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日
昨天晚上听到了蛇在地面上移动的声音。鳞片摩挲着地面上的树叶,发出连绵不绝的声响,还能够听到枯叶被压得嘎吱作响的爆裂声。可以听出来是一条很大的蛇。
我掀开树叶帘子朝外看了一眼——昨天我们住在雨林里的沼泽地边,几丛树木后就是大片的泥沼,还有一片在热带雨林罕见的辽阔天空。
月亮很美。雪一样白地垂落在树叶上,朦朦胧胧的清亮光线就像是无数雪白的羽毛,与这个夜晚一起凝固在永恒的时光里。”
北原和枫的笔尖微微停顿,抬起头看着燃烧起晨曦灿烂火光的天色,眼眸中倒映入灿烂到无以复加的光芒。
在雨林强烈的湿气下,光线往往会被折射得更绚烂,更耀眼,就像是钻石被人类琢磨出无数的切面,一朵花在雨水里乍然盛开。
彩色的光晕落在一片叶子的尖端,随着露水一起滴落,在地面上轰然上演一场无声而又庄严的悲剧。
一只精灵撑着叶子,步履蹒跚地跑过来,最后干脆“啪叽”一下坐到了地面上,好奇的大眼睛瞧着抢了自己平常作为的旅行家,过了一会儿后又试图爬到衣角上面去。
北原和枫低下头,有些好笑地把这个小家伙伸手捞起来放在膝盖上,捡起边上的一朵小花,塞到这个开开心心的小家伙手里,然后继续写自己的日记:
“我看到在地面上,一条金黄色的蛇,优雅地、从容地、姿态倨傲地蜿蜒而过。
它身上漆黑的斑纹在它不急不缓的运动之下流淌着,金色的鳞片折射着闪耀的月光,灿烂得就像是最耀眼的黄金,让人想到太阳以及它十一年就要透气一次的太阳黑子。
亚马逊森蚺,世界上最大的蛇。亚马逊水域当之无愧的王,黑夜里无光的太阳。
然后它转过头,身躯缓慢而优雅地缠绕上一棵大树,在夜色下仿佛能够闪光的眼睛默不作声地注视着我,平静而落满了月光。
那一条粗壮身躯的每一个部分都是如此地相似,以至于游走的时候让人觉得它是一道绚烂的水波。
蛇是操控人类视觉的大师,即使它的世界只有绝对的寂静和斑驳。但是它又让自己表现得如此的美,以至于让人感到目眩神迷、舍不得挪开自己的目光。
——有那么一瞬间,我明白了伊甸园的亚当为什么会受到蛇的蛊惑。”
近距离靠近这样一个庞大的、富有美感和危险的动物对于有巨物恐惧症的人来说,毫无疑问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但北原和枫第一眼看过去的时候,唯一感受到的就是那种大自然所创造的流畅的美。
蛇是最曼妙美丽的爬行类,把所有的华美都用简洁的几何图形总结在它单调而缺乏其余动物那样变化的长条状形体上,反而拥有了瑰丽到极致的变化。
“北原,昨天是看到亚马逊森蚺了吗”
马尔克斯的声音像是早晨轻盈的雾气一样朦胧地浮起,几乎与风在雨林顶端发出的“乌乌”声一般无二,不仔细听的话几乎无法听到,给人的感觉似乎和平时没有什么不同。
但是北原和枫还是下意识地抬起头,十分熟练地感受到了对方声音里传达的不明显的困倦与疲惫。
“昨晚的确有一条很漂亮的蛇从林地里游了过去。”
北原和枫放下本子,看向把西格玛当成抱枕抱着的马尔克斯,朝着他笑了笑,声音同样压得很低:“今天应该看不到别的什么小型动物了。”
这里作为成年亚马逊森蚺的居住地,很少有小型动物还敢在这里生活,小型动物少了,那么大型食肉动物也不会太多。
倒是有可能遇到路过的美洲虎与美洲狮。野外美洲虎捕捉亚马逊巨蟒的记录不少,虽然大多数都是
趁着对方蜕皮乘虚而入,但也能够说明其强悍。
猫科动物的速度和反应力真的不是一般的动物能够碰瓷的,在同等体型的情况下,脊椎动物里它们就是最优雅的杀手。
马尔克斯眨眨自己紫黄色的眼睛,接着把身子在西格玛身上,磨磨蹭蹭地又躺了回去:前半夜是他和西格玛守夜,不像是已经习惯了熬夜的北原和枫,他们早就累了。
一个月下来,西格玛也勉强接受了自己身边有一个动不动就会安静无声地凑上来黏住的人,磕磕绊绊地勉强找到了相处的模式,但有时候还是被逗得炸毛。
马尔克斯倒是觉得很有意思,时不时歪头就打量着西格玛看,那对感觉不出什么情绪起伏、甚至缺乏清晰焦点的眼睛在雨林偶尔洒落的阳光下亮晶晶的。
对于这位似乎从来都没有写过小说的年轻作家来说,这种感觉就像是隔着很多年,再次看到了自己的弟弟和妹妹跌跌撞撞学走路的模样。
很可爱——尤其是他们跌跌撞撞、费尽努力地走过来,其实是为了扑到自己怀里的时候。
马尔克斯看着还在睡的西格玛,像是抱着自己很喜欢的玩偶那样微微地眯起了眼睛,脸埋在对方的肩膀上面,给人的感觉有一种浅淡且莫名其妙的愉快。
“你再这样下去,这几天森林里面的露水都要变成花飞上天了。”
北原和枫笑着低声调侃了一句,随后把本子放在地上,稍微舒展了一下身子后站起身,打算去做今天的早饭。
“要飞的话,北原和小西格玛绝对是第一个飞起来的。”
马尔克斯闭上眼睛,用含含糊糊且轻飘飘的柔软声音嘟囔了一声:“毕竟你们本来就都不属于这个世界嘛……”
他能够感受到那种格格不入的感觉。
孤独是一种花,一种草,是茂茂盛盛的冷色调,是不属于地面的飞鸟落在地面上,是一种雨林下雨时湿漉漉的温柔味道。
北原和枫愣了一下,但是没有说话,手中下意识地把从膝盖上茫然滑落的小精灵提起来塞到自己的围巾里,然后才转过头看对方。
马尔克斯大半个已经缩到了被子里,但雪白的睫毛微微颤抖着,一看就知道还没有睡着。
但旅行家也没有打扰,只是轻轻地掀起用树叶串起来的帘子,朝着前方走去。
一开始带来的最初的补给都已经吃完了,但是接下来靠雨林里面丰富的生物资源以及周围生活的不少原始部落,三个人的生活质量也没有差到哪里去。
唯一的问题就是动物捕捉到后基本上只能吃一顿,没有办法储存:雨林里的大型食肉动物闻到血腥味说不定就会前来,在被众多野兽夹击的情况下,就算是马尔克斯也觉得很麻烦。
“因为是范围性的异能,所以如果是被包围了的话,会变成敌我不分的场面的。”
他的说法是这样的,说的时候还在用手指戳被他用异能定格住的一条矛头蝮,过了好久才依依不舍地把那条一米长的“小”蛇放走。
不过北原和枫早上也不打算去找各种动物的麻烦,而是去找树上结的果子与可以吃的茎叶根茎类食物。
“唔,巴西莓树吧,可惜还没有到巴西莓生长的季节……”
旅行家看了看沼泽地边上的一颗棕榈树,有些遗憾地自言自语了一句。
巴西莓作为最富有营养价值的水果,有着生命之果的称呼,是有着野外少见的有着治疗疾病的功能的果实。
在当地人眼里,它可以治疗野外绝大多数的疾病,甚至包括食用野生动物最大的危险之一,寄生虫,还兼具了治疗溃疡、腹泻、高烧、伤口愈合等等的作用。
不过看到这个,应该也能说明他们现在走到了巴西:虽然最终目标是到达危地马拉,但
是一开始他们就是打算先去巴西和委内瑞拉逛逛的,也不算走错了方向。
“实在不行就带点棕榈芯回去。”
北原和枫有些遗憾没有在好时节,蹲下身捡起一片羽毛状的叶片,打算等会去河流边上洗一洗,热的时候可以拿来当扇子。
然后就是找一些小的棕榈树,砍倒找出里面的棕榈芯当做早饭。
等到他忙完回去的时候,西格玛也醒了,就是人被马尔克斯抱得有点发愣,一看就知道是挣扎过了,但是完全没能挣脱才会有的表情。
北原和枫看了一眼,忍不住笑了起来,伸手递给对方一条棕榈芯,看着对方一脸无奈地被迫在高脚床上吃自己的早饭。
这几天随着他们对雨林的了解,加上北原和枫有意在教,搭建营地的时候也可以帮帮忙,所以设施也更加完善起来。
亚马逊森林本来就不是什么能随便躺下去就睡的地方,指不定哪个树叶底下就藏着一只没有被驱虫剂赶走的毒蝎子,所以休息的地方最好还是离地面保持一段距离。
如果不是担心睡觉的时候翻下去和树上面的灵长类,北原和枫都想要把营地建在这些枝繁叶茂的大树上。
“加西亚”
西格玛吃了一半,稍微犹豫了一下,伸手学着北原和枫的姿势戳了戳马尔克斯的脸,声音听上去还带着无奈:“能别抱着了吗我感觉整个人都被压得很闷。”
“噢。”马尔克斯慢吞吞地说道,然后睁开眼睛,一点也不像是刚睡醒的样子,有些缓慢地松开手后,换了一个姿势继续抱着西格玛,一副抓着人陪自己赖床的样子。
“喂喂喂——北原!”
西格玛发现自己的说服无用后,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接着把求助和申请大人谴责的目光投向了北原和枫,结果……看到了旅行家微微弯起的、流淌着再清晰不过的笑意的眼睛。
西格玛默默地鼓起了脸。
然后在意识到这个动作太孩子气了后毫不犹豫地扭过头,伸手把被子拉到头顶,开始愤愤不平地思考北原和枫到底偏心谁,但没几秒就泄了气。
虽然相处的时间更长,但他本质上也只是和北原和枫多走了一段路而已,似乎也没有什么对此生气的资格。
而且他本身的确没有马尔克斯那样优秀,也不像他那样和北原有那么多的话题和奇妙的想象可以聊。
就像是自己从一开始就根本不属于他们的那个世界一样。
想到这里,西格玛叹了口气,闷闷地咬了一口手里甜甜的棕榈芯——然后咬了个空。
西格玛:“”
他下意识地看向身边,发现马尔克斯似乎正在貌似很认真地看着天空,脸颊鼓鼓囊囊的,就像是一个小型的仓鼠塞满了两腮。
那是我的棕榈芯!
西格玛很想这么说,但还没来得及说出来就对上了马尔克斯的眼睛。
青年侧过头,雪白的头发垂落下来,看过来的缺乏焦点的眸子给人的感觉莫名像是那些死后瞳孔扩大的亡者,显得更加有妖精和亡灵的气质了点。
至少都一样都带着无边无际的空茫。
“北原是你的家人吗,西格玛”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事情,很突然地询问。
西格玛先是一愣,然后下意识地想要撑起来打量北原和枫是不是在四周,但还是没来得及有动作就被摁了回去。
“北原好像说要去周围逛逛,看看有没有什么别的动物。”
马尔克斯微微垂下眼眸,这么说道。
他的声音似乎永远都像是没睡醒一样样飘飘忽忽,只不过这一次好像渲染上了一丝很少表现出来的好奇:“所以北原是你的家人吗”
“啊这个问题
。”
西格玛被问得也忘了有关于棕榈芯的事了,有些纠结地望了望天空,在床上翻了个身,把脸埋到了枕头里——这一次他倒是没有因为马尔克斯的动作动弹不得。
“不……算吧。我和北原一起走就是去找我的家,还有家人的。”
他闷着声音说。
虽然不止期望过一次自己的家人像北原和枫那样,虽然不止一次想象过这位总是笑着的旅行家是自己的家人,甚至偶尔会在夜晚想要这么说服自己:如果不是家人的话,对方为什么会这么在乎和照顾自己呢
但是西格玛觉得自己骗不了自己。
北原和枫在这个世界上有独属于自己的家,他还没有那么任性地想要挤到对方的家庭里——而且世界上肯定还有一个家在等着他回去呢!
人都是有家的,所以他也应该是有家的。
他应该找到属于自己的家。
西格玛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近乎执念般地想着。
马尔克斯歪了歪脑袋,感到有些不解。
他其实是真的以为这两个同样格格不入和孤独的人是家人,他们组成了一个小小的、在这个世界流动的家。
就像是一个漂浮在孤独之海上的方舟。
在他的世界里,家就意味着一个随时随地都可以接纳一个人所有难过与痛苦、忧伤与孤独的地方。家人就是带着你去认识世界的那个人。
——包括第一次去看冰块,第一次去看天空与会飞的鸟,第一次去看会说话的蝴蝶,第一次去看躲在花丛里的幽灵,去看这个世界种种的瑰丽与奇迹,去看每个生命深处的孤独。
算了,想不通就不想了。
但很快,马尔克斯就冒出了一个新的问题,有些担心地歪过头,看着这个似乎比自己离开时最小的妹妹还要小的幼崽,声音却还是轻轻的:
“那……你找到自己的家人的话,会和北原离开吗”
他觉得对方到时候肯定会哭的,因为小孩子都是这样。他们就像是雨林里面的水做的,好像对这个世界有着流不完的眼泪。
马孔多下了四年多的雨,但降雨量未必有一个孩子内心的眼泪多。
会走吗
西格玛愣住了。
他觉得自己会对这句话产生很多想法,但实际上没有,在触及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唯一的念头就是空白。
只有心脏快要揪起来的痛苦和咽喉莫名的酸涩告诉他,他的思绪其实还停留在这个话题上。
“我不知道。”他最后垂下眼眸,用自暴自弃般的语气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会怎么做……”
连思考的念头都没有剩下,他怎么知道到时候怎么做
马尔克斯安安静静地看着,最后伸手碰了一下西格玛的脸,眼中似乎有了一点名为苦恼的情绪,最后又把西格玛抱了起来。
“别哭啦……是我的错。”
他叹了口气,学着北原和枫的动作有些笨拙地拍了拍:“我不应该给小孩子聊这么残忍的话题:上次我三岁的妹妹哭起来的时候我就该记住的,但我好像还是没学会。”
“加西亚——”
西格玛下意识地愣了几秒,因为前一句话产生的感动瞬间无影无踪,像是一只被逼到墙角的兔子终于炸了毛。
“都说了我不是小孩子!不要拿你三岁的妹妹和我类比啊!”
可是你比她还小……算了。
马尔克斯用自己所剩不多的情商默默想到:感觉说出来真的会被兔子挠脸的。
北原和枫中午回来的时候捡到了一只死掉的幼年水豚,还用很愉快的语气在走进营地的时候就讲起了他的经历,眼睛亮晶晶的:
“说起来,今天我遇见了一只脾气很好的美洲虎——这个就是它捕猎顺便杀死的动物之一来着,它叼着大水豚就走了,走之前而且还蹭了我两下。”
“说起来,虽然有名字叫美洲虎,但是它给人的感觉特别像是豹子,毛茸茸的摸起来也超级可爱……诶西格玛”
旅行家有些茫然地接住呕到自己怀里的西格玛,下意识地把食物丢到边上,伸手抱住对方,有些手足无措地搂着今天埋到自己身上就不说话的人。
“怎么了”他用尽可能温和的声音问。
“不,没什么。”西格玛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用力握住北原和枫的手,用了很大的力气,接着好像才突然鼓足了勇气。
“北原。”他说,“如果可以的话,就算是我找到家了……我还可以跟着你旅行吗”
北原和枫眨了眨眼睛,随即微笑起来,明白了对方今天为什么这么反常,伸手摸了一把对方的头发。
“好啊,随时欢迎。”他用很温和的语气说道,橘金色的眼睛里面带着笑意,好像落着雨林里面被水汽雾化的阳光。
不管你找到了家,还是根本没有找到,但是这里永远都有你的一个位置,这个世界上也总有一个地方专门留给你。
随时欢迎,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