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利安在培养舱已经待了几天,实验室有研究员日夜不停地盯着他,也逐渐发现了一些行动上的规律。
首先,能够靠近朱利安的,都是个体较为强大的伪虫族。它们的体型较其他伪虫族要大一些,战斗也更为血腥凶残。但再凶残的伪虫族,在朱利安面前都是乖顺的小猫小狗,没有任何的傲气和凶性,只会乖顺地跟在朱利安的周围,仿佛任何一点亲密的接触都会让它们战栗。不管是哪一种伪虫族,在朱利安出现后,都没有之前那么凶残了,仿佛逐渐有了点理智……或者说,整个族群从不可控走向了可控。
深夜,朱迪站在实验室外,看着朱利安睡在他花了几天搭建起来的小窝,嘴巴干涩地笑了笑,然后转身出去。
她并没有回到研究所自己的房间,而是一路走到马库斯的房间外。
所长的房间和普通研究员的房间并没有什么不同,第一研究所内的布局都是从一开始就统一布置好的,马库斯也没有做出额外的改动。
朱迪没有权限,在等待马库斯授权的时候,她看到了阿方索。
阿方索是个安静的男人,金灿灿的头发和他浮夸的外表与他的性格截然不同,所以每次初见对他有兴趣的人,都会被起冷硬沉默的性格所挡住。
朱迪“我猜,你和我,是同一个问题。”
阿方索冲着朱迪矜持地点了点头。
刷地,门打开了。
马库斯冰冷的脸出现在他们两人的面前,他很瘦,脸上还戴着那架眼镜,冷冰冰的视线从平光眼镜后望出来,“你们两个同时过来,不会只是为了在我门前对视吧?”他的语气不紧不慢,听起来并没有什么情绪。
朱迪“所长,我只是有些问题,想向您请教。”
阿方索“我也是。”
马库斯看着他们好一会,“进来吧。”
他让开路。
他的房间整齐得过分,折叠成方块的被子,冰冷素白的墙壁,除了桌面稍有凌乱,看得出来刚才马库斯就是在这里作业外,其他地方就像是从来没沾过人气,透着一种死寂的冷色。
朱迪平静地看了眼阿方索,又看向马库斯,“所长,您之前在推进Ω-方案的时候,是打算利用朱利安和代号a的联系进行研究。但在真正采用朱利安作为实验体之前,我听说您曾经让弗兰西斯多加了一道作业。”她说话很直接,也就少了拐弯抹角。
“不错。”
马库斯随意地在椅子坐了下来,让他们自己找位置。
朱迪坐下了,阿方索却背着手站在床的不远处,他不紧不慢接上了朱迪的话,“弗兰西斯在昨天之前,就将自己关在休息室不肯出来。我去找他的时候,他说……他犯了一个大错,然后一直低低絮语,说着一些,混乱的话。”饶是这个态度一直很温和的男人,阿方索都很难用更平和的语气去形容弗兰西斯的模样。
他混乱,疯狂,将自己彻底封闭。
仿佛见到了夺命的魔鬼,又像是神智破碎的疯子。
他吐露出来的话,凌乱不堪,难以拼凑起来。
阿方索只能勉强从弗兰西斯的话察觉出他做的事情和朱利安有关,也和马库斯有关。
阿方索是为此而来。
马库斯摘下了眼镜,用白大衣下摆擦了擦,然后又戴了上来。他突然笑了,这对一贯冷脸的他来说非常难得,“朱迪,阿方索,你们两个人,比起弗兰西斯那个废物,总是多了一点机灵。”
他像是很满意这两个人的深夜来访,挥手将桌子上凌乱的东西打开,露出放在底下的东西。马库斯用两根手指捏了一下,那轻薄的屏幕就悬浮了起来,让朱迪和阿方索都能看到上面的内容。
……上面,是一记隐秘的记录。
是从十八天前,就开始的记录。
朱迪倒抽了一口气,就连阿方索的脸色也算不上好。他们两人看着屏幕上逐日记录下来的东西,每一道记录的后面,都签署着名字弗兰西斯。
——这是关于,人和虫族基因融合的实验。
朱迪肚子开始绞痛,有种莫名的反胃感。她想吐。
阿方索“……所长,这违反了第九条例。”
之前对朱利安所做的实验,已经是在边界徘徊,但第一研究所拥有着其他研究所所没有的自主权,在紧急情况下,是可以绕过律法而操作一些不当的行为。
在遇到虫族这样的大事上,第一研究所当然有这个资格。
但在律法之外,对一些研究员来说,有些科学界内遵守的条例,反倒是更让他们铭记在心的戒律。
这些条例一共九条。
第九条,是伦理相关。
即,与人有关。
马库斯在听到阿方索提起第九条例的时候哈哈大笑,当真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抹着眼角的泪花,笑得难以自制,“阿方索,遵不遵守第九条例,对朱利安来说有差别吗?你以为他就不恨我们?”
阿方索皱着眉头盯着屏幕,上面的记录清晰可见。
七月十九日,注射x。
七月二十日,x浸泡。
七月二十二日,注射x,三针。
七月二十四日,x浸泡。
七月二十五日,x浸泡。
七月二十六日……
x是研究所在代号a身上提炼出来的基因萃取剂,因为过分珍贵,整个研究所也没有多少。而x则是研究所根据x基因萃取剂研发出来的、尽可能靠近虫族基因的药剂。
可实际上不管是x还是x都没有经过任何的人体实验。
朱迪“所长,之前您的实验从来都不会这么冒进。类似朱利安这样的个体异常珍贵,Ω-的实验过激粗暴,连对照组都没有。这不是您以往的习惯。”她的嘴唇苍白,说出的话却也很是冷硬,仿佛只是为了实验着想。
马库斯平静地说道“因为我们没有时间了。”他的眼镜闪烁着诡异的光芒,手指在光脑上速敲了几下。
“……据悉,hiki星系沦陷后,主星外的空间跳跃点都被实时监控起来,目前,暂不知道虫族会从哪个方向出现,第七军团,第九军团已经集结。目前,联邦政府对此事发出第一警告令,主星所属……”
“捕捉到曼斯塔虫族的弱电信号,雅斯顿主星即日起全星球封锁,再次重复……”
…
凌晨两点二十五分,距离培养舱两星刻距离的实验室内。
低沉的女声机械化地响起来,紧随着是滴滴滴不断的播报。
“警告,实验体收容失效——”
“警告,实验室o被破坏——”
“经检测,通风管道存在酸液,请及时处理——”
“警告,标本a已消失,请及时寻回——”
…
哒哒。
朱利安半睡半醒,蜷缩在树叶与枯枝打造的巢穴里。他身上那件白袍透明又肮脏,已经蹭满了湿泥的印记。
他浓黑而微卷的睫毛颤动着,好像正从一个长久的梦里逐渐清醒过来。
他怔愣地睁开眼。
看着虚空的某一个点。
他的嘴巴张张合合,像是什么无声的轻喃,轻柔飘忽到听不清。可是人类安装在培养舱体内无处不在的收音仪器在调到最大时,总算能听得到他在说什么。
朱利安在说,“——”
守夜的研究员奇怪地偏了偏头,发现自己什么都没听到,他摸上自己的耳朵。
潮湿的,温热的。
他低头,看到一手的血红。
低到人类本不该听清楚的声音在实验室内振动,如同轻颤的羽翼。除了这个研究员外,其他人无不是捂住耳朵,或者突然尖叫起来。有个女性研究员猛地拽下了自己的挂牌,瞪大了双眼极其恐怖地瞪着培养舱体,她的嘴巴颤抖着蠕动,“不,别,别听——”
她扑了过去,在无声恐怖的压力下用力推动那个按钮,将ax再推到,两股热流从她的耳朵流了下来。
是蜿蜒的,血红的细流。
培养舱体内,朱利安又平静了下来。
他垂下头颅,皮肤白得好像会发光,极致完美得如同雕塑的面孔藏在了那该死的巢穴后,只看得到微卷的漆黑长发。在靠近发尾的地方,正栖息着一只小小的尖尾蝶,但它已经不是从前漂亮轻盈的模样,浑身长满的尖刺和耸立的肉翅令人作呕,它轻轻扇动着翅膀,抖擞了两下,扎穿的果子就掉下来。
在朱利安小小的巢穴外,正堆满了无数的果肉和残骸。
这是它们的供奉。
为朱利安,为它们的神明。
躺在巢穴内,朱利安小心翼翼地捧着一颗晶莹剔透的虫卵。
真奇怪。
朱利安轻声地说道“你是怎么过来?”
在半睡半醒间,他总能梦到一颗过分活泼的光团。
在无数的光点里,这颗光团总比其他的光点要大。可尽管它要大得多,可是它和无数的小光点一样,逐渐、逐渐也衰弱下去。
它将会面临死亡。
光点来而又去,如此多的数量,有熄灭的也有新生的。
朱利安平静地看着它们的来去,似有触动,却又仿佛带着某种超然在上的古怪。
可是这颗光团是不同的,它主动、活泼、亲近又过分霸道,非得将朱利安被霸占住不可,又亲昵地蹭着朱利安的心口。
朱利安对它,总有某种过分的熟悉感。
就像是,代号a。
他的怜悯和亲近,让他允许了这颗光团的靠近,也在注视着梦中的光逐渐暗淡下去时,产生了某种不舍的情绪,那是朦胧的,难以捉摸的意识。
他希望它活着。
只是一个梦醒,朱利安就看到两只伪虫族朝这里飞了过来,它们的爪子尖锐,正抓握着一颗、或者一团渗着灰色液体的烂肉。那散发着奇怪的青草香味,又带着扭曲的活性,分明即将腐烂,却又似乎在轻轻颤抖着,挣扎着……
朱利安第一次接过它们送来的东西。
他接住了这团……奇怪的生命体。
它颤抖着在朱利安的掌心里收缩着,像是精疲力尽,花费了最后的一丝力气。有一根小小的触须,小到几乎肉眼看不到的肉芽,非常细微又眷恋地蹭了蹭朱利安的手掌。
然后在他的注视下一点、一点晶体化成卵的模样。
朱利安心中蓦然有种古怪的念头。
它分明将死,但它又挣扎着重生。
它跨越了死亡的边界,它为了他的呼唤而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