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过了一刻钟时间,皇帝就架马回来了,玄色良驹之上,男子身形高大,面容俊美。身穿黛蓝缎锦深衣,下着裈袴,袖口紧束,举止间风度翩翩。周身自然散发出来的王者之气,为旁人所不敢轻易仰目直视。
此时他正一手牵着辔绳,一手捧着把颜色各异的秋花。
原来是做这件事去了。
楚越立即想到了当初被陌生郎君送的花,便笑着起身走到了他马前。“怎么?公子今日也要做一回送花郎?”
“你怎知,就一定是送给你的?”皇帝翻身下马,冷俊的面庞上犹带笑意,只是下一瞬又刻意地平下了嘴角,甚是高傲地拿着花绕过她。
皇帝和朝升夫人之间的玩闹,倒是逗笑了旁边的一堆侍中郎。楚越心里也没在意,便佯装着赌气地跟在他旁边落座下,“这里除我之外,就只有我的两个宫女了。让我想想,是送给田的,还是送给祁香的呢?”
话里刻意泛着酸意,倒是将田和祁香吓得后退了半步。
皇帝便笑着将她搂入怀中,又仔仔细细地把那些花插满了她一脑袋。楚越今日穿着淡雅,单一袭月白曲裾深衣,一把乌黑柔顺的头发也是简单绾在身后,没有任何花样。这样突然满头的花,还显得有些违和。
“越大就越喜欢胡思乱想。”司徒邑还捏了捏她的脸颊。
明明是自己先逗着她的,现在倒说是她胡思乱想。她也就翻了个白眼,顺嘴提到了当年的人,“你没把当时那人怎么样吧?”
自从知道他将真正的越人女处死了以后,她便下意识的觉得皇帝杀人是件很随心的事。
其他人都还没明白朝升夫人口中的“那人”是谁,皇帝却一下就听出来了,便道,“恕他个不知者无罪。”
听到这楚越才稍稍放下心来。也更乐得与皇帝打趣了。即便身后还跟着一堆的旁人,二人亲昵的状态也自然。
浓情蜜语一直到日暮时分,便准备回去了。路途经过一片湖泊,边上还堆积有许多扁平的石子,一时帝王玩心起,便又在那处稍作停留,与几名侍中郎靠近湖边打起了水漂。
留在原地的几名扈从便又在此处铺设了席子,供朝升夫人等候帝王。
这样的场景与楚越来说,着实好看。不亚于以前在球场上看一堆年轻男子打球。自从来到这里,她不过待了两年半就已为人妇,多年来所围绕的只前后两个丈夫。纵然天子丰神俊朗,气宇轩昂,但是看久了也就没有那股悸动了。她又忽然将目光移到了最边上的一名侍中身上,那人看起来年纪不大,高高瘦瘦的,姿势上颇为的谦卑。
她一时间竟起了些心思,不由得想要上前去问问,公子今年多大了?家住何处?可有婚配?
不过这想法也就是脑中飘过的一个乐子,要真这么做了,估计朝升宫就再变了冷宫,那侍中郎也不是丢了性命,就要被发配到边疆去了。
那堆人还没玩几个来回,旁边一泥土小道上又有两辆马车驶出,高车驷马,旗旄导前而骑卒拥后,倒是达官贵人家的排场。
因皇帝今日特地吩咐了不露身份,所以他们也就没在意来往的人。而那两辆马车在经过时便驻足下来。
楚越不由得细细打量起来,见靠后的那辆马车上下来两位年轻女子,足下蹑丝履,头上玳瑁光,琼姿花貌,又自带一股特殊的英气。
美人们朝着皇帝那行走去,樱唇微启,不知说了什么,而后惹得皇帝一阵爽朗地大笑。皇帝一笑,周围的侍中郎们自然也跟着笑,再附和个几句话,女儿家也娇笑了起来。
一时间,湖边竟是欢声笑语的。
水面波光粼粼,微暖的夕霞从云后渐移出来。靠后站着的年轻女子含羞低眸,她捻了会碧青的长袖,纤纤细步朝着司徒邑靠近过去,又低语了几句,就将腰间二合一的环形玉佩解下递与了他。
田打趣道,“怕是要有新美人要入宫了。”
“也好,该热闹一些了。”楚越的心里就如同那湖面一般平静。于是脸上的笑都是轻松的。林子里吹拂来一阵清风,将她的发丝吹落几缕,头上的花也掉了几朵,长长的眼睫微微扑下挡风,再抬眸时,秋水眸中似泛有星辰。
她又看见司徒邑将手中石子递与了一旁的侍中郎,抬手朝着她所在的这处微微一指。
那碧青衣袍的女子目光停在她这头,微微一惊,向她屈膝行礼。
楚越便扬起了那抹大方的微笑,颔首回礼。
……
“竟是冯峥家的小女儿。到底武将世家,朕还是头一回见到女儿家给男子送玉佩的。”皇帝虽然没收下人家的玉佩,但是回来的路上都还在念这事。
这冯虬的妹妹、凌儿的小姑子,目光倒算是犀利,能从一堆少年儿郎里先相中了天下之主。楚越又想如果是自己,恐怕还不会相中司徒邑。也不是说他这人外貌条件不够好,反倒是太好了,就容易给人一种不可亲近,不实际的感觉。尤其他还总端着帝王高深莫测的样子,相处起来便会有更大的负担。
就算知道这种人爱自己,也会下意识地害怕,不敢过多冒犯。
她的脑子里又忽然现出齐猷那张俊逸的脸庞来。若有得选,二者之间她或许会选齐猷那般的男子。起码轻松自在许多。
“想什么这么入神?”皇帝见她没回话,便拉着她靠近自己。敏锐的双眸盯过来,仿佛一眼就能捕捉到她心中所想。
楚越下意识地一慌,竟害怕真被他看出来。她又陡然一笑。司徒邑就算再厉害,那也是人,不是神,还真能看出自己心里在想什么不成?
她便笑着说,“想你看没看上人家的小女儿,要是看上了就带回宫,亲上加亲。”
“那倒不必,后宫女子现如今朕都认不全,再塞一个进去也是浪费地方。”皇帝揽着她的肩头,又沉声道,“有汝一人足矣。”
猝不及防的告白当然要有迅速的回应,她就顺着这甜蜜的气氛钻进了他的怀中,又故作娇羞地蹭了蹭他的胸膛。只是心里仍在打趣,这皇帝当得可真是小气,人家都是想着娇妻美妾无数,他却想着美人多了浪费地方。
不过楚越也算是明白他,天子心中尚有不世伟业要开创,整顿朝纲,中央集权,开疆扩土,扬大燕天威、立盛世千秋。自然不会过多留心儿女情长,也需得处处抠门节省为将来做准备。
她也就不过多提那冯家女儿了。
如今不祈求落个“大度容人”的贤后名声,也没必要在这些事上再伪装自己。宫里现有的美人们可以做到不计较,再要她主动给皇帝添人,确实是没必要的。
八月,因原太后相邀,下头几个诸侯王家的女眷也来行宫小住一段时间,陪伴老人家说话。
这些女人们交际的场合,楚越作为后宫中有资历的“老人”自然也要参与。
也正是因为这次,她才后知后觉,朝升夫人便是楚废后这件事在外头已经默默传了个遍了。不过因为当年提议废后最厉害的几位,下马的下马,不管的不管,大家也就选择了安静的心照不宣。
毕竟没有人想要踩着皇帝不想提的点,去闹事。
这批女眷当中,只荇王的女儿司徒妤大不了楚越几岁。楚越记得小时候两个人也见过的,但因关系隔得远,也没什么机会说话,所以说不上来多熟悉。
原本以为这几日两个人能有话说。不想那妤翁主好似不是很喜欢她。后来去了解了一番才知道,早些年荇地出了些动荡,荇王便把女儿放到司徒邑在蕹州的府邸去住了一段时间,这妤翁主和赵筱相处得还颇为不错。
想必也打听过一些后宫里的事,所以现今面对楚越自然的疏远。而且她还不是一个能藏得住事的,要是心里看不惯,就必定要在言语间表现出来。仿佛只有啐上一两句,心里的火才得以发泄出来。
宴上几个妇人原本在说着客套和气的话题,一会饮水的功夫,妤翁主将把话题转到了楚越身上,语调还是阴阳怪气的。
她昂着头,不屑一顾地说,“朝升夫人受宠可是出了名的,只是怎么也不见有子嗣的呀?我们荇地倒有助人生子的奇药,妤改日便差人给夫人送些来。”
场中女眷原本就只她一个人看不惯楚越,这样凭空的一句话冒出来,一时间无人敢接话。原太后倒是乐得见这样尴尬的场合。即便是被人伤害了天家颜面,也两眼一闭装作没听见。任由楚越自己去处理。
“那便多谢翁主了。”楚越只能面不更色的将这份讽刺收下。
封地的翁主没有礼貌,不懂事,那是他们的事。顶上皇室的人却要为了体面,大大方方的将矛盾压下去。
这些年事经历多了,她倒也没把这事多放在心上,只是觉得原太后到底是老糊涂,看不清里头的是非了。无论怎么讨厌她,到了这些亲戚面前,她们终归是一家人。
当着一屋子人嘲笑了楚越,未必就不是在下皇帝和太后自己的脸。
宴上稍稍安静了一会,几个女眷们不仅不敢做声,就是动都不敢多动一下。
司徒凌是刚到的,方才两句话正好也落入了她耳朵里,她略等了等,才提裙褪履往里走,特意提高了声调回司徒妤的话。
“翁主的子女倒是多,只是我一个没见过就已经听说令家大郎的名声了。大外甥前些日子是不是还因为打架,被人上访到京里来了?”说话间落座到楚越边上,不待人回话又紧接了一句,“可见不单单要会生,还得会养呢。”
她如今已是冯氏妇,讲这些带刺的话又会比皇家自己讲要好的多。毕竟也是太后唯一的女儿,司徒妤自知得罪不起,抬眸看了一眼座上的原太后,只能默默吞下这回怼的话,一声都不敢吭。
原太后还是看自己女儿开了口,才不情不愿地将场中的火熄灭了。
“行了,把乐倌召上来罢。”
太后这么一开口,其她几个妇人才敢跟着开口把气氛缓和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