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在此间,还是来处,这些匪徒持兵刃冲向自己欲取人性命,都是可杀。
但如眼下一般,放下手中武器、没什么能力反抗了呢?
若世上只有寥寥数人,那他自可依照自己的心愿行事。他还要去后院捉那大公子朱毅,而这群匪首为非作歹,又没法儿叫他们乖乖待在这里等什么官府、督院的人来,那最好是一刀一个,杀了了事。
可问题在于,既然这世上有官府,那么取人性命这权力,就不全是他自己的了。天地初开时世间有许多人,每个人都有杀人的权力。后来这群人因生存所迫而结社,便有了头领、组织。
人们将自己的一些权力让渡给首领或组织,以换取庇护。代价是失去一部分自由,但得到了相对安稳的生活。因此,在这世上再无任何一人能随意取人性命——真如此做了,便是与整个天下、人间伦理为敌。他违背的不单单是所谓“律法”,更是整个族群所默认、遵守的规则、得以延续的根基。
譬如此时,他若是将这些匪首也交给官府、督院去处置,那么其实也就是交给了这世上所有的人去处置。唯有此,依着此界、来处的道德伦理,才算无愧于天地公义。
但,若是公器崩坏,无法再好好地行使芸芸众生所让渡的权力了呢?
譬如在隋境时,他杀隋以廉、隋子昂,是晓得隋国律法不可能公允地惩治他们,他必须自保、自我救济。如此想,这样做也是符合公义的。
而眼下,他自保已无虞,若要再取这些人的命,便是跳出了这世间公义之外,自行裁决了。若他是个寻常人……或者寻常的修行人,如此做,对这人世也无什么大碍。即便他之后走火入魔、成了外道,也无法对抗整个世界——世间自有强大力量可将他消灭,确保这世上的公义不至彻底崩坏。
可眼下他知道,自己或许是北辰。又知道,这世间的“公器”,与他来处是不同的。
此间有灵神。六国君主受命于天,代牧万民。而六位至高帝君,则意味着天地大道,他们的意志、他们的规则,才是此界为人所公认的“公器”,并非如他来处那般,是由许许多多的人让渡出的权力所成形的。
倘若自己真是北辰转生,便意味着在这李国旧地,所有的道义公理,原本都在“自己”的一念之间的,乃是真真正正的言出即法。亦即,他用不着去遵从什么此世的道德准则,他自己,便是自己的准则、也是这天下的准则之一。
乍一想,这样的情况真是叫人快意振奋,可再细细思量,却只觉得浑身发寒。他不知此时另外的五位至高灵神是怎样的存在、是否已远远摆脱了“人”的局限,但清楚地知道,自己还是个人。
可一个人,要是打心眼儿里没了任何约束,会变成什么样子?他并不相信人性本善——所谓善恶,并无既定的标准。在六国这里尊老爱幼是善,在魔国那边,舍弃无用婴孩才是善。若无约束,见了好的便去抢夺、心生怨气便杀戮宣泄,到最后,还能称之为“人”的么?
他倒对眼下的自己颇有些信心,自觉虽谈不上圣人,但也算是个好人。可他自己也清楚,近数月来,因着本领渐长,自己已与从前很有些分别了——前些日子在路上杀了些贼匪,还觉得是在“替天行道”。可要换作在无量城的时候,大抵只会将那些人捉了,真送往左近的府衙去吧。
人都是在慢慢变化着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知道自己往后终究会变成何种面目,而他忽然担心的便是,这几刀斩下去,斩落的不仅是这些匪首的人头,还是自己与这尘世的一点羁绊。
那么,这些人要不要杀?
李伯辰想到此处,只觉得自己的思绪像是被什么东西引着一路走远,又仿佛一只纸鸢遇着了大风直往青天去。他神识中的一线清明便是那牵着纸鸢的线,但已被绷得极紧,快要断掉了。
他此时知道要真在这些念头上纠缠而叫眼前这些匪首走脱了,不说往后自己会如何,眼下,自己一定算是个蠢人。可偏偏手里的魔刀变得极沉,无论如何都挥不出去。到了这时候,终于觉得背上渗出了冷汗——眼下这状态极不对劲儿……我是走火入魔了么!?
这想法一生出来,忽觉自己的念头与周遭的一切都好似隔了一层纱,仿佛思绪真随着纸鸢上了天,下一子变得极高远。他瞧得见林巧手中的长刀反射出的阳光,也瞧得见地上几个匪首脸上的神情,甚至连他们都胡子都能一根根看得清,可这些东西,又仿佛距他十万八千里,倒是远处的山峦、头顶的高天,似乎变得极近了。
他心中一惊难道青天白日,我眼下又灵神出窍了不成?!
便在此时,忽然听到一个模糊不清的声音,似是在说“……他是怎么了?心软了么?”
这一句他没怎么听清,但随即听到另一句极清楚的“北辰在上!难道是受暗伤了么!?天不绝我……用那霹雳丸!”
他忽觉身上微微一麻,终于清醒过来。他不知刚才听到的那两句是真有人在说话,还是自己的幻觉,但定睛一看,正瞧见躺在地上的一人伸手往怀中摸去,手掌一翻,指间已多了一枚乌沉沉的铁丸,或许便是自己听到的那“霹雳丸”。
他那感觉又在示警、将有生死之忧,心头便立即清明、再不迟疑,一刀挥了出去。
那人摸出铁丸,刚要两指一搓,这一刀便将他的手腕斩断。刀锋从脖颈掠过,虽没斩上去,但下一刻脖颈处却忽然现出一条血线,那人的脑袋一歪,便滚落一旁。
李伯辰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到底还是杀了。
既已动手,便不再留情。又斜跨出两步,边上几人尚未来得及再求饶或动手,便被他一刀都斩成两截。
他出了这两招,提刀站定,意识到一件事——自己刚才听到的那两句,极有可能便是眼前这些人脑袋里在想的事情。
因为他们向北辰祈祷,入了自己的耳么?怎么忽然有了这样的神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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