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权不敢尽信,依旧驻兵在濡须口,一直等待斥候确定曹操已经撤兵的消息。
而到了十一月初,驻扎在西陵的刘备也派使者孙乾,告知孙权,他即将到淮南皖城,与孙权共同商议对付曹操的大计。
这皖城县便是后世安徽潜山市,这地方加上北面的居巢县、舒县等地,都已经人去城空,成为一片荒野。
因为这里是刘备占据的庐江与曹操占据的庐江对峙区,曹操把皖城、居巢、舒县三地百姓尽迁至淮北,在淮南地区的前线阵地打造一个隔离带,让孙权刘备北上进攻淮南难以补给。
所以此地就变成了三不管地区,刘备集团没有占据,曹操也没有占据,孙权的势力尽退至江东,同样也没有在这里驻兵防守,上万平方公里成为荒芜之地。
这段时间孙权和刘备每日通信不断,因曹操到来双方仿佛一夜间变得亲密无间,站在了同一阵营,时常互遣使者商量一起对付曹军。
现在曹操走了,反倒令孙权狐疑,在考虑是不是刘备也想趁机吞并他。
不怪他疑神疑鬼。
如今天下四分,曹操刘备势大,他与韩遂马超势力远不如二人,所以面对二人可能发起的攻势,都压力山大。
特别是曹操威胁远没有刘备那么大,毕竟曹操水军实力不行,而刘备拥有一支强悍水军。
好在鲁肃认为曹操才刚走,刘备不可能在此时与江东交战,否则曹操立即会卷土重来坐收渔翁之利,因此这次过来会盟,大抵还是亲自与孙权商议联盟抗曹之事。
他建议孙权大可放心前往。
孙权于是应下了此事,双方约定十一月八日在挂车乡一带的石亭相会。
石亭位于皖城东北,历史上孙权在这里打了一场东吴立国之战石亭之战,这一战后,孙权就称帝,再也不做那大魏吴王了。
刘备率领大军十万,在十一月三日抵达了松滋县,之后严整队伍,大展旌旗,壮硕军威,开赴石亭。
淮南在袁术早期还是一片繁荣昌盛,到袁术晚期,屡遭旱灾,以至淮南人食人。
后来曹操打过这里,孙策打过这里,连孙权也打过占据此地的庐江太守李术,因李术据守顽抗,孙权大怒,举兵攻术于皖城遂屠其城,枭术首。
到了如今,曹操又尽迁淮南等地百姓,皖城早就荒芜多年,杂草丛生,树木增长,沃野千里不见人烟,到处都是一片荒废之景。
从过了松滋之后,就像是离开了人类世界,进入了原始丛林,原来松滋连接皖城的官道早就被疯涨的植物覆盖。
刘备骑在的卢马上远眺,就看到曾经的阡陌田园已成为过去式,入眼见到的只有残破和凋零。
沿途村庄剩下残垣断壁,左右两侧山林茂密得像是西川那不见天日的莽林里,林木枯枝铺满了道间,落叶堆积成山,空气里夹杂着北风吹拂的清新,以及一种难以说出来的腐烂气味。
赵云告诉过他,最近几年淮南春水秋雨不断,淮水暴涨,庐江仿佛被水淹没,到处都是野湖池塘。偶尔还能在池塘田间见到白骨森森,亭舍倒塌,水淹没了大地。
因此虽然松滋距离皖城不过一百余里,但道路却异常难走,沿途随处可见路途断绝,野湖淹没了官道,沼泽林立,稍有不慎人就会陷入其中。
刘备于是命令赵云为前部先锋先行,在一片荆棘之中开辟出一条道路来,自己则率领主力中军随后,向着石亭徐徐前进。
到十一月七日,刘备大军以每日三十里的速度,终于是到了皖城。
皖城以东是大片丘陵,唯有北面是东南丘陵和西北大别山之间的一小片平原区,往北走数十里,便至石亭境。
石亭西面北面为大别山山区,东面是一片丘陵高山,夹在两山之间,约百余平方公里平原。后世位置大抵为安徽省潜山市源潭镇一带,地理位置属于曹属庐江至刘备属庐江的必经之路。
当十一月八日刘备到达石亭的时候,孙权已经在这里等着了。
他此番为避免声势落后,驻扎在濡须口的七万大军,直接带了五万过来,人一过万,无边无沿,军旗遮天蔽日,声势震天浩荡。
然而当他稳坐在石亭村庄亭舍中等待刘备过来的时候,却看到了一幅毕生难忘的景象。
就看到在远方辽阔的地平线上,先是冒出一排仿佛没有边境的黑点,紧接着那黑点继续挪动,站在地势稍微高一点的地方俯瞰,就会发现在黑点后面,还有无数密密麻麻的黑点涌来。
十万大军组成的人海令人一眼看不到尽头,旌旗更是如山林中数不尽的参天大树一样密集,将整个大军都覆盖了起来。队伍向前行进,大地都像是在颤抖。
石亭东北面一处丘陵小山坡上,看着这一幕壮观景象的孙权显然被强悍的刘备军团给震撼住,远远眺望,迟迟都没有发出声音。
一直到刘备军团的大军到了近前,孙权才默然片刻,对左右说道:“我那妹婿来了。”
双方会面的地点隔亭相望。
孙权军在石亭的东面,刘备军在石亭的西南面,中间有亭舍,远处还有破败的村庄和荒芜的田野,士兵们就密密麻麻地站在田野、道间以及残破的村舍中。
】
刘备纵马过去,靠近到石亭旁边,身边只有赵云陈到陪伴,而孙权也早已经在这里等候,身边则是带了凌统和周泰。
见刘备靠近,翻身下马走了过来,孙权笑着迎上去道:“玄德公。”
“仲谋。”
刘备也笑着上去拱手行礼道:“别来无恙。”
他们上一次见面还是刘备前往柴桑娶孙尚香的时候,已经好几年过去了。
“玄德公,请。”
孙权招呼刘备进亭中就坐。
二人就走入亭内,亭舍里铺设了席子,四面挂上了窗帘,北风吹得帘子沙沙作响。
一个侍女在一旁用小火炉煮茶,再泡茶,最后将热腾腾茶水送上去。
茶艺起源于两汉时期的巴蜀地区,西汉时期就已经有巴蜀人喝茶的风俗记载。
但当时是煮茶,里面加上各种油盐酱醋以及香料等狠活。
虽然没有科技,但这狠活实在考验人的味蕾,因而只流行于巴蜀地区,并未传播大汉。
直到建安初至建安中,南阳等地兴起炒茶工艺,然后由巴蜀商人将炒茶传至江东,南方人喝炒茶之风就此兴起,已经有十余年的时间。
此时江东那些世家权贵渐渐开始流行起一些新鲜事物,如喝炒茶、饮烈酒、下象棋、摆围棋、练书法、抄文章、画仕女图。
都是魏晋南北朝以后才流行的东西,就差个何晏来率先引领五石散的风潮了,可见这二十年来文化传播的厉害。
孙权举起手中的茶杯,对刘备说道:“玄德公,这茶道起源于巴蜀,在巴州想必公时常品茶。不过这些茶都是江东栽培,与巴蜀茶味道截然不同,请。”
“请。”
刘备也举起茶杯,饮了一口,顿时说道:“好茶,此茶倒是颇为甘甜。”
“权做解渴之用罢了。”
孙权也喝了一口,然后笑着说道:“公远道而来,与我在此相会,正如这茶一样,从巴蜀而来,想必是自有其用意。”
刘备笑道:“我与仲谋是亲卷,刘孙两家为一体,正该走动走动才是。如今曹操驰骋南下,寇略江东,现在又北上袭扰关中西凉而去了,此时北方空虚,仲谋难道不打算趁此时机,得到淮南徐州之地吗?”
孙权沉默下来。
片刻之后,他摇头苦笑道:“公莫要消遣我了,曹操兵马号称百万之众,此番大军压境,我防守已经是苦苦支撑,哪还有北上寇略之力?即便是他西去,汝南、颍川、徐州多有兵马,或可及时增援。”
刘备立即说道:“仲谋且宽心,细作来报,曹操淮南兵力已经极为空虚,合肥加上寿春总共只有约一万余人把守,且都是从徐州调兵而来。此番我欲北上驰援关中,颍川汝南兵马曹操不敢动,吾有大军镇守南阳,唯一能动的兵马就只有陈都守军,可曹操怕陈都有失,万不敢调兵,因而淮南已是无人之地。仲谋若据淮南,与我一同北伐,兴复汉室,将来天子念仲谋之功,必为中兴之臣呀。”
“这”
孙权一时犹豫。
刘备见他迟疑,便转变了态度,手中把玩着那白瓷茶杯,澹澹地道:“莫非仲谋不愿出兵?曹贼都已经欺到仲谋家门口,仲谋却迟疑不决,岂不是为天下人所笑尔。”
“额”
孙权被他激将加挤兑,心里觉得有些憋屈,但他想着隐忍,最终还是没有表态。
刘备看他那样子,最后图穷匕见,目露猜忌的眼神道:“仲谋父兄蒙天子恩庇,得仕于朝,方才有如今江东基业。先在天子遭难,被囚于陈都,仲谋疑而不进,莫非是有它图?想要趁我去关中之际,谋划荆州?”
孙权脸色骤变,手中茶杯几近落地,恰在此时,天空响起一声闷雷,他顺势将手中的茶杯松落,“啪”的一声,门外赵云、陈到、凌统、周泰四人一下子走了进来。
此时场间气氛有些凝固,四名武将互相对视,颇有些剑拔弩张之意。
孙权反应稍快,连忙向凌统周泰使了个眼色,然后强笑着向刘备道歉道:“这雷声洪亮,却是把我吓了一跳,不慎打翻了茶杯,还请玄德公见谅。”
“圣人迅雷风烈必变,早年我也曾畏惧雷声,仲谋多虑了。”
刘备笑嘻嘻地道:“适才不过是相戏尔,我与尚香夫妻恩爱,你我乃是亲卷,又岂能疑仲谋有它图乎?只是如今机会难得,淮南之地就在仲谋手间,得之易如反掌尔,因而我只是有些疑虑仲谋为何不取,莫非是忘了父兄之志乎?”
“自然不是,自然不是。”
孙权摆摆手,沉吟片刻,回应道:“只是此事事关重大,虽然淮南曹军兵力空虚,但即便得到淮南,将来也要面对曹操百万之众来袭,因而心中有些担忧,还望公稍等两日,待我回去细细思量再做答复。”
刘备澹澹地道:“敌强我弱,有些许顾虑也是人之常情,那我就在石亭等两日,还请仲谋要深思熟虑,莫要做错误的选择。”
“这是自然。”
孙权就起身拱手道:“既是如此,那我先回去了。”
“我送送仲谋。”
刘备笑着上前,挽着孙权的手,有说有笑地出了亭舍。
在两方大军面前,双方表现得极为亲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失散多年的父子。
一直到最后分别,都似乎颇为不舍,刘备骑在马背上,不停招手送行。
孙权表面笑嘻嘻,心里妈卖批,一声令下,大军回程。
到第二日,孙权才回到了濡须口,召集鲁肃诸葛瑾顾雍等人前来议事。
濡须口现在已经筑了城池,专门控制濡须水与长江入口,此刻城中孙权府邸内,众人分列而坐。
孙权把他与刘备之间的对话复述了一遍,末了恶狠狠地道:“刘备欺人太甚,领十万大军至孤边境,还威逼孤进攻曹操,真乃奇耻大辱,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顾雍连忙劝道:“吴侯莫要动怒,我们忌惮刘备,刘备又何尝不在忌惮我们。此番领兵马过来,恐怕就是要威慑我等,令我们不敢轻举妄动。”
“不错。”
诸葛瑾也说道:“吴侯也知道,曹操设下声东击西之计,大军寇略江东,实则主力悄然前往河东,欲消灭韩遂马超,他们败亡,刘备就失去了养马地,且再难出关中与曹操相争,所以必然驰援韩遂马超。他主力若动,荆州空虚,有防备我们之心,亦是理所当然之事。”
听到二人劝解,孙权气呼呼地坐下来,环顾四周道:“刘备让孤去攻打曹操,当真是笑话,曹操在淮南是空虚,可孤也没打算帮刘备牵制曹操在河南的兵力,孤欲敷衍于他,诸位以为如何?”
“不可。”
就在此时,鲁肃突然说道:“吴侯应该答应刘备,出兵进攻合肥。”
“什么?”
孙权大怒道:“子敬,你应该明白,曹操水军不能平灭江东,威胁不到孤,唯有刘备拥有江夏水军,方可攻打吴地,我岂能不防备刘备,却要去攻打曹操之理?”
鲁肃沉吟道:“唯有如此,刘备才会放下心来,抽调走荆州兵马,全力驰援西凉关中。也唯有如此,才是我们得到荆州最后的机会。”
“这是何解?”
孙权不明其意。
鲁肃解释道:“吴侯想想,刘备此番前来,不正是因为担心韩遂马超被打败,而到吴侯面前彰显兵力吗?他的主力要去关中了,又怕吴侯袭扰后方,因此才来威慑吴侯。”
“不错。”
孙权点点头。
鲁肃继续道:“这说明刘备在忌惮吴侯,若吴侯是刘备,吴侯会真的把所有主力抽调去驰援关中否?”
孙权迟疑片刻,摇摇头道:“必然不会,最多抽调数万人,荆州必须有足够的兵力。”
“那就是的了。”
鲁肃说道:“但曹操势大,驰援的人少了,又怕不能胜,所以刘备才顾虑重重,才会逼着吴侯去打合肥。吴侯去打合肥了,兵力就不足以攻打荆州,他才会放心大胆地把荆州兵力抽走去与曹操争夺关中去。”
“这”
孙权犹豫道:“难道孤真要与曹操死战?”
鲁肃劝道:“不仅要死战,而且最好是能把淮南夺下来,这样一来刘备会更加放心,二来有朝一日吴侯若真能谋取荆州,则淮南江东荆州连成一片,治下何止千万,兵马雄厚,或有吞并北方之势。”
吞并北方?
孙权呼吸一下急促起来。
四家当中,他势力排名第三,而且和前二差距极大。
但如果能够趁着曹刘在关中打仗的机会,一举把淮南、荆州这两块要地占领,那他的势力将瞬间增强何止一倍?
只是听起来很美好,现实也很残酷。
因为一旦他真这么做了,曹刘即便在关中打得你死我活,下一秒恐怕立即就握手言和,然后提兵杀来了。
所以孙权冷静下来后,连连摇头道:“孤若真这么做,那曹操和刘备岂不是立即一个从巴蜀出兵,一个从河南出兵,两面夹击于孤了?这巴蜀尚有大江三峡可以防御,可南阳和淮南,一马平川,孤如何能挡?”
鲁肃说道:“因而不可一蹴而就,此番吴侯可以应下刘备此事,然后耐心准备,待时机到时,出兵淮南之地,与曹军对峙。等拖延一些时间,破灭合肥,寇略寿春,刘备自会对吴侯放心,等荆州空虚,忽然主力尽退,然后出兵荆南,先得南州,再取荆北。刘备得知此时,必然回防。吴侯可联系曹操,愿意与曹操结盟共击刘备,希望曹操能拖住刘备大军,待我们平定整个荆州之后,便可北据南阳,西镇三峡,阻拦刘备大军。此时吴侯再与刘备议和,共击曹操。有了荆州,再安稳休养生息两年,刘备出汉中寇略关中,主公出南阳淮南寇略河南,至此天下三分,主公基业便成了。”
“先和曹操结盟,再和刘备议和?”
孙权愣了一下,然后迅速低头思索,开始陷入沉思。
他算是个合格的政治家,自然知道政治家的世界没有永恒的敌人与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
鲁肃的意思是先打淮南让刘备放心,等淮南攻下来,刘备把主力调走去关中的时候,他立即扭头与曹操结盟,从淮南撤兵背刺刘备,偷袭荆州。
这个时候曹操大抵是不会有意见。
因为曹操还在关中与刘备纠缠,孙权能够背刺刘备,削弱刘备,曹操怕是一万个答应,甚至还会笑嘻嘻乐呵呵地缔结盟约。
所以曹操这一关,就轻松过去了,他也不会因为孙权攻打了淮南的事情,而选择从关中撤兵回来打他。
等到与曹操结盟,孙权偷袭荆州之后,刘备肯定是大惊失色,立即撤兵回来想保荆州。
但曹操会拖住他,孙权就可以从容得手。
顺利的话,他会很快得到整个荆州,刘备再想要撤回巴蜀,从三峡来攻打他,他就可以利用三峡来防守,同时一边派使者出使曹操,希望曹操进攻汉中给刘备压力,一边再派使者与刘备商议议和的事情。
曹操对刘备更为忌惮,且那个时候会是刘备最虚弱的时候,主力还在三峡与孙权对峙,他肯定不介意落井下石,大军进攻汉中。
到时候刘备腹背受敌,只要在三峡牢牢防守一段时间,刘备屡攻不克,那么后方面对曹操进攻汉中的压力,他大概率也只能选择与孙权议和,悲愤地接受孙权得到荆州的事实,北上与曹操决战。
因此虽然先打淮南,再背刺荆州,似乎是同时得罪了曹刘两家。
但只要巧妙周旋,利用曹刘之间的矛盾以及反复左右横跳,在已是既定事实的情况下,刘备也只能吃这个哑巴亏,不得不捏着鼻子重新与孙权结盟。
如此一来,孙权就能轻松得到荆州,甚至还有淮南之地。到时候不仅可以威胁曹操,也能有机会消灭刘备,称雄南方,窥视天下了。
当然。
这一切都是建立在理想状态。
也就是说,孙权必须要让刘备相信他没有进攻荆州的心思,才能够趁机背刺。
那么攻打淮南,就势在必行。
想通了这一点,孙权顿时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脉一样,惊喜地对鲁肃说道:“子敬之言,真乃令孤拨云见日呀。”
鲁肃沉声说道:“这是目前江东能够再次崛起的唯一办法,所以我希望吴侯不要置一时之气,而耽误了国家大事。”
“善。”
孙权连连点头,环视众人说道:“子敬说的没错,孤若要取信刘备,让刘备认为孤正在与曹操作战,没有其余兵力再寇略荆州,就得北上夺淮。孤任命子敬为江东大都督,今年先准备夺淮事宜,明年就正式出发,进攻淮南,夺取合肥!”
“唯!”
众人应是,每个人都脸上洋溢着笑脸,江东终于要迈开自己奋进的脚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