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江南一般蝶影依稀、草花世界的馋人春景,在孙江郡与柯澄的边境线,通通没有。
甚至连玉门关‘一片孤城万仞山’凄阔景象,亦没有。
取而代之的是亘古绵长的沉云黑土、剑拔弩张的肃杀氛围和久无人迹的荒芜萧索,横贯在两郡之间的大汉长城与大秦密密麻麻的堡垒,将两国百姓相识相交的想法彻底打消,能看到的,只有随风飘荡的红白汉旗与黑白秦旗。
四十多年前,秦汉大战,最后以大秦惨败告终,汉神武帝与大秦头狼会盟于此如今的牧州色格河畔,划分楚河汉界,昭告天下‘永世不动刀兵’,这一约定被世人称为‘色格河盟约’。
从此,大秦和大汉开启了四十余年的太平,虽然两军在边境时有摩擦,在政治和经济上也是相互掣肘,但总体上没有越过彼此的底线,还算平稳。
四十载春华秋实,色格河畔的盟约,仍然作数,大汉、大秦两国关系虽然已经降到了冰点,可邦交未断,仍然可以互通使者商队,只不过,兵器、铁器、盐巴等管制物品,不得过境,两国各自的法律都严格规定,凡携带此类物品出境者,诛三族。
两郡之间,在两国默契修筑的官道之上,一对少男少女正由北向南,缓缓步行,少男头裹布巾、身材修长,少女粗布麻衣、样貌普通。
少男少女正是苻文与景月见,两人出了秦境,便立即乔装打扮成普
通的农家夫妇模样,极不惹眼地走在官道之上。
两人边走边聊,只见苻文认真地看着景月见,“月见,你的名字,好奇怪啊!为什么一个女孩子,会有这样不解风情的名字呢?”
“嘿,当年秦汉大战,爹战死沙场之前,我仍在襁褓,爹拜托袍泽送来遗书后,我便有了名字。”
在苻文面前从来温声细语的景月见,谈到此事,情绪竟出奇地高亢,见她认真地道,“父亲在遗书中说:月隐日见,熬过最艰难的日子,我们总会见到阳光。”
天下之人,皆有国籍,只要人有了母国,便会不自觉地油然生出一种家国情怀和难舍乡愁,这种乡愁,对于背离故乡沃土、屈居北洲苦寒的秦人来说,更为刻骨铭心。
苻文何等聪明,他立即读懂了景月见父亲的语中隐意,认真地点了点头,“伯父是个明事理的人。”
“爹的骨灰,至今没有下葬,他在遗书中说,若要埋,便埋在狼居胥山下,不然,便不埋!所以,爹的骨灰,至今没有下葬。”
讲话时,景月见面无表情,由内而外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如果一定要用一个名词来形容,那便是‘国仇家恨’吧。
苻文惊讶于景月见的执着,“所以,你一个女儿身便入了夔龙府?你要报国仇家恨?”
景月见无比坚定,“嗯!”
苻文眼中忽然透出一闪而逝心痛,旋即问道,“月见,你,喜欢练武么?
”
景月见嫣然一笑,笑容中带着些许凄苦,伸出手,“你看,寻常女子的手皆是柔弱无骨,而我的手,却如糙石粝沙。哎!若是天下太平,哪个女子会不爱红装爱武装呢?”
“一个人的力量太过微弱,就算成了神仙,也无法改变天下大势。”
看着远处即将到达的关卡,苻文轻轻抓起景月见的双手,认真地对景月见说,“月见,助我登基吧!我一定会完成伯父与你的心愿,完成千千万万无家可归的秦人的心愿,让他们魂归故里。”
景月见无比坚定,“好!”
苻文站北面南,眼中杀意凛凛。
他朝中原落我手,干戈况满西南东。
......
与其说苻文和景月见即将到达的是一道关卡,不如说那是长城之外的一座孤城,一座极为奇特的孤城。
这座孤城看起来残破不堪,纵横三里的三丈黄土墙,吱嘎吱嘎作响的大铁门,早已干涸无水的护城河,毫无神采的破烂据马,都将这座孤城映衬的如同夕阳西下。
不过若一细瞧,装束各异、各怀鬼胎的行人,杀气凛凛、盔甲尽是刀痕的百战老兵,将塞外的萧索肃杀气氛,一展无遗。
之所以有这座孤城,源于秦汉两国之间的默契,这城距离汉长城与秦堡垒都有相当距离,两国都有驻兵再次,薄州与南烛道每每有事需要洽谈,往往便定在此处,双方互派使者,交换人质,签订大约小约,而后,
两国的东北边境,便能安生一段日子。
所以,这里又被城里的一些刀尖舔血的商户称为‘和城’,意取和平之城。
和城仅有两门,城北门驻守的是大秦军队、城南门驻守的是大汉军队,过了城北的大秦关卡,一条坦途大道直通南门,到了南门,汉朝士兵检查无误后,便会给过路人派发准入令,行人便可依此过关,进入大汉境内。
对于这样一座城池,大汉天子刘彦和大秦头狼苻毅,都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一城两治,也算两国无奈之下的推陈出新之举!
苻文和景月见刚刚行过了大秦的关卡,两人的肚子,便开始鸣起了不平。
可是,除了早上来不及拉出去的屎,苻文这小子,啥也没带!
除了苻文,景月见这丫头,也是啥都没拿!
苻文抿了抿嘴唇,看向景月见,“见月,你,带钱银了么?”
“没有!”景月见答的真实,“你饿了?”
“嗯!”苻文揉了揉肚子,“果然,酒不饱人。难道你不饿么?”
景月见的肚子咕噜咕噜,很真实地回答了苻文的问题,但景月见还是柔声拊循,“‘和城’处处杀机,我们不能再次就留,殿下,您再挺一挺,等过了长城,给你烤只山鸡。”
苻文一脸沮丧,“那也不能天天吃山鸡呀!”
景月见俏皮地噘起嘴,“那,你说怎么办?”
苻文一脸坏笑,“月见,你是破城境界的武夫,你觉得,这城里
能打过你的,有几人?”
景月见认真思考了一番,“嗯,最多五个吧!”
“那还犹豫个甚?”苻文指着不远处一家名为‘和平’的酒肆,豪爽地道,“走,本皇子带你吃霸王餐去。”
一向不喜言语、不喜笑的景月见,竟‘扑哧’一声,轻笑了一下,“好!”
‘和平’酒肆的老板,是个中年妇女。
见到苻文‘小两口’坐在了窗边,立马拿着一卷竹简,腰肢招展地走了过来,骚声道,“哎呦,两位小冤家,你们怎生得如此玲珑剔透!玲珑便玲珑,玲珑配玲珑,竟如此天作佳成,可是羡煞旁人呢!”
开酒肆的,自有一张巧嘴,这一番恭维,景月见直接羞红了脸,苻文反倒兴致大增,恬不知耻地道,“老板娘生得一双慧眼,识得真金,我们村儿算命的李老汉,说我俩是天上地下独一对儿!哈哈!”
这回,轮到老板娘尴尬了,这接下来的话,该怎么说,她自己都没想清楚,只能咧嘴一笑,妩媚道,“今日得遇两位冤家,小店蓬荜生辉,来来来,看看想吃点啥,小店给你们打个对折。”
苻文环顾四周,嬉笑道,“老板娘,我看你生意惨淡,我夫妇二人应是你开门头一客吧?”
老板娘大气点头,“所以才要给两位冤家打一个对折嘛!”
苻文饶有兴致地讨价还价,“既然是今天的第一位客人,老板娘只给打个对折,那便显得小气了,怎
么也得给俺们打一个三折呀!”
老板娘腰肢一撑,双峰向前一怂,嗔怒道,“小穷酸,你要老娘做赔本的生意?哼!爱吃不吃,不吃滚蛋。”
景月见正待接过竹简选菜,却被苻文一把手搭了下来,只见苻文仍然满面笑容,“老板娘别生气嘛,给我们随便来三荤三素,再来一壶茶。结账就按老帮娘的规矩,对折算!”
老板娘立马换成了一副笑脸,脆生生地答了一句‘得嘞您的’!
苻文轻拍了一下桌子,笑道,“做的不好或是上得慢了,我可不给钱哦!”
风韵犹存的老板娘媚眼一抛,“瞧好吧您的,绝对让两位客官吃好、喝好,实在不行,奴家陪好还不行么?”
苻文哈哈大笑,“去去去!快去做饭去!”
等菜的空档,苻文极其小心地环顾酒肆了一圈儿,方才虽然笑逐颜开,但实则外松内紧,他深知‘和城’里面的所有商铺,多多少少都沾点儿灰色行当,叫人不得不防。
只见屋内干干净净、擎画简约,青砖铺就的地面撒了一层淡淡的水,小店中央种了一棵半开不开的桃树,此刻已是饭时,仅有八张小桌的酒肆,却只坐了两桌客人,除了自己先来的一桌,还有另外一桌后来的客人。
而正是这桌后来的客人,勾起了苻文极大兴趣。
只见偏僻的角落里,三名锦衣华服的年轻男子,正在畅快饮酒,背靠自己的那位,往往端起酒碗便颤
掉了一半的酒,喝到了口中,又顺着唇边淌下一些,真正喝到嘴里的,还不到半口,这可真是,人未大醉、衣先湿透。
而坐在他左右两边的男子,看到了也不在意,一碗接着一碗,喝得却实在。
苻文凑近了景月见,低声眯眼,“邹茯苓这小子是不是说过,孙秀成这老小子,喝酒的时候总爱偷着倒,你看那人。”
第一次被苻文附耳,景月见脸一红、脖子一缩,把双手插到了双腿间,娇滴滴地回答:“是,是的!相,相公之意,那人是孙秀成?”
苻文一声坏笑,“知我者,夫人也!”
景月见的脸,更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