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边打坐,一边在心中默数计时,想下次该弄个自鸣钟带进来,否则这时间也太难捱了。
等数到三万五千多数时,觉得该是快过去五个时辰了。到这时候,终于感受到此界中灵力有多么浓郁。他虽然没有引气入体,而只运行周天,却渐渐觉得体内灵力又开始积郁,虽不严重,却也是个警兆。
该是周遭灵力顺着发肤渗入体内,哪怕他运转不断,也不能完全消化。这叫他略觉得有些失望——原本还想往后一旦遭遇什么全然无法战胜的强敌,干脆就躲进这一界来修上个十年半载,说不定破关而出的时已经到了什么灵照、洞玄境。那普天之下,已经难有自己的敌手了,再将对手击败,岂不妙哉!
但如今看,用不着十年半载,就是什么都不做、待上个半天,就该受不了。这里是实实在在的洞天福地,然而自己境界未成,消受不了太久的。
他低叹口气,心道再捱上一个时辰,要阴差还不来,自己就该回去了。否则体内灵力要真积郁得严重,闹不好非但留不下叶卢,反倒要被他给捉了。
这念头一生,鬼门关外的蒙蒙雾气中忽然探出个黑人儿来,手上捉着一根铁索,索上锁了几十个阴灵。现形之后将铁索一抖,那阴灵便各自往鬼门关来。
李伯辰心中一喜,暗道这阴差可算是来了——叫我等得好苦!
他分不清这是上次的九三还是百十二,但见他释了阴灵之后没有打算停留的意思,而是身子一晃便要再没入雾气当中,忙道“关外何者?”
他本是想说“人”的,但此界当中的一定都不再算是人,也不晓得平日里如何称呼,索性唤成“者”。
他说了这四个字,天地之间便一阵雷霆涌动,关外回荡起隆隆的声音,好似自天顶发出的,气势极为骇人。
那阴差本要化入雾气之中,听了这话,立时将身子凝回来了。李伯辰见他脸上神情变化如走马灯一样,便晓得这阴差该是惊诧至极,最后先换了个激动得泫然欲泣的模样,又换成个毕恭毕敬的神情。
匍匐在地,尖细的声音发颤,隔了好半晌才道“神君在上,小差九十三!”
先前见他与百十二闲聊,知道这九三话很多。本打算沉默一阵子等他先开口,可这阴差该是惊诧激动得无以复加,半声儿也不敢吱。
李伯辰只好又道“你勤勉,当赏。”
阴差身子一颤,差点儿抬起头。李伯辰便瞧见他脸上露出惊骇欲绝的神色,心知自己或许说错了话——是“赏”字错了么?北辰帝君掌刑罚杀戮,难道不常赏人?
是做好了没赏、做错了就罚了么?这阴差是将“赏”当成“罚”了?
他虽杀过一个阴差,但对他们并无恶感。如今想来,当初被他杀死的那个阴差也很冤——本是兢兢业业地尽忠职守,却撞上自己,折损了一个分身。而眼下这位九三做事也很勤勉,很像是那种在休沐日里瞧见店门开了,便立即跑进去干活的伙计。也许心里想的是得些赏识,却也是人之常情。
李伯辰见他这个惊骇的模样,有些于心不忍。但也知他此时越惊骇畏惧,就越不容易寻出自己的错处来,便只能狠狠心,道“你在何处做事?”
——先前听他与百十二对话,晓得两者该是幽冥当中最微不足道的存在,连鬼门关都没进过。那么北辰帝君若在,自是不会亲自管束他们的。帝君座下还有元君,元君座下还有真君,真君座下还有大大小小的灵官,自己的确该“不清楚”。
这九三又听着天顶雷霆涌动而发出的巨响,顾不得再惊骇,忙道“小差在安州做事。”
李伯辰心中一动——他对李国谈不上太熟悉,只晓得国都在临西,有十六州。其中安州与营州较为有名,因为这两州紧邻隋国,且一个产铁,一个产盐。而他现下所在的散关城,便在安州。
这事说来有些巧,但也可能正是因为这阴差离自己近些,才撞进来的吧。
他立时道“安州近日可太平?”
说了这句话便有些后悔——语气太急切了些。所幸声音回荡时雷声轰隆,倒听不出什么语气、语调了。
九三听他问了这话,脸上神色又变。先惊诧,再疑惑,又似是安了心。忙道“神君在上,神君容禀!”
李伯辰见了他那疑色,还担心自己被瞧出什么破绽。可听这阴差说了一气,便知道自己并没有露馅。
打这九三说了那八个字开始,话便停不下来了。他所辖的似乎是安州的千山、本水、东河一带,囊括了安州四座大城,两个府,其中也包括散关城。先说了这一带近三十年来死亡多少、出生多少、迁出多少、迁入多少,又有多少男女、老幼。他说话时候语速极快,李伯辰甚至觉得不是一句一句说的,而是许多话叠在一处,同时自胸腔中发出来的。
他听了这声音,只觉得自己的脑袋轰轰作响,像有两个壮汉在自己耳畔击鼓。虽说头痛欲裂地都听了,但只能捕捉到其中的只言片语,余下的,在脑中轰隆而过便都忘记了。
他心道这该是阴差的神通,与在山君气运、金台宝座上听到的那些声音有些类似吧。要不然那些地方三十年间的事情,一句一句要说到猴年马月去?
也亏自己眼下已是养气境,倘若还是灵悟,怕是要被这阴差轰昏在金台上了。
九三说这些,只用了几分的功夫。李伯辰本以为这就说完了,却听他又说起索拿了多少阴灵、那些阴灵又是如何死去的了。这么一讲,又是将近一刻钟。李伯辰已觉得两眼昏花、耳朵发胀,只能再盘膝入定,边听边强运真元好不叫自己晕过去。
待这些说尽了,九三又说起这一带有哪些人平日诚心供奉,哪些改了信;哪些辱骂过“神君尊名”,哪些又做了何种亵渎之事。这些也说得极为详细,连那人是躺在炕上说的还是坐在炕沿说的、说的时声音是高些还是低些、说了两遍还是三遍,都讲得清清楚楚、绘声绘色。
李伯辰听了这些,倒再顾不得头痛,反而觉得心里发毛——这世上有习俗,要在腊月二十三的时候在灶台边以饴糖祭灵差,说粘了他的嘴,就不会到幽冥告状。如今看,竟有一半是真的?难道生界的人做过什么、说过什么,这些阴差全记得清清楚楚、到幽冥报上了么!?
他已快要不能支撑,便打算开口叫他住口。但阴差又将话锋一转,开始说起近三十年来有哪些人行了何种杀戮,又是否合乎道义、律法。待说完了,捡了十个人道“此十人杀戮最重,小差僭越,斗胆请神君示下,当如何赏赐?”
他终于住了口,李伯辰也觉得神智陡然清明起来。刚才他已是强弩之末,因而那十人的名字、事迹都未能听得分明,但也好歹记住了两人——一个人叫朱厚,另一个竟名叫叶卢!
那叫朱厚的,是个江洋大盗。俗话说盗亦有道,此人却是个实实在在的恶人,手上有性命二百二十三条,全是无辜平民。平日里打家劫舍、奸女、屠戮幼儿,凡有机会能做的坏事,都做尽了。
阴差说他杀戮最重,所指的却还并非仅仅这二百二十三条人命。而是说此人在三十年间作恶,又搅得许多人家破人亡,那些受害人的亲朋,有的便也沦落市井江湖,做了歹人。更有些无赖游侠,听了他的名声仿效他的模样,也做些杀人越货之事。
依那阴差所言,此人引动一地杀戮气运,已快成人魔了。
但这种人,九三问的却是“如何赏赐”——李伯辰心道,这“赏赐”是什么意思?赏他一丈红的么?!
还是说,在此界,“赏”这个字是个中性词?
且九三在说这十人的时候频频提到“气运”,似乎此前说的那许多许多事,都是汇总到这十人的“事迹”中的。他在生界时,极少思考“气运”,觉得那是灵神才要考虑的东西。但如今,似乎自己必须要处理这些“气运”了。
他觉得此中必有深意,但这种事,绝不能再问这阴差了。便只得将此人的姓名、模样、住处记下。他在这里虽不知道怎么“赏”他,可等回到了生界,却知道生而为人,该如何处理这样的人、这样的事。
至于阴差提到的叶卢,却正是此刻该在绣房中翻窗欲走的那个叶卢。这事来得太巧,换作平时,李伯辰该惊诧许久。但在这里,他只略略一想便心道,都说北辰帝君掌杀戮刑罚之气运,我来这儿想问的正是如何对付叶卢,于是也就听到了他的名字——这不就是借助气运的么?
这样想一想,要是听不到他的名字,才该惊诧的吧!
而阴差口中这叶卢竟可名列此地三十年间杀戮气运最重者十人之内的缘故,倒叫李伯辰觉得颇为惊诧,心道,原来“气运”还有这么一解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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