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可不知道敏若心里正做着多“不敬佛祖”的打算,等她诵毕这一卷,睁眼看她,也是此刻,太皇太后才细细地着眼打量敏若。
面容生得是很秀气文静的模样,柳眉杏目,鹅蛋脸面,与皇后有几分相似,面上又总带着笑意,温温吞吞的温和模样,穿着鲜艳颜色的衣裳,倒衬出几分明媚俏丽来,但仍然并不媚气,平静从容的,更是肖似皇后。
比皇后在这个年纪时,还要更沉稳几分。
但二人也有区别,譬如此时,敏若方才诵毕经书,眼角眉梢似乎都透着温和禅意,与皇后的雍容模样决然不同,显得分外平善可亲,杏眼里含着温柔又似是悲悯的笑意,垂眼望着经书,目光那么专注又温柔,好似云端上的佛菩萨,正悲悯地凝视众生。
真不似寻常少年女子,倒像是庙里莲台上走下来的菩萨,极尽温和慈悲。
太皇太后心中有此感慨,命人端了茶水来给她,又使人取来一串佛堂中的念珠,笑着递与敏若“好孩子,在宫里素日常来我这坐坐,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年里年外外头人都进上不少,只在佛堂里放着了,与你戴上,也不算玷污了。”
敏若忙起身谢恩,太皇太后笑着道“并不必如此拘礼,久了你就知道了。”
还有一匣新样式的绢花并两匹贡绸,是她原本命人备下与敏若的见面礼,此时一气命人端上来,又添了一对宫造珠花,“前头内务府进新样子,我瞧这对好看就给留下了,可留我这也是没处戴的,你小姑娘家家,花儿似的年纪,拿去戴正好。不要又辞又谢的了,你只管收着。”
敏若于是谢过恩,接过赐下的表礼,又略坐了一会,太皇太后才说“你出来这么长时间,你姐姐要念你的,去吧,明儿个得空了要再来坐坐。太后今儿个病了不见人,等改日你来我这,我介绍你给她认识,她一定也喜欢你。”
一卷经书的功夫,太皇太后话里话外对她都亲近许多,大概是已经将她当做了同道中人。
敏若心道这忽悠人的功夫数年没用,今天一使还是那么当用,真不愧她当年呕心沥血点灯熬油地读经并向老和尚学习。
都不用照镜子,她都知道她方才肯定是满脸云端菩萨的悲悯慈和。
要是这会对面做的换个信别的的人,她也能一秒切换状态给对方来个世外高人的飘渺如仙。
咱们这就叫专业!
从太皇太后这混了份见面礼和初始好感,敏若起身告退,太皇太后还使她宫里的一个宫女带着小太监送她回坤宁宫,帮着提带见面礼,苏麻喇又亲自送她出了正殿。
这在慈宁宫这算是第一等殊荣了,出来时宫人们都不禁另眼相看,只说暖阁中,苏麻喇回到太皇太后身侧,见宫人撤去残茶,太皇太后持着那串檀香珠若有所思,不禁轻声问“老祖宗,怎么了?”
“你瞧那丫头像她姐姐吗?”太皇太后问道。
苏麻喇笑着答“瞧那容貌样子,活脱脱是第二个皇后娘娘了,才刚走进来时,奴才还当是见到十年前的皇后娘娘了呢。”
“我说她们不像。”太皇太后将檀香珠手串戴到腕子上,“皇后眼里有野心,有对钮祜禄家的挂念,可她家这老三眼里,什么都没有,平平淡淡,虽是笑着,也跟一潭静水似的……她俩生得那么像,可我看着那三格格,却想不到皇后,只能想到佛堂里画像上的菩萨,平静慈和,不起波澜,悲悯众生。”
是个有佛性的孩子。
言罢,她垂头低喃道“若有佛菩萨转世,应当便是如此吧。过几日叫她与阿娜日见一面,都是心思纯净的孩子,她们两个应该会很投缘。”
苏麻喇心道那小姑娘瞧着挺明媚俏丽的,但她自认识人不如太皇太后,便不再言语。
如果敏若听到太皇太后的这段话,她一定会感慨自己的“佛光普照”技能真是愈发精进了。
瞧,又是一个被她忽悠瘸了的。
太皇太后这话要是进佛堂里说,没准能当场把她的佛菩萨气活过来。
敏若完全不觉得忽悠老太太有什么可耻的,她这是忽悠吗?明明是太皇太后与她一见如故,硬拉她共参禅机!
什么忽悠不忽悠,演戏不演戏,说得那么难听。
从慈宁宫回到坤宁宫路程不远,敏若这月余骑马射箭养身功夫锻炼有术,走过去也并未觉得疲累,她一路慢吞吞地走,回去的时候却见坤宁宫里还有客在,不由有些稀奇。
皇后卧病,免了六宫请安侍疾,嫔妃们有心来探望请安的也都应该在早晨或者晌午后皇后午觉醒来的空档,再不就是晚上来,晨昏定省嘛。
这会子不早不晚的,怎么还会有人在?
她随口问了一嘴,门口的宫人自然不会瞒她,笑回道“承乾宫的乌雅福晋在里头与娘娘说话呢……”
话音未落,迎春从里头走了出来,见到敏若与迎夏好欢喜,道“可是回来了,虽说知道是搁老祖宗那,娘娘还是急着想三格格呢。乌雅小主在里头陪娘娘说话,格格,娘娘喊您进去。”
敏若于是只能歇了本来想回去躺着的心,抬步进了正殿里,坤宁宫正殿的门是开在东次间的,她进去迎面就是个大灶,让她忍不住在心中感慨这朴实的建筑审美。
东暖阁里地方狭小,皇后又在病中,最怕炭气,故而并未升炭盆子。而她素性好节俭,也不肯大量的煤炭往地龙里倾到,故而仅是地龙与火炕的热度听不足以让室内温暖如春,冬日里靴子又厚,进屋子里也没能暖和多少。
等她入内,迎春很有颜色地给她备上脚炉与手炉,乌雅氏笑意盈盈地与皇后说话,见敏若进来,亲切地问候道“三格格回来了,外头天还冷不冷?瞧你只披着斗篷,怎不穿一顶暖和些的狐裘?”
“我一向不大怕冷,这斗篷足够了。”敏若向她欠了欠身,“乌雅福晋。姐姐,你这会可好些了?”
“好些了,快坐下喝口牛乳茶暖暖,你喝不惯咸的,我今儿个特意嘱人兑上蜜糖熬制的。”皇后软声道,敏若笑着应下,心中却微顿了一瞬不喜咸口牛乳茶的不是她,而是原身,她哪一口都能喝,是原身自幼便不喜欢奶茶,觉着入口的咸味不好。
皇后对原身的这份关心,可惜原身前世到最后也没能知道。
她坐下踩着脚炉呷了牛乳茶,入口温温甜甜的,温度正适宜,想来是早备下的。
乌雅氏这时笑着道“从前还没听说过老祖宗这样看重过哪家的格格闺眷呢,瞧这手串念珠,我打入宫也没见有人得过老祖宗赐的念珠。”
“老祖宗喜欢性子通透懂佛理的,你不正要给老祖宗抄撰佛经吗?译得好了,可不就有了。”皇后瞥了眼敏若腕上的珠子,心里头微舒又有些好奇,面上却笑着道“你们是没赶上时候,老祖宗早年可喜欢送人佛珠了,前头几个,安嫔、惠嫔、荣嫔都有得过,仁孝皇后在时最得老祖宗的喜欢,珠子多的逢年过节都能拿来赏人。”
“可是我没赶上好时候。”乌雅氏忙道“可依我看,老祖宗还是最看重娘娘您,瞧满宫的嫔妃,也就您说的话,老祖宗能听进去。我的汉文平平,不过仗着自幼陪玛嬷礼佛才认得些梵文,也写得不好,想让老祖宗满意怕是难的。”
皇后摇摇头,“老祖宗是最慈爱的性子,何况宫里懂梵文又懂汉文的宫妃有多少?你已是很难得的了,左右不急,且徐徐练着吧,不求速度,但给老祖宗的一定得是好的。”
乌雅氏点点头,又恳切地道“多谢娘娘的提点,妾身一定学好汉文、练好梵文,为太皇太后译好佛经。”
皇后不过淡笑而已。
又过一刻,乌雅氏见皇后面露倦色,知趣告退,走前表示希望能偶尔来向敏若求教汉文翻译。
皇后笑着示意敏若应下。待只剩下皇后与敏若二人,她方问敏若“在老祖宗宫里觉着怎样?”
她没问别的,只看敏若带着的厚赐,就可知太皇太后对敏若的满意了。
敏若笑着道“太皇太后十分慈祥,我为太皇太后念诵了些经文,又说了些话,她老人家便赐了表礼叫我回来了,还叫我改日再去。”
皇后支着身子略看了看太皇太后赐给敏若的表礼,心中愈是满意,于是道“可见老祖宗喜欢你,你便常去,太后也不是难相与的人,你不要怕,你越是落落大方的,她们越是喜欢你,老人家喜欢小姑娘落落大方进退有度,你就很好,哪有人会不喜欢我们敏敏呢?”
敏若恍惚一瞬,听着这声“敏敏”,好似回到第一世,听到堂姐含笑喊她,她的小名如此,前世爸妈亲人都这样唤她。
今生舒舒觉罗氏也换过她“敏敏”,敏若却没有过什么触动,许是今日皇后这声“敏敏”唤得太温柔,许是其中的笑意与纵容太像敏若自己的姐姐,所以她竟生出了一瞬的恍惚。
皇后见状心里愈软,倾身拍了拍她的手,“敏敏莫怕,在这宫里,万事都有姐姐呢。……乌雅氏的容貌性情是皇上喜欢的,不说很聪明通透,但确实也比宜嫔经得提点,皇上这几年偏好出身不高、性子简单的女子,乌雅氏算是里头聪明拔尖的了,又是从我这里出去的,你往后可以与她相交,未必要有多深厚的情感,只是这偌大宫城,漫漫长日,我想给你找个能说话的人。”
这就是传说中的包办交友吧……
敏若活了三辈子,只听说过包办婚姻,还是头次经历这个,但也知道皇后并非是要求她与乌雅氏处得亲密,只是在宫中多一敌不如多一友,有时未必是朋友,点头之交有点利益关系或者旧情分,对方若尚存着良知,那这几分旧关系就远比朋友情分好用。
或许在此时的皇后眼中,如今的乌雅氏,就是尚未经历过漫长的宫廷生活而被泯灭抹去良知的那一个。
皇后又向后靠了靠,数道“晚后博尔济吉特福晋许会过来,你们两个年岁相仿,她性情天真烂漫,你许会喜欢。荣嫔、惠嫔、安嫔等人都是宫里的老人了,性子好相与的,不会与你为难,年轻些的万琉哈福晋、那拉福晋性情柔顺,回头你也可以认识认识。”
她一连说了许多话,言罢不禁有些咳嗽,敏若忙起身端水与她,皇后摆着手痛咳过一阵,方接过茶碗喝了两口水,缓声道“姐姐这副身子,不知能再为你谋划多久,你莫要不耐,敏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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