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伙儿歹人进了庄,并不曾悄隐声息。他们手握人质,再加上这庄子里既然有一个“樊叔”,那大约就会有第二第三个。
有人手,有人质,占尽了上风,一伙人走路都是大摇大摆的。
但他们功夫没一个上乘,心里对金老爷子的徒弟,实在也是有些畏惧。当大哥的心想能不动手就拿到钱,那是最好。但他行事稳当,不代表他的兄弟们都稳当。
“哪里来的毛孩子?”
知道庄院大门也拦不住这些习武之人,所以卓家的大门敞开着,门口更不见人守卫。凉溪一步一步走得小心翼翼,别人却不像她。
刚刚进庄,一伙人就看见鬼鬼祟祟猫着腰前进的凉溪。大伙儿一时间都有些诧异,今天晚上这种档口,居然还有小毛贼来偷东西吗?瞧这孩子的穿衣打扮,也不像贼啊!要是庄里的孩子……
需要这么小瞧人吗?大难临头,还不让这些孩子躲起来,让他们在外头躲猫猫吗?
一伙人当中两个急着先立功的冷喝了一声,奔上前去就要结果了凉溪,却被他们大哥叫住。
“慢着!还不是时候。”
这群人一出声,凉溪便已察觉。她回过头,看着这群蒙着面,一个个人高马大、凶神恶煞,明显不像好人的家伙,心里就开心了起来。
总算是给她等到了。金老爷子的徒弟们呢?快出来呀,要不然她打架给谁看?
廊下的几个花灯笼随着夜风轻轻摇摆,风吹拂着她的鬓发擦在脸颊颈项,有种令人汗毛起立的感觉。凉溪心下暗自防备,面上却是一脸呆萌。看着那个说还不是时候的男子,带着笑容向自己走近。
“小姑娘,你是谁家的孩子?”
这家伙的“还不是时候”,讲得是“还不是杀她的时候”吧。凉溪向那两个被叫住的大汉扫了一眼,很欠揍地说“你管我是谁家的,你是谁家的,大半夜来这里做什么?”
当大哥的人一愣,居然也毫不生气,笑眯眯地半蹲下来,肯定道“瞧你这年纪,一定是卓老爷子的外孙女吧。”
这么嚣张,人养得也好,不会是下人的孩子。多半是卓老爷子的哪个女儿回娘家,把姑娘也带来了。
这群人上下山从来都不好好走路,所以竟是没有一人见过守在路边的凉溪。见她在庄子里,就都当她是卓家人了。
凉溪眨了眨眼没回答,心里只觉得奇怪金老爷子的徒弟们怎么还不来?难道他们没信心打这些坏人,所以在这庄子里布了什么陷阱,在陷阱边上等他们?
她现在已经可以下手,但她这人肤浅,只要她动了手,功劳就必须是她的。所以得有人看着,人越多越好。
见她没有反驳,大家便都默认卓老爷子是她外公。
“你外公呢?现在在什么地方?带叔叔过去好不好?”
他们都知道卓老爷子藏在哪座院子里。不过当大哥的见凉溪实在好玩儿,便多逗了她一句,也不指望她回答。
“我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金老爷子的徒弟肯定都守着卓家人呢,面前这人神态散漫,根本就是在逗孩子。凉溪摇摇头,指望他知道。
“叔叔知道,”他果然知道,“叔叔带你去找外公好不好?夜太深了,不要一个人在外面玩了,小心给小鬼缠到身上。”
凉溪差点就翻出一个白眼,说什么小鬼大鬼的。讲真的,她现在这具身体又不是自己的,她本身就是个鬼,混过好几个世界的鬼。她还认识很多很多鬼,小鸭鸭是自己有兴趣才入了这个直播平台做任务,但有很多主播都是身死之后,想要个活下去的机会,又碰巧知道这个渠道,才成了他们这种执法人员。焚珏大佬也是这样。
小姑娘明显没有被他吓到,吓唬人的家伙也不再浪费时间。山下也不知打成什么样子,如果金老爷子的徒弟赢了反包上山,他们就有麻烦了。只靠一个卓公子,不是那么稳妥。
这会儿不知又藏在何处的“樊叔”看见同伴,从暗处迎了上来。他见到凉溪时,微微吃惊。但周围都是他们自己人,谅她一个小孩子也做不了什么。拿到钱下山时,一刀杀了就是了。
“阿满,最近这几日辛苦你了!”
当大哥的人很体恤兄弟,上前拍拍兄弟的肩膀,二人便一起走在最前面,带着大伙儿去了与卓公子那处小院差不多寒酸的院落。
凉溪很小心,生害怕路上触发到什么机关,或者掉进突然出现的陷坑。剩下的人则都很心大,两个大汉在走过回廊时,还掣出刀来砍断了几朵菊花。
这些人像是在自己家走路一样,越走越快。凉溪短手短脚,身后又有人在不耐烦地推着她走,只能一路小跑。
终于到了那处比隔壁死了人的地方还安静的院子,几间小屋里,只有正房点着灯。窗上没有映出来人影,卓老爷子被打晕了,下人只有一个,此时正蜷缩在床边,恨不得能钻到床底下去。腿能站住的几个人,只有两个在门口。
“这位小兄弟一定是翟少侠了,久仰大名。”
一伙人都不明白为什么大哥要对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如此有礼,又是拱手,又是弯腰的。他再厉害能如何?双拳难敌四手,英雄架不住群殴。他再不能招惹又能如何?今晚血洗了这庄院,他们带上钱,实在不行跑到异国去,翟家能拿他们怎么样?
大伙儿想不通,心里不服气,但却很是听话。大哥说让他们别动手,他们就当真各自提着兵刃站在他身后,眼里满怀恶意,却并无动作。
客套话听了一听,翟少侠面无表情地同样客套道“不敢。不知众位是何方英雄,今晚来这里,难道是来做客?”
一边少说有十余人,另一边只有二人,双方兵刃都在手中,只等哪句话不对,立即开打。
翟少侠那“何方英雄”四个字,实在是满满嘲讽。歹人头领却仍然笑嘻嘻“吾等草莽,哪里有资格用英雄二字?今日深夜前来,倒也不是为了做客。”
“那是为了要跟我们切磋切磋了?”
今夜性命难保,跟翟少侠一起守在门口的那位师兄倒是看开了。他本是脾气极好的,今晚却有些看不得师弟跟这些歹人盘话,语气很冲地抢在师弟前面开口。
“哼!有些人自己选错路,这辈子也上不了善人碑,偏偏还要去惦记人家的奖励。我劝你们,若是为了卓老先生的那批奖励而来,还是尽早下山的好。我们师兄弟今晚就是豁出命不要了,也不会让你们得逞!”
明明处于弱势,人却狂得紧。身后的弟兄们已经骂骂咧咧起来,当大哥的最能受气了,仍然笑眯眯的,姿态放得很低。
“不敢不敢。四位是金老爷子的高徒,各得他老人家的真传。我们这些人,怎么敢求赐教?这么晚上山来,实在不是为了要跟几位少侠为难。我们主要是想见见卓老先生,手边有些东西,想请他老人家看一眼。”
一个大汉抬起手来,他抓着一团衣服。看到那材质绣工,翟少侠便抿紧了嘴。
卓公子肯定落在这些人手中,这件外袍,他刚见过不久。卓老先生只有这一个独子,为了救儿子,他肯定什么都答应的。
“翟少侠,不知老先生现在何处?可能请出来让我们见一见?少侠放心,我们没什么恶意,只是想跟老爷子谈一谈。我这些兄弟们,不会与诸位动手的,还请几位少侠也不要妄动刀剑。毕竟,我们下山之后还得去看顾一人。”
这群人知道他们是四个人,想搞突然袭击让他们乱了阵脚自然不行了。他们把宅子里的情况摸得清清楚楚,又劫走了卓公子,还有那个总是让他觉得奇奇怪怪的小女娃……
他们怎么站在一起?果然他没有猜错,这女娃娃就是恶人一伙的!
要是能与这些歹人痛痛快快杀一场,或者把他们杀退,或者他们自己死掉,都比现在这种情况令人舒心。人家手握人质,这明显是要不动一兵一枪便达成目的……这些人将他们师兄弟置于何地?
说是来保护卓老先生一家,守住他的奖励,现在却什么也做不了,真憋屈死了!
翟少侠看到对方那隐含得意的双眼就闷得不行,心里清楚他们下山后要去“看顾”的人定然是卓公子,一时也没有计策,只能让身边的师兄进屋去把卓老先生叫醒来。
凉溪站在人堆里,见这两边居然没有打起来,金老爷子的徒弟数量又少得可怜,她就没有动手。
先看看这些人玩什么把戏再说,如果一会儿打起来,在几个好人生死存亡之际救下他们,肯定更叫人感激呢!
那位师兄进屋去没多久,就扶着卓老先生出来了。听见这老人在屋中刚醒,口中就叫着他儿子的名字,得意的人更得意,苦恼的人更苦恼。
“卓老爷子,这么晚的,打扰您了。听说您在善人碑上的名次又更加靠前了,我们这儿有点礼物,想请您过目。”
提着衣服的大汉把那件外袍丢到卓老先生脚边,衣裳散开,里头是一团黑发,还滚出来了一个束发的银冠。
卓老爷子刚才是被打晕的,现在他差点自己晕过去。
见老人家捧着那些黑发发抖,当大哥的念念叨叨,讲起了人生的意义“人这一辈子,有多少钱,有多少权,有多少名,都没有用。死了照旧棺材一盖,往土里一埋。还是后代更重要一些,有个儿子,至少自己在入土的时候,还能有人哭一哭嘛!您说是不是,卓老爷子?”
这一番话把卓老先生说到崩溃。管他什么大教育家,管他给别人讲了多少人生至理,管他有多少精深思想。事儿挨到自己头上,他也只是一个天底下最最普通的老父亲,唯一想要做的就是让自己的孩子活命。
已经花白了头发的人,给人家跪着,连头都能磕下去,口中一连声叫着英雄。
“诸位英雄,你们别害我儿,他胆子小,禁不住人吓。你们想要干什么,都冲着老头子来吧……”
翟少侠见他老泪纵横,心中不忍,当大哥的人也有一颗仁心,着忙着要扶起他。
“卓老先生这是干什么,真是折煞人也。我们这些混人,哪里敢对您老人家无礼?只是晚辈在冯江北岸有一个小小山寨,这几年大大小小的怪事频出,江里又有食人鱼啦,天上又有杀人鸟啦,就是圈里养的畜生都有发狂的……乱七八糟不知多少事,将晚辈的那个小小山寨掏得空空如也。”
“不久前,善人碑不是更新了吗?我们仰慕卓老先生的仁慈善心,自己也是没办法了,才来找您帮忙啊!老先生您看,我也还有这么多兄弟要养啊……唉……”
这些话说起来,好像他比谁都惨。卓老先生目中含泪,只觉自己心头黑的如今晚的夜空一样。
还有什么可侥幸的?这些人当然是为着他那些奖励了!
“我……我……诸位英雄,你们将老身的这处宅子拿去卖了吧。”卓老爷子颤颤巍巍地又要跪下去。
“您老人家为天下学子操劳了一生,是该有这么个好地方让您安享晚年。我们若是拿了这宅子,那真是下山就要被雷劈死!”
难道那些钱真比他儿子的命还重要?老东西留下那一批奖励,不还是全为了他儿子?
歹人头领以为手握卓公子,再没有谈不成的事,谁知卓老先生居然一字不提他的那些奖励。
卖宅子?这处宅子虽然不错,但跟善人辈的奖励相比,连个屁都不是!
老东西这时候还想死撑着,他……没什么毛病吧?
“不知英雄要多少钱去填补山寨亏空,老身也算有几个朋友,豁出一张老脸去借,应该也是够的。”
卓老爷子怎么都不提他那批奖励的事,因为他知道说了不会有人信,他早就说过几百几千遍了,今晚这些人不是照样上了山?
有什么用?能怎么做?天要亡他呀!他也算活够了,天却还要亡他儿!
眼见面前人再也绷不住一张笑脸,眼神越来越阴沉,卓老爷子不敢再提什么新鲜建议了。
“老先生何必把自己说得这么可怜?显得我们像多么十恶不赦的人一样,今天晚上上山,倒像是要刻意逼死你们一家人了。”
明明多好的事,明明计划好的,有人跑到城里去送死,引开了这庄子里一部分金老爷子的徒弟。然后他们上山,趁这个空子把钱一拿,多美的事?偏偏到了最后关头,这老东西不配合!
难道他还有别的私生子?卓公子并不是他唯一的儿子,所以他虽然难受,却也不是不可以割舍?
歹人头领越想越偏,越想越气。这种时候,还是性子直的人好干事儿。
一伙人看见他们大哥客客气气说了这么多,这老东西却是油盐不进,死赖着不提他的那些奖励。大家终于忍不住,有那脾气暴躁地骂道“你这老东西装傻!善人碑给的奖励,你藏到什么地方了?快些带爷爷们去找!再推三阻四的,你还真当金老鬼的这几个徒弟是什么不得了的人?咱们兄弟们齐上,把你们一家跟他们一起砍成肉酱!再把你儿子阉了,卖到楼子里当倌儿去!”
弯刀亮得可以映出他的绝望,见这些人撕破了脸,他欲哭无泪,只能把磕头当诚意。他死没什么,他的坤儿……这些人处置人质的手段,实在令他心颤。他的坤儿养尊处优长到这么大,半点苦都吃不得,怎么能让他去遭那些罪呀?
“诸位英雄,求你们饶过他一命吧!老头子真的没有装傻骗人,那些奖励到我手里不过三天,就被人全部盗走了啊!若是我撒谎,就让我立时死了,生生世世不能转世成人,当几百辈子,几千辈子的畜生……求你们了!求你们了!”
他这誓言发得有些绝,但不信的人依旧不信——“这老东西对自己可真够狠的!”
“咱们知道您老是读书人,肚子里的墨水多,脑子里的见识多,不像我们这些俗人,轮回报应什么的,还真信一些。咱们知道这辈子不是好人,下辈子也没什么好结果,所以您老就不要再浪费时间了。我们就想着这辈子拿了钱,把日子过舒服了,下辈子没想过……那些奖励呢?”
卓老先生只是摇头,假话编不出来,真话又没有人信,再多说一个字又惹恼了人。他摇过头,又磕头,始终不能如人意,说出那一批奖励的去向,就这么渐渐磨光了恶人的耐心。
“的!老子砍了你!”
“把他一家人都杀光了,让他一个个去看人头,不信这老不死的不说!”
……
身后的弟兄们愤怒起来,歹人头领脸上早没了一丝笑模样。他抬起手,身后的人瞬间安静了。
“卓老先生,我最后再问您一句,那一批奖励被您藏在什么地方了?您想一想,给我一个回答。我们弟兄这么多人,他们脾气不好,可不像我这么好说话,说杀就是要真杀的。您好好想一想,这么漂亮的宅子,谁都不想看到血流遍地不是吗?”
卓老爷子已然绝望透顶,垂下头沉默不语片刻,挣扎着心存侥幸地悄悄又说了一句“真的被人偷了!”
“好!”
这一个字,竟然像是在喝彩。
头领冷笑了一声,他原本弯着腰问话,现在站直了。瞧见金老爷子的徒弟们做好了与他们你死我活的准备,他的脑子还没有被愤怒冲傻,淡淡地憋出一个笑容,突然话头一转,对翟少侠笑道“少侠年纪不大,人已经在善人碑上,恭喜!”
翟少侠没有回话,只是冷冷地注视着他,看他打算如何。本以为此人愤怒之下,当即就会动手,谁知他道了一句喜,竟然把怒火都倒没了,对着卓老爷子又露了一丝笑。
“老爷子,令公子现在在我们手中,您老是想要救呢,还是让他去死呢?”
“当然……当然……”卓老先生嗫嚅着,不敢把话说清楚。
他当然是想要救了!
“想要救人很容易。翟少侠,您是名门贵少,我们说真的,不敢将你怎样。我着实害怕翟家一怒之下,把我那小山寨踏平了。所以,我叫个兄弟封了少侠的穴道,叫他先送少侠下山如何?只要你同意,我就把卓公子完完整整送回来。如果少侠硬是要留在这里,拼命做一些好扬名的事,那……”
“一个男人变成小倌儿,并不是最可怜、最悲惨、最受折辱的结果。我们这些江湖混人,在这些事上的主意,可能比卓老先生还要多呢!”
如果打不过,今晚上山空手而归,那就只能将气都发泄在卓公子身上了。到时候他们每隔几天送一根半根手指到这里,这老东西肯定是要恨死金老鬼和翟家人了。
为并不怎样美妙的结局做好了准备,头领笑吟吟地看着不方便果断拒绝的翟少侠,再看看一时昏了头脑,目光闪动着眼含乞求地望向能让他儿子完完整整的人,心里满意了。
什么把卓公子送回来,傻子都知道他们就是随便说说。偏偏卓老先生这会儿已经不比个傻子了。
翟少侠心里倒是明白,他如果答应了,被封了穴道,被带着下山……不,哪里用被带着下山?被封了穴道之后,肯定就有人一刀结果他。
如果不答应,看看卓老先生那个眼神……
“老先生,您不要被他们骗了!这群人穷凶极恶,不过是想要用计提前杀我一个,好让他们更有把握屠尽这庄子里的人!”
卓老爷子已经不清醒了,翟少侠硬着头皮替他做了决定。
两边这时都不再废话,翟少侠用行动表达了他的决心。弃了兵刃不用,他上手就是自己最厉害的杀招,直扑向那头领。
隔壁院子里跃出两个人来,果然没有怎么令人慌乱。凉溪捏好了符,悄悄躲到一旁,看这一场生死相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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