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离开了吴州，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吴州的人。
这个吴州的小将她不认识，面生的很，他一头一脸的血，布巾潦草的包着，一张很年轻的脸，脸上都是焦急，正在劝陛下进城。
这个陛下啊，张贵妃没有回头看，她继续看吴州的小将，她其实想问一句，吴州还好吗？兄长还好吗？原将军还好吗？
“快进城！”
远处无数残兵奔袭而来，能看见一片人马带起的烟尘滚滚。
打头的张将军喊道：“南边的路已经被堵了，有兵马在南边儿拦截，出去都是送死，进城！”
这就没什么好争论的了，轩辕辰当即下令：“回城！”
要出城的车队又开始往回挤，但马车哪是那么容易好转头的，马儿后退还慢，城里的街道堵着，外面的进不去，这又不是能等着慢慢疏通的事情，城门口儿一阵人仰马翻。
张贵妃坐在马车里，去看自己的兄长，他满脸的灰尘，盔甲上都是血，听说沈家军的火器厉害极了，兄长身为主帅都伤成这样，他们是在用血肉在挡吗？
没来京都时，兄长经常跟自己说，沈将军是个兵法很厉害的将军，是个侠肝义胆的人，他是个好将军，他是他的最崇敬的人。
就算是在这天下人人说他是个反贼的时候，她也从来没有怀疑过，不是怀疑兄长的眼光，她是听到了，她听到了，听到陛下的梦呓，那人亏心的梦呓，她听到了。
所以，孰是孰非，再明白不过了。
马车又重新回到了城里，兄长看到她了，张贵妃想招手，在一片跑来跑去的乱军里，她听见兄长喊：
“等不及大军进城，关城门！”
身侧坐着的老男人居然也喊：“关城门！”
城门开始关上，吴州的几万人马被关在外面，她的兄长在外面，他们这些权贵在里面。
谁又比谁高一等，外面都是她的乡亲，是她的兄长啊！
“阿兄！”她终于喊出了口。
可城门已关，他听不见了。
轩辕辰道：“爱妃，张将军忠勇……”
后面的话她没听见，她想起小时候。
小时候的兄长最爱装成小大人，明明就差了几岁，他却总喜欢像个老父亲一样训斥她，她不服，每天跟他作对。
她的衣服不合规制他来说，她的吃食不合节气他来说，她的玩伴不合礼仪他来说，简直就是跟在她身后的女戒书。
她不服，她是吴州最娇纵的小娘子，惯常跟他作对。
可他从来不恼，每次都跟在她后面收拾烂摊子，跟人家赔礼说：家妹性子娇，都是在下管教不周。
后来有一次，她以为他得打她的时候，他终于不说教了，他说妹子好眼光，这家郎君不错极了，总算有惊无险的嫁出去了。
她问他：“你老是管我，是不是怕我嫁不出去？”
他说：“阿妹你终于想对了一次，我是你阿兄，我当然担心你嫁不出去了！听话，别溜出去耍了，快回房绣花……”
“哼……”
后来，她终于嫁出去了。
没嫁给兄妹俩都相中的少年郎，没嫁给那个演武场上最厉害的年轻人，没嫁给那个给她送牡丹的小原将军。
她到了京都，嫁给年过半百的帝王。
兄长说，你别去，进了皇城的宫妃，除非死，否则再也出不来了，一辈子断送在里面，他忌惮我，只怕连皇子都不会让你有，你别去，总会有办法的。
小原将军说，别去，我带你逃，再也不回来了。
可她不能不去，钦差就在外面，抗旨着斩，不管什么办法，都是要冒些险的。
那是她的家人，她怎么舍得他们冒险。
她任性了一辈子，唯独那次，她没有任性，从此也没有任性过，收起性子，婉转小意，做一个合格的宫妃，因为身后，是张家满门。
现在，她又想任性一次，最后一次了。
她起身，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跪倒在轩辕辰脚边，她说：
“陛下，臣妾身为贵妃，受万民奉养，吃朝廷供粮，自当为大黎做事，臣妾为陛下万死不辞，臣妾愿上城头击鼓，激励三军，以抗反贼，匡扶社稷。”
张贵妃说完拜下。
“爱妃？”轩辕辰惊讶，他没想到，她居然……这个他招来作为质子的女人，别下了绝子汤的女人，居然……要为他做到如此？
张贵妃说：“臣妾为陛下，万死不辞！”
说罢再叩首，起身下车去。
她一步一步上了城墙，到处都是跑动的人，身边都是搬运火油巨石的兵卒，她想起那一年，偷偷到军营看小原将军，那次演练的，也是这样一个场景。
她朝墙下看去，吴州来的镇南军都被困在城墙之下，受伤的人还在努力的摆阵。
远处的祁字旗已经追到了，果然是天下间最令人闻风丧胆的沈家军，果然有了火器更是所向披靡。
她第一次看见了什么是火器，炸开的时候绚烂，死去的人如蝼蚁，血肉之躯怎么对抗的了？
她看见小原将军了，五年来，第一次看见，真是一身的狼狈，可拿着刀，绝不后退。
她看着镇南军的人冲锋，看着镇南军的人死去，看着远方一展红烈烈的旗迎风招展，那是一个夏字。
那个姑娘一身红衣，策马而来，真是英姿飒爽。
她知道她，在深宫里她最喜欢听她的故事，她羡慕她，不是因为她学识多高，而是因为她活的潇洒。
可以四处走一走，可以想做什么做什么，可以活的热烈，可以被人尊敬的叫一声先生，被人提到的时候说谁谁，而不是那谁家的谁。
听说她是像男孩儿一样养大的，不会做女红，也没读过女戒，却学识广博，能得许多人尊敬。
希望下辈子，也能成为一个她那样的姑娘。
她看向城下受伤的身影，那是她的阿兄，她喊：
“阿兄，我记得张家女儿的训诫！”
张将军回头，看见城墙上的身影，那个身影，一跃而下，似乎风里还飘过来一句：
每一条都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