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里尔疼得要命。
他胳膊上的伤口看着并不深,实际上,幼虫前足切进去的距离,足以袭击到里头的白骨,他哆嗦着、抱紧着胳膊,额头的汗滚落下来,几乎要在地上打滚。可是他到底是不敢的,他听到他的光脑里,有后勤人员正在叫着他的名字,紧急确认着他的状态如何,但他疼得说不了话。
“b级保育员达里尔·勃朗特,伤势撕裂伤,请及时派人来处理。”朱利安替他回答,然后跪在达里尔的身边,快速将止血喷雾喷在达里尔的胳膊上。
保育员的服装虽然能暂时止血,可那也是暂时,起不了医治的作用。朱利安皱着眉头处理着达里尔的伤势,严肃的模样让缓过劲来的达里尔打了个颤,一时间也不敢说话。
达里尔心虚。
这场违规事故,说到底还是他的责任。
如果不是他冒然去触碰幼崽,压根不会发生这场事故。现在可好,他因为朱利安所饲养的动物出了意外,也会连累到朱利安的评分。
达里尔的嘴巴惨白,说话没什么力气,“你过来给我处理伤口,给幼崽上了防护罩吗?”
朱利安“上了。”
防护罩不只是为了保护这些珍稀生物,更多的是保护这些保育员工。这道屏障无形隔开了保育员工和珍稀生物的距离,如果遭遇袭击,屏障在最大强度的撞击下也可以维持星秒,算是聊胜于无。
达里尔有一个,但是他没带出来。
就刚才的情况,他怕是也想不起来要捣鼓这个。
朱利安神色古怪,“你的伤口,看起来像是被刀片划过一样。”止血喷雾里有镇静和止痛的药效,达里尔的脸色好了一点,“对,它的速度很快,看起来不是普通的生物。你要小心,它对你似乎很依赖。”
朱利安刚想说什么,却下意识侧过头去。
达里尔看着他,留意到他的喉结缓缓滑动了一下,优雅漂亮的脖子近在咫尺,透着紧张的红,让达里尔忍不住分神了一秒,醒过神来,又想抽自己一巴掌。他连忙打断自己的胡思乱想,“朱利安,你在看什么?”
朱利安皱眉,漂亮的眉头紧蹙在一起,“我好像听到了,翅膀振动的声音。”
达里尔一愣,随之轻松地笑道“不可能,你的防护罩还开着,那只幼崽再厉害,也不可能穿过你的防护罩,那动能还是百分百没损耗过的呢。”他试图宽慰朱利安,但朱利安的情绪并没有因此变好。
达里尔“你觉得这幼崽是什么种类?”
朱利安心思不在这里,说话的语速慢吞吞,“它看来不像是普通的生物,没有太多血肉,更像是节肢生物,类似……重蝶?但看起来不太相似。”
这只幼虫太漂亮,漂亮得朱利安有些害怕。
他不知道那种害怕的情绪从何而来,却阻止不了它越来越肆虐。他确保达里尔能够支撑到后勤人员赶来后,就站起身朝着幼虫的方向走去,心中古怪的担忧越来越强烈,以至于朱利安都没留神,他垂下来的手指都在轻微地颤抖起来。
桶,是空的。
在防护罩之外,朱利安止步,看着空无一物的饲料桶,脑子空白了一瞬。
“……达里尔,有什么生物能穿过防护罩吗?”
“不可能。防护罩可是第一研究所研究出来的东西,就算真的要穿过,也必须是将充能耗尽,我们可一点撞击声都没听到。”
朱利安摸上无形的防护罩,,的确是,可是……
幼虫呢?
朱利安的心口狂跳,就像是一把火在燃烧着恐惧的心脏,他的呼吸一点点急促,声音也低了下来,缓缓往后退,“不对,达里尔,你立刻退到电梯那里去,我觉得有点不对劲。”他倒退的时候,甚至不敢移开自己的眼睛,冷汗从额头滑下来,渗进眼睛里,酸疼得朱利安连续眨了几次眼。
他摸上光脑,声音急促,“后勤呢?怎么到现在都没过来?”
朱利安似乎听到后勤回复了几句什么,但他没有听清楚,因为他刚想起另外一件恐怖的事情。
——达里尔是不是没有回话?
朱利安一下子站住,立在原地。
他听到了羽翼轻轻颤动的声音。再一次,远比之前还要清晰。
他僵硬地、缓缓地扭过头。
一只漂亮、梦幻得仿佛在童话故事里才会出现的生物扑闪着轻盈的翅膀,无数星光散落而下,好像一场动人的舞蹈。伴随着无尽流淌的血红,趴在地上的男人歪着脑袋,断裂的脖子正如泉水般“咕咕”涌着红色的液体,将朱利安的鞋底都染红了。那妖艳古怪的生物落了下去,正巧落在男人趴着的头颅上,小巧灵活的前足撕下一条皮肉,撕开的纹理如同崩裂的布块发出奇怪扭曲的声音。
它的身躯,翅膀,乃至于挥动的翅膀,染上了刺目的红色。
朱利安缓缓地往下看,正看到达里尔的胳膊。
他恍惚地想,原来人的骨头是这种颜色……森白到发青的地步。浓郁的腥臭味扑面而来,伴随着还在啃噬着人体的幼虫,朱利安的胃部开始痉挛。他惨白着脸扑过去,想要救下达里尔,但他的动作反而刺激了幼虫。
它开始发狂。
总而言之,等到后勤人员赶到的时候,达里尔没了半个,朱利安被强烈的刺激弄得晕厥了过去,而他的怀里,他的锁骨上,正栖息着那只刚刚胡作非为的恶兽。它心满意足地落在它最钟爱之物上,小小的前足抵着锁骨,拢着漂亮小巧的羽翼,尽可能将所有的地方和人类接触——
像是一种无尽的渴望。
…
这是一场小小的意外。
在第一保育园里,时有发生。
只是朱利安来这里后,还没遇到过这么严重的异动,这是第一回赶上了。保育园的评估员赶来后,将这只刚孕育出来的生物评定为a级并且带走了。
朱利安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正从一堆浓液里爬出来,他嫌恶地抹了一把自己身上的痕迹,爬出治疗的舱体,立刻冲进去隔间冲洗身体,将这些黏糊糊的液体都洗干净后,他才换上自己的衣服。
医生在外面等着,会一项项检查他的身体状况。
这是保育园在出事后的一套流程。
朱利安算起来,才来第二次,比起很多刚来三个月就进来三次的人好太多了。他不喜欢这里冷冰冰的环境,将有点湿润的头发扎起来,慢吞吞穿过两道惨白的走道,在医生的办公室坐下。
“达里尔怎么样了?”
医生笑,“不先关心你养的动物吗?”
朱利安“a级,这已经与我无关了。”他也才b级,是养不了a级的动物。
医生“达里尔的情况不算危急,送去抢救的时候,心脏和脑子都还维持着一定的活性,可能要在医疗舱里泡上三个月,不过命是保住了。”这冷冰冰的话听起来没有半点温度,却是最好的消息。
朱利安的脸色苍白,“那是什么?”
他这话不该问。
每一个级别的保育员只能知道自己级别的物种资料,但提及达里尔,朱利安很难不想起那一天的惊悚。其实到最后,朱利安已经想不起来自己到底遇到了什么,他只记得自己……晕了过去?但是为什么晕过去的?晕血?
可朱利安并不晕血。
医生观察着朱利安的表情,冷静地说道“研究所派人过来,将它评定为a级,但实际上,它的等级,应该不止a级。你觉得,谁来饲养它比较合适?毕竟你是它的保育员,你的意见是有一定的参考价值的。”
朱利安沉默了,他犹豫了一会,干巴巴地说道“……将它送回研究所,或许才最合适。”
医生在医案勾上潦草的字体。
——该对象对代号a存在强烈的抗拒。
…
朱利安本以为事情就这么结束了。
他从医生那里回来后,得到了三天假期,在家里痛痛快快睡了几天后,朱利安才回去上班。这一次,他不用再去地下十七层,只需要喂养地上那两只“动物”就好了。
虽然这两只动物也是奇形怪状,脾气暴躁。
但总比地底那只好。
朱利安听说出事的那一天,不只是第一研究所来人了,好像还来了军队。具体发生了什么,他们这些b级保育员也不清楚,唯二可能知道的朱利安和达里尔都不记得发生了什么,只能让这件事潦草过去。
半个月后,朱利安已经将这件事忘得差不多了,他的上司鲍利斯却把他叫了过去。
鲍利斯的办公室布置得很温馨,在他的桌上,甚至还摆放着他家里人的动态录影。朱利安见过鲍利斯的夫人和她孩子,非常可爱。鲍利斯也是个有趣的小老头,平时总是爱乐呵呵地和他们说话。只是现在的鲍利斯僵硬地站在门口,看起来如同速冻的老腊肉。
他的位置上,正坐着一个冷冰冰的男人。
他穿着白,从头到脚都包裹在白色里,鼻梁上架着平光眼镜,正冰冷地看着桌上的资料。
鲍利斯是那种很传统的人。
就算科技已经发展到这个阶段,他还是习惯用纸质版的资料。
朱利安站在鲍利斯的身边,注意到那桌上的资料……那张脸,是他自己。
那个男人推了推眼镜,抬头看向朱利安,他的眼睛很黑,注视着朱利安的眼神好似他是躺在台子上的肉猪,又或者是压根没有生命的烂肉,那不只是高高在上,更是对生命的纯然漠视。
朱利安看向鲍利斯,“这位是?”
鲍利斯擦着汗,尴尬地说道“这是第一研究所的所长马库斯·吉尔默,他来是为了之前那只a级生物的事情。”
朱利安并不喜欢这个消息。
他冷着脸说道“关于那只生物的详情,我已经在出院的时候说得很清楚了。”
马库斯笑了笑。
鲍利斯哆嗦起来,汗流得更快。
马库斯“那只……动物,回到研究所后很不配合,我想知道,你是怎么让它安静下来的?”
朱利安“我没有这个能力,不然达里尔就不会受伤了。”
“不,你有。”马库斯生硬打断了朱利安的话,他嘴角微笑的弧度没有任何变化,就好像是经过精确的度量,“他没有死,他本该成为它的养分,但它因为你的抗拒停下来了,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朱利安已经不耐烦了,眉头蹙起,瞳孔里染着两簇小小的火光,虽不明显,但也看得出淡淡的怒意。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味,恍惚让人想到孕育的种子,逐渐丰满,逐渐充盈,还未到成熟,却已经蠢蠢欲动。
马库斯的视线锐利,仿佛要将朱利安一点点解剖成肉块。
朱利安“……或许只是因为它吃饱了呢?”他被鲍利斯背在身后的手狠狠撞了一下,不情不愿地回答。
这个猜测不无可能。
后勤人员后来告诉朱利安,他们赶过去的时候,并没有看到什么蛋壳,也就是说,那硕大的蛋壳已经全部都作为幼虫补充的能量被吞噬了。
马库斯没有说话,将指间的一个小东西丢了出来,随之弹出来一段录像。
朱利安在看到录像的画面时就僵住。
——那是地下十七层的监控。
监控中的朱利安跌跌撞撞地朝着达里尔扑过去,像是要在幼虫疯狂的攻击下救人。可是朱利安的参与似乎更加刺激到了幼虫,幼虫几乎发了狂,将达里尔的身体撕扯得不成人形。
朱利安的手里染着血,那是他护着达里尔时碰到的。
可是这么一小只东西实在太过敏锐,肉眼压根无法看到它的行动轨迹,达里尔的血越来越多,身上的保育服也彻底失去了效用。他死死瞪着一双黑黝黝的眼,空洞无物,瞳孔逐渐散开,已是弥留之际。
朱利安看着录像里的自己恶狠狠地扯住头发,猛地抬起眼。
……奇怪。
面无表情看着录像的朱利安心里一跳。
那一刻的他,好像捕捉到了幼虫的行动轨迹?那个神态,连他自己都有点陌生。
下一星秒,监控突兀黑了。
朱利安奇怪地眨了眨眼,紧接着监控里传来了其他的声音。
“快快快——”
“救人。”
“还活着吗?”
“嘘——”
人声突然出现,猛地消失。
仿佛指甲划出一道刺耳的噪音,又戛然而止。
监控也适时恢复。
就见录像中的画面骤然发生了变化,原本只有两个倒霉保育员和一只暴走幼崽的地下十七层里挤满了人。朱利安看到无数手持武器的人严肃地站在房间的两端,看到好多个穿着白色衣服的人——如同马库斯一样,还看到身穿防护服进来的后勤人员,他们拖走了即将死去的达里尔,如同拖着一块烂肉。
也看到了他自己。
他昏倒在地上,扎起来的微卷长发不知何时崩断了发绳,正披散在脸上、脖子上,显得狼狈又可怜。他蜷缩着身体,仿佛是在害怕抵御着什么外物,可那只摄人心魄的怪物却在他三步开外飞来飞去,不知为何就是没有靠近昏迷的朱利安。
它飞了很久。
整个地下十七层的人就等了它多久。
如同一场被按下暂停键的奇怪演出,参演的演员都尴尬地停留在台上,滑稽又僵硬。
很久、很久,那只幼虫落在角落里的大黑蛋上,以一种缓慢、又飞快的速度啃噬着残留的蛋壳,蛋壳内似乎还有着什么奇怪的液体,但都被它吞噬干净,就连一点都没有残留。
然后,幼虫重新慢悠悠的、似乎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姿态靠近朱利安。
仿佛那种无形的阻隔消失了,幼虫心满意足地落在了朱利安的身上,合拢起翅膀,尽可能地贴着暖烘烘的皮肉——
在无数人的眼皮底下,它的表皮逐渐分泌出一种奇怪的物质将自己包裹起来,最终变成一大块凝固的晶体。
直到这个时候,整个十七层才像是活了过来。
人,开始动了。
仿佛一场电影重新开始。
朱利安没有去看后续的处理,也没有必要看。
马库斯“它对你很依赖。”
朱利安却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话题,“在我们被它袭击的时候,你们早就在外面等着。”隔着一扇门。
马库斯扯开一抹冰冷的笑,“是。”
朱利安盯着他看了很久,突然几步上前,一拳狠狠地砸在马库斯的脸上。
…
哒哒。
哒哒哒。
粘稠。蠕动。
朱利安半睡半醒,触须在他的后背游走,粘腻地蹭着他,嗡嗡的,好似有什么昆虫翅膀鸣叫的声音,似有似无,仿佛在梦里听不清楚。咕噜,饥饿的**令他原本还算安逸的情绪开始狂躁起来,他饿了。
他一直在饿,他……祂饿了。
无知无觉的饥饿,让朱利安散发着奇怪的、甜腻的、却又狂躁的气息。
几根触须从那团巨大的、冰冷无机质的黑暗蔓延出来,遵循着本能,它试图将自己的全部都奉献给祂。抚摸上柔软的唇,然后是湿腻的舌头,坚硬的牙齿,一颗颗蹭过去,口水,粘稠的水声,咕咚咕咚。
祂……他醒了。
朱利安咬着一截触须,茫然地睁开了眼。
嘴巴里,塞着什么东西。
他下意识咬了一口。
……呕。
他一边干呕一边撕开那些触须,狼狈地从那个古怪的洞穴爬了出来。
几根触须可怜兮兮地跟上去,又听从着“那位”抗拒的意识僵住,然后慢吞吞蜷缩回来,自己含住。
它很难吃吗?
它没有追上去,将庞大的身躯缩了又缩,又塞了两根触须舔了舔。
朱利安感觉今天真的糟糕透顶。
连续做噩梦就算了,刚才和那头怪物纠缠的时候还梦到以前的事情,当然梦中他揍马库斯那一拳太爽了,他当初怎么没多揍几拳泄愤?现在醒来,他还差点吃了虫族的肉,想想都想吐,朱利安的胃部在抽搐。
他用力按了按。
抽搐。疼痛。
到底是恶心到抽搐,还是饿到抽搐?
朱利安有点分不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