犹豫了一会,最终还是听话地照做了。
便是这么一个小小的举动,好似就挥散了司徒邑方才所有的阴霾,楚越听到他说,“你都不问问姑姑到底是犯了什么罪吗?”
她就问,“犯了什么罪?”
司徒邑有点恼她这么推一步走一步,不过回头又习惯性的自己给自己解了气。
“伙同尉迟固私吞了一部分郡北六县的赈灾款,用来招兵买马,私建军队。”他说这话时的语气很平常,甚至还有点轻松。
楚越的手停住了,千算万算都算不到大长公主是做了这么蠢的事。
她要建军队干嘛?自己做皇帝吗?还是让尉迟固做皇帝?可是大长公主再怎么贪权,她还是姓司徒啊!怎么能把自己家的江山拱手让出去?
真是为了情夫疯了!难怪连生母死之前都是在交待要杀了她。
楚越的脑子里如轰雷掣电,但最终只是问,“不是说那笔钱还没找到吗?”
不知不觉说话间,外头天都已经微微发亮了。还是成奎在外头提醒了一句,二人才发现。
司徒邑就打了个哈欠往后室走去,疲惫地躺在了床榻上。楚越跟了过去,熟悉地越过他躺到了里侧,看着他闭上双眼,嘴里回着她,“是因为时候还没到。”
时候还没到……她跟着在脑子里念了一遍。
尉迟固是两朝丞相,手上的权利和关系网肯定早已根深蒂固。何况还有大长公主的加持,只怕就更加难以撼动了。
若要一举扳倒,司徒邑只能盘旋伪装,等待最佳时机。
楚越想了一会也跟着困了,就是心中还有很多个问题想要趁着今晚都问了,后来也实在抵挡不住沉沉困意。
只有外头守了近一夜的成奎,幽幽地想着这晚帝后的对话竟比前面近整年的都要多。
从前两个人同榻而起,都是一前一后。楚越早上不用顾忌着司徒邑,便会习惯性地赖床一会,
就算是偶尔有一起醒来的时候,她也会装睡等他走。
这样的相处模式,她觉得是最好的。
可今日不知怎么的就变了。她闭着眼等了很久很久,都不见身旁支颐看书的人有起来的动静。连外头的成奎也出了奇的没有催。
即便不要上朝会,那也总得有别的一堆事等着他做吧。怎么这般清闲了?昨儿不还在朝堂上和尉迟固吵架来着吗?
楚越也就翻了个身,有些要示意司徒邑自己已经醒来的意味。她以为这样就能让司徒邑明白,要遵守好他们俩之前一直默认的规矩。
不想司徒邑望着她幽幽地说了一句,“醒来了就一起去用膳吧。”
她便尴尬地睁开了眼,又尴尬地应了声。
好在司徒邑对她的规矩不算多。两个人仍旧做得分餐制,一人一桌各自面前摆各自吃的。这样对于楚越来说,也就没有什么压力了。
她原本以为这样的奇奇怪怪的相处模式不会持续太久,又出乎意料的连续重复了近半个月。
司徒邑除了朝会的时候不等她,其余时候日日都等着她一道起来用膳。
早膳都算了,午时都要跟着回来一次吃。差不多已经做到了整天整晚都守在承凤殿。
她在心里琢磨了很久,想或许又是为了安抚丞相。
皇后受了半月专宠这事,全天下最开心的人估计也就只有大长公主了。她已经很久没有来承凤殿了,这一回来就是面上想严肃也还是憋不住的得意。
“我不信连着半个月都还没有碰你。”
楚越捧着竹帛甚至都没正眼看她。自上回夜里和司徒邑说白了,她觉得现在也没什么必要和大长公主周旋了,就算是敷衍也不想。
没听着对面人回话,大长公主就自顾自地抚了抚长袖,“原来你上回那么说,是自己还存着招呢?”
在大长公主的眼里,这半个月的专宠是楚越自己刻意而为之的。
她的目光从竹帛上抽离出,听得对面人继续说,“行了,你要是有自己得宠的招数,娘也就放心了。”
“越儿,我说过我们不是敌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你要是恨我想要对抗我,嘴里尽管骂我就是。只要你得宠,我就是受你多少骂都行。”
楚越心里一声冷笑,索性将头埋进了竹帛里。大长公主脑子里已经给自己编排好了说辞,又何需她再开口说什么呢。
大长公主走后,成奎亲自跑过来传消息,说司徒邑在无极宫还有些事,今日就不过来吃了。
楚越回着“知道了”,一时间竟还有点不适应起来。
田从食官长手中接过奉上的炙肉和羹汤,乘到楚越的食案前,闲聊似地提到一嘴,“是曹美人见陛下好久不去她那了,便在无极宫外哭哭啼啼地守了半日。”
原来是被美人绊住了脚……
楚越放下手下竹帛,脸上是连自己都不曾发觉的冰冷。她说,“丞相照拂够了,大将军也当关照一下的。”
就算是战败,曹燊也仍是现今燕军中最有能力的一员大将,等哪一日恢复国库再要出兵,不也还是要靠着人家不是?
往后连着四五日,司徒邑都没来承凤殿一回。
楚越就要田把外堂那些他的东西撤下送回到无极宫去。
成奎一脸为难地接过说,“以后又不是不去了,皇后娘娘怎么也吃起醋来了呢?”
这话里多半还是嘲讽的心态。毕竟楚越“大度容人”的口碑还是从平帝时期就开始流传开的,就算是嫁给当今的皇帝做了皇后,那也仍旧是端得清高,从不讨好争宠。
哪怕皇帝主动去承凤殿也冷冷淡淡的。
田便学着她主人的一惯和气的笑,“娘娘说承凤殿不比无极宫,屋子太小了,她自己东西都放不下。这才叫奴送了过来。”
成奎就扯出个笑。当真是主仆两一个样,就是发脾气也要故作温和地说客气话,不给人看到一丁点吃醋的脾气。
这倒算了,不在乎的人看着表面的样子也就够了,可偏生无极宫里那位又存着心思要看她吃醋。
她还就真会只叫他难受。
到了晚上,成奎原本想着这事不会好交差,没想到司徒邑看着东西却浮出些许笑意来。
这夜虽没去曹美人宫里,可也仍旧没到承凤殿去,就直接在回甘泉宫歇下的。
而后数日也都没往后宫里去,办公吃睡皆在甘泉宫。
连成奎也都看不明白了皇帝闹得是哪出了。
……
过了些日子,承凤殿闹出了件不大不小的荒唐事。
原本一些小事是不会闹到楚越面前来的,只是关乎早膳里她必要喝的米浆没奉上来,在询问下也就知道了。
田说,是承凤殿新进的一个叫班乐的宫女,送膳路上叫一前殿来的小黄门轻薄了去,拉扯间手上的米浆就泼了。
楚越皱起了眉头,没想到后宫里还有这么胆大的宫奴。她又问那小黄门可抓住了没有?
“抓着了,准备送往掖庭令处置。”
那多半是活不成的。楚越拿起竹帛预备要看,忽然想着什么,就冲她招了招手。田也就凑着耳朵过去听着。
良久,田脸上神情震惊,却又带着不经意间露出的兴奋。她应着“诺”。心里头如何都想不到皇后原来还藏着这么多小心思。
原太后不动手处罚的人,皇后也会惦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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