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翻了翻自己手中的书——他的视力让他没有办法读,但这改变不了他翻书的习惯,好像这样就可以让那个图书管理员的职业在现实中继续延续下去。
“如果说我人生最终极的梦想是收集到这个世界所有的书,那么,我发誓还是有一种书是我永远都不会想要搜集的。”
博尔赫斯平时说话的时候总是带着点随意和慵懒的姿态,但这一回他严肃了不少,语气听上去也有着一种莫名的认真,虽然并没有保持太久就重新“啪嗒”躺回了座位上。
他靠在北原和枫的肩头,声音听上去夹杂着一种不知道是嫌弃还是厌倦的语调:
“那就是我自己的书。”
北原和枫给对方倒了一杯水。博尔赫斯则罕见地没有对要从食道进去的东西产生什么抗拒的情绪,直接喝掉了,随后是一个懒洋洋的哈欠。
旅行家看向外面:加勒比海在夕阳下是一块橙色的宝石。灿烂的金色与橘红一圈圈地荡漾开来,流淌着丝绸般柔软的光滑。
鲸鱼巨大的尾巴在海面上拍起,溅起无数晶莹的水花,随之而来的就是列车的声响都无法完全遮盖的遥远鲸鸣。
加勒比海是一片无数鲸鱼和海豚繁衍生息的家园,尤其是加勒比海上的多米尼克,算是世界上唯一全年都可以看到抹香鲸的国家。
除此之外,还有座头鲸、伪虎鲸、领航鲸等鲸鱼聚居在这片地方,众多的海豚在蔚蓝的大海深处追逐玩闹。
他就这样看着这一片海,看着列车顶端发出的光在海里投下明亮的色彩,看到雪白的浪把清晰的影子卷入一片花朵似的纯白。
“唔,看起来你似乎知道自己的灵魂是什么样子的,博尔赫斯先生。”
北原和枫看着充满视野的、与他的眼睛几乎是同样颜色的水,突然用有些调侃的语气说道。
博尔赫斯眨了下眼睛,随后失笑。
“我知道我是什么样的家伙。我会设计一个通往不同可能性的迷宫,我会在迷宫里面装一万面镜子来让人看到一万个自己,我会把时间颠来倒去地打成一个结。怎么说来着充满着形而上学的花里胡哨。”
这位退役的魔术师指了指自己的大脑,懒洋洋地哼笑了一声,仰躺在座位上面,那对孔雀蓝色的眼睛在逐渐暗沉的暮色下有着仿佛在发光的瑰丽。
“但我不喜欢。”他说,“我讨厌无限和永恒的重复。虽然我一直在干这件事情,就像是西西弗斯在推他的石头似的,但这不妨碍我对自己产生厌倦。”
北原和枫知道西西弗斯的神话:
西西弗斯在推他的石头。这是众神给他的惩罚,一个不可能被完成的任务。但是他还是推啊推啊,每次推了一半就滚落下来。
——和博尔赫斯之前所说的、那个永远没有办法听到最后一本书的梦一样。
或许在漫长的岁月里,就像那个也许真的能够做完的梦似的,西西弗斯的确有那么一两次把巨石推到了山顶,但是山顶大概也是放不稳这块石头的,就像是人永远也没有办法清晰地捕捉梦里面的东西。
北原和枫不敢说自己完全明白了对方的这个比喻的含义,但他的确感受到了某种痛苦和在孤独中生长的焦虑与烦躁。
博尔赫斯看起来是他认识的所有人里对一切都最满不在乎的那一个。
他似乎没有任何享乐的需要,对于绝大多数事物都兴致缺缺,漫不经心又随性,只要有书就可以高兴起来——但实际上,他其实是最为某个“没有办法捉住的东西”而焦虑的,即使可能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要捉住的是什么。
像是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老虎,正在烦躁而又徒劳地沿着笼子的边缘踱步,重复着一圈又一圈的没有止境的循环
:不过就算这样,他也不需要来自别人的同情。
于是旅行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把博尔赫斯手中的书拿过来合上。
“今天想要听我什么样的书”他询问道。
“《神曲》吧。”
博尔赫斯在捕捉到“书”这个字眼后,之前身上厌倦的气息都一下子消退了不少,那对孔雀蓝色的眼睛都仿佛亮了起来,像是构思了无数遍那样地快速回答:“我喜欢这本书。”
“那我从一开始念起”北原和枫想了想,随后问道,“对了,你要听意大利语版本的吗”
“当然是意大利语,反正这种语言我会。”
博尔赫斯眯起眼睛,用略微带着骄傲的语气这么说道:“全世界适用范围比较广的语言我多多少少都懂一点:毕竟,我可是布宜诺斯艾利斯唯一的图书管理员。”
“不过说到布宜诺斯艾利斯……我突然有点想念那些小酒馆里的了,那么一群狡猾而又漂亮的鸟儿们——连上帝都不敢亲吻她们那对明亮的眼睛,里面有匕首的影子呢,唔。”
博尔赫斯被北原和枫有些无奈地用手指抵住嘴唇,特意侧了一下头,看向正在不远处的巨大玻璃边上一起看着鲸鱼的西格玛和马尔克斯。
“抱歉,我是不是不应当在小孩子的面前说这些事情虽然我对此没什么兴趣,不过她们的存在的确是我记忆里一道非常灿烂的风景。尤其是探戈——跳探戈的时候。”
退役的魔术师眨眨眼睛,轻快地笑了一声,几乎没有花什么力气就把旅行家的手按了回去,然后回以一个亲昵的拥抱,然后极快地松手。
博尔赫斯不怎么想要表现出自己的软弱,也不太喜欢倾诉:他宁愿自己一个人慢慢消化自己内心的反复徘徊的焦虑和痛苦。
所以他的语气永远只是轻描淡写,也总是习惯于用天马行空般跳脱的思维和复杂的回忆掩盖住自己内心的想法。
但今天为什么说了这么多呢
退役的魔术师安安静静地想着,然后垂下眼眸,目光注视着颜色逐渐在暗淡的天色下转向深沉的大海,列车顶上亮起了灯,照亮那些被光所深深吸引的鱼群。
……孤独
或许吧。
他总是在寻找着一个答案,就算是知道自己见到了它大概也没有任何的用处,只能看着这份真理像巨石一样滚落,或者说是变成火焰吞噬后飞扬的灰蝶。
他抬起头,注视着一颗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升起来的星星,在大海上显得稍微有一点伶仃。
“你不去找西格玛吗”博尔赫斯突然说道,“加勒比海那么美,你要是不在他的身边,就会成为一个不大不小的遗憾了。”
“西格玛他有加西亚在边上陪着,但这座列车上可没有人陪你。而且我马上就去看他了,不过在这之前,还有一件事……”
北原和枫侧过头,用活泼的语气说道,像是根本没有察觉到对方想要把人赶走的意思,甚至很灿烂地笑了起来,对博尔赫斯伸出一只手:
“今天晚上愿意和我跳一段探戈吗,博尔赫斯先生”
博尔赫斯不喜欢贝多芬,但他喜欢巴赫,喜欢中世纪的古典乐,也喜欢摇滚和民谣——以及记忆力的探戈。
那是一种很欢快的舞蹈。像是一团火焰莫名奇妙地燃烧了起来,没有人知道这团火为什么会燃烧,但它就是这么热烈,热烈到让所有人都没有办法。
就像是没有人能够解释为什么圣诞老人的驯鹿上要挂个铃铛似的,很多东西人类都不怎么理解,但这不妨碍他们这么生活着——等等,圣诞老人的驯鹿上面有铃铛吗
北原和枫没有想出答案,因为他好像没有见过真正的圣诞老人,但他相信这个世界上的确存在那么一个白胡
子老爷爷:
如果在一个连神明和鬼魂都有的世界里,单单少了他,这就太让孩子们难过了。
“北原,这里也有鲸鱼吗”
西格玛趴在窗户上,眼睛明亮地看着那条用尾巴掀起浪花的鲸鱼沉入大海,有些惊喜地扭过头,开口询问道。
“是啊,抹香鲸哦。”
北原和枫回过神来,笑了笑,伸手揉搓了一把西格玛的脑袋,想着圣诞节应该送给西格玛的礼物:“上次我们在澳洲的大堡礁看到的鲸鱼是座头鲸和小须鲸。”
“还有白鲸!”西格玛仰起头,用相当轻快的语气说道,“不是那个海中金丝雀的白鲸,是那条雪白的小鲸鱼!”
“白鲸”马尔克斯也好奇地看了过来。
“那条白色座头鲸小米伽罗吗好像大家都在猜它是米伽罗的孩子来着……不过这个小家伙性格也太调皮了一点。”
北原和枫回忆着在他们大堡礁遇到的那条浑身雪白的小鲸鱼,忍不住笑了一声,似乎是想到了对方和海豚们一起玩耍,还好奇地想要追着轮船跑的样子。
在这个世界上,白色座头鲸的数量可能还没有到达两位数,可以说只要遇到就是一辈子都值得为之骄傲的运气。
“它差点把尾巴搅在发动机的螺旋桨里了。”
西格玛也想了起来,浅灰色的眼睛中落满了夕阳柔和的色彩,嘴角忍不住地勾起,但还是在口中小声地嘟哝着:“就是一个小笨蛋。”
“我只见过白色抹香鲸的标本。”
马尔克斯歪过头,浅紫黄色的眼睛很好奇地注视着这一片海,声音很轻:“它看上去就像是一块乳白的玻璃,熠熠生辉地活在空气里。”
马孔多应该是有鲸鱼的标本的。至少还有一条雪白的尾巴被保存在不知道几个世纪前建立的博物馆里面。
死去的鲸鱼的长尾,有一种和鸽子雪白的羽毛相似的美丽与纯洁。
它总是漂亮得让人想到南极或者乞力马扎罗的雪,海洋的泡沫与珍珠,雪白的大熊,苍白的海鸥,木乃伊或者基督身上的裹尸布。
一种让人忍不住哀悼和忧伤起来的美。
马尔克斯很能理解哥伦比亚人,他们不喜欢白色这样的浅色调是有原因的:某种意义上,纯粹的白色比血一样的红色还更能引发人们对于死亡的恐惧。
列车里除了他们交谈的声音,显得有些安静和冷落,海上升起的明月照耀在列车的玻璃上,雪白的交通工具在海上轻巧地飞掠而过,如同一条白龙的蜿蜒。
羽蛇神在海底追逐着列车的倒影,一边游一边和海里面的鱼打着招呼,时不时翻腾好几下身子,溅出大片大片的水花。
或许是票价和服务的昂贵,能够容纳的人数很多,加上这个海上列车才开始营业没多久,分到每个车厢内的人很少,这个车厢也就只有他们这一群人。
马尔克斯本来对此倒是挺高兴的,表示自己可以独占一个车厢用来练笛子,但最后被西格玛死命地捂住了嘴,拽着一起去人多的车厢看加勒比海上时不时跃起的各种鱼。
博尔赫斯对此笑了很久,最后不得不按了按自己的帽子,防止里面那只胆子和体型一样越来越肥的兔子突然很不给面子地跑出来。
“加西亚的竖笛一直都不怎么好,但很大程度上是他没怎么学。说起来,其实我会一点小提琴来着——你知道吗,探戈最开始的音乐组合就是钢琴、长笛、小提琴。”
退役的魔术师说到这里,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从衣角里面变戏法似的拿出来了一把小提琴,然后又打了一个响指,把这些东西全部都变得消失不见。
“和手风琴。”北原和枫补充道。他的橘金色的眼睛里面带着笑意。
博尔赫
斯眯起眼睛,也跟着笑了,然后继续念叨着:“探戈其实一开始只是男性与男性之间的舞蹈,唔,因为女孩子们觉得这种舞蹈的动作比较放荡。总之不愿意参加。好像还有人因此觉得这是从那些红灯区传出来的。”
“但实际上,我觉得探戈的核心就是简简单单的欢乐,一种属于欢乐的激情,一团火。不管在它燃烧之前是什么东西,但现在。”
博尔赫斯微笑起来,朝着北原和枫伸出手,声音里本来很浅的疲倦好像被燃烧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在他身上很少见到的轻松:
“它都是一团火了。”
“来一支舞吗,亲爱的”
有些东西是人类没有办法握在手心里的,就像是大海或者天空,或者是表面有上千摄氏度的太阳或者几百度的一团火。就算捉住了,结果也无非是被它们燃烧殆尽。
这就是现实,有些糟糕但又很真实的现实。
但博尔赫斯接受不了这一切,他渴求人类无法企及的光芒,他急着去寻找一个奇迹,也焦虑于自己对于它的寻找好像一辈子都无法完成。
最开始他不知道那是自己一辈子都捉不到的东西,而现在,问题变成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在找什么。也许他用尽自己所有的力气去漫无目的地寻找,把自己的一切换回来的也只是毫无意义的废料。
这似乎没有任何办法解决。
北原和枫握住对方的掌心,闻言有些无奈地挑起眉:“最后那个单词可以去掉吗”
“不行。”博尔赫斯脸上扬起一个微笑,“在探戈上,你要相信一个阿根廷人是不会像要听从他人的建议的。”
他给了旅行家一个拥抱,北原和枫在发出一声叹息后也这么回抱对方。
探戈作为舞蹈,开始于一个双方的拥抱。这或许是它作为舞蹈欢快的来源:因为它远离孤独与悲哀,节奏强烈且明快。
就像是两块毫无关系的石头互相磕碰,就跳跃出来明亮的火星,变成了一团火。
即使这团火燃烧的速度很短,即使所有的燃烧都什么都没有剩下,只能在视网膜里留下一个短暂的幻影。而没有人对此有什么办法。
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小酒馆里,探戈是孤独者之间三分钟的爱情,在三分钟后就是无可避免的散场。
但依旧有人喜欢探戈。
博尔赫斯闭上眼睛,轻轻地哼起在故乡听到的探戈的音乐,脸上带着微笑。
人们总是在永恒的悲哀里寻找真理,在最后短暂的生命也不过是永恒不到一瞬的装点。
但正是因为结局仿佛已经注定了,人类还在进行的这种追逐和渴求才显得如此的不明智,如此的痛苦,如此的让人讽刺和嘲笑。
如此的……
伟大。
如同渺小的人对命运举起投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