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晚,杜思秋在外头到处晃荡,冷,持续下降的气温冻得她瑟瑟发抖,就连鼻腔里呼出来的气体都是冒着烟的。
晚上七点十八分的时刻,街道上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安静,忽然之间,仿佛变成了一座无人之城。平日里这座城市的热闹,绝大部分来自于外来者,从中小城市来的打工者,大学生或者外来游客等。现在这些人都赶回家去了,带着轻而少的行李,带着深藏内心的思念,迫切地回家去了。
就算是本地的人们,这个时刻也都在家里与家人吃着年夜饭。她呢,现在到底是在干嘛,好好的,又没有什么矛盾纠葛,更没有什么深仇大恨,耍什么矫情姿态,有家不回呢!
她低下头,在心里这样狠狠地骂了自己一顿。无奈地苦笑。
每逢遇到这种连自己都鄙视,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境况,她便不得不怀疑自己是否心理有毛病。为什么不能够和普通的女孩子一样,遇到不痛快的事,即狠狠大哭一顿,过几天又重新微笑,原谅一切,忘掉一切不如意的事。假如能够这样,那该多好。
偏偏她是那种典型的小心眼(她自己是这样认为的)的女孩儿,抑或可以理解为对于事情反应的迟钝和后知后觉。当时所处的痛苦或烦闷处境,她往往无法立刻作出该有的反应,有时候甚至平静得足以吓到自己。然而,这种本该很快消失的疼痛感却会因此而延续下去,变成一根扎在肉体里面忘记拔出来的刺,起先并未注意到她的存在,可是会在某一个不经意的时刻,一旦触碰,仍然会感觉到钝钝的痛,久久无法消失。
杜思秋记得她爷爷去世时,她都是没有哭的。那一天凌晨,她跟随父母去参加爷爷的葬礼。根据当地习俗,身为儿媳的杜思秋的妈妈,一进灵堂便得跪到灵柩前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以示孝顺和哀悼。等家族里年长的老者挥手说行了,可以了,不用哭了。妈妈便神奇地刹住了哭声,脸上哗啦啦的眼泪还没来得及擦掉呢。这是年少的杜思秋记忆里最为厌恶的一个场面,人与人之间情感的表达,原本不该是这样虚伪的。你,要么别浮夸,要么哀到心肺里去。
整个上午,她,爸爸,妈妈和姐姐和家里的其他亲人都跟着法师做法事。里面有诸多繁文缛节,具体细节很多杜思秋早就忘了。只记得爸爸作为家中长子,要披麻戴孝,当场由法师开棺,爸爸端一碗冷而干硬的白米饭,用红木筷子夹起小小的几颗米饭,放到爷爷那已经发白发紫的嘴唇上,高喊一声:“阿爸!你把我养大,我送你终老。”
然后一行人便任由法师指挥,法师一边念着所有人都听不懂的经文,一边指着道具做的奈何桥,杜思秋便跟着大队伍手里执着一根香烛,小心翼翼地过“奈何桥”,整个过程都是静寂的,如此反复了十四五遍,转得头晕目眩。终于有一次经过了爷爷的灵柩,妈妈在她身后小声叮嘱:“好好走,别乱看。”以杜思秋当时的胆子,大概也是不敢看的。她想,爷爷那没有了生命的遗体,自然是可怖的吧。
杜思秋不出声,走着走着,突然扭头目不转睛地盯着敞开着的灵柩看,她以为自己鼓足勇气,即便那是一张狰狞可怕的面容,即便那里隐隐散发出令人恐惧的死亡的异味,但是,那也是最后一面啊。爷爷闭上眼睛的时候,她没有在他身边,那是半夜三点钟,她还在睡梦里,一无所知。可是当她鼓足勇气去看,妄图见他最后一面时,她见到的只是一张大红色的绸缎棉被,紧紧地盖住他的身体。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终于意识到,哪里还有什么最后一面,人生的告别,不是你想要,就能有的。
多么残忍的一刻。
偏偏就是哭不出来,正因为如此,仿佛在心里却刻得更深了。她只是木木地打量那张血红的绸缎棉被,日后时常在梦里见到,带着迷惘,带着阴郁,泪水,总是在这样无知觉的时刻流下来的。
“哔哔哔!”大马路上的汽车鸣笛声将她从乱七八糟的思绪中拉了回来,肥壮的司机提着大嗓门破口大骂:“大过年的找死啊!”
杜思秋定睛一看,方才惊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跑到马路中央去了。顿时吓了一跳,想什么呢神经病,差点把自己小命都弄丢了。
算了,反正冯雪又不在,不如自己找点活忙活忙活吧。这样想着,她往超市买了几盒饺子皮,一些玉米,胡萝卜和猪肉,打算回家自己包饺子,这分量也真够可以的,吃不完塞冰箱里,也够她吃足两三天了。
她是琢磨着回家得摸黑找灯开关的,不想屋里灯火通明一片,嘻嘻哈哈的说笑声打成一片。杜思秋一听便认出了冯雪和何晰的声音,尤其是何晰,贫嘴的功夫数他最厉害了。
“嗨,你们怎么都在啊!冯雪,我当你回老家了呢。”
“甭提了,买不到车票。”
杜思秋突然想起她之前讲过的话,不禁笑了笑,什么买不到车票,敢情这丫头不是怕回家被父母逼去相亲才怪呢。
换完拖鞋一转头,才发现何又冬竟然也在,人来都来了,就是不肯撇下面子先和她打招呼。想起这些日子自从冷战以来,已经很久没见到他,说不想念他那是假的。其实事后反省一下,她也不是没有错的,至少,身为人家女朋友,虽然有与异性交往的自由,但大半夜没头没脑地在人家家里喝得烂醉,的确是有失分寸。
何又冬生气是应该的。假如他无动于衷,那大概就要轮到她感到悲哀了。
她不动声色地挪到他身边坐下,有点拘谨地搔搔头:“你怎么来了,不用回家吃团圆饭吗?”
“来看看你。”何又冬回头看她一眼,嘴角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那是代表了包容,原谅的微笑。
硝烟就这样平息了。
天悄悄黑了下来。
杜思秋和何又冬,冯雪,何晰他们几个为了她这纯手工的饺子忙活开了。何晰力气大,被派去剁猪肉,把猪肉剁成碎碎的馅儿,冯雪煮开水,何又冬切胡萝卜,搅拌五香和黑椒香料,杜思秋掰玉米粒儿。出租屋里的灯光因为太久没换新的,光线不是很亮,甚至可以说是昏暗。杜思秋蹲在地上,努力瞪大双眼一颗一颗仔细地掰,生怕看走眼一不留神就把玉米给挤坏了。
何又冬从厨房探出头来,既看她这滑稽样,忍俊不禁道:“你行不行啊,要不别掰,咱煮玉米排骨汤算了。”
“走开。”杜思秋头也不抬地丢一根玉米棒过去,正好砸中何又冬的腹部,他吃痛怪叫一声。
此时她的玉米已经掰好了,盘子里黄灿灿一片,在模糊不清的灯光下显得异样的柔和。冯雪和何晰在厨房那头忙碌的声音交错着传过来,整个屋子热热闹闹的。
她举起盘子递给何又冬,忽然忍不住咧嘴笑出声来:“嗳,这样子真好啊!”
“什么真好?”何又冬飘过来一个疑惑的眼神。
“笨。”她的手又举高一点:“快拿着,我手快断了。”
何又冬白她一眼:“你知道你哪点最讨厌吗,什么话都喜欢讲一半,真是神经。”
一顿热腾腾的饺子宴在他们几个人的一顿忙活之后,很快就出炉了。
“何晰,你怎么不回家吃年夜饭啊,跑我们小公寓来,有宝可捡么?”大家吃着吃着,杜思秋见何晰和冯雪聊得热络,便忍不住调侃起他来了。
冯雪听得出她话里有话,表面上瞪她一眼不说话,桌底下狠狠踩了她一脚。杜思秋吃痛,忍不住跟何又冬刚才一样嗷地发出一声怪叫。瞧冯雪这怪异的反应,果真如她所料,这里面倒是有好戏可看了。
“怎么了?”何又冬狐疑地朝她这边望过来,因为与他刚才的情形过于相像,惹得他忍不住偷笑了一番。
“没,突然脚有点痛,像被……狗崽子咬过一样。毒辣辣!”
胡诌了一阵子,何晰终于接上话回答她刚才的调侃了:“我爸妈今年去我姐姐那儿过春节,两个老家伙把我丢下了。等会我只能跟着我东哥回家团圆啦。”
“什么,你们有团圆饭现在干嘛还在别人家里?”
何晰乐呵呵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大伯母家都是这么过春节的,年夜饭都留着九点才开始,现在估计已经开始准备了,我俩回去正好赶上吃夜宵。”
切,还以为何又冬这么大胆丢下家里人呢!杜思秋意味深长地瞟了何又冬一眼,这俩家伙,还真会吃啊。分明是蹭吃蹭喝来的嘛!
何又冬倒是理直气壮地回看她一眼,给她一个“难道你准备留我过夜么”的表情。
一大锅饺子,不用半个小时部消灭得干干净净。
饭后,杜思秋突然想起他之前送过来的一块窗帘布,问他那是干什么用的。她们客厅和卧室里的窗户都有窗帘了呀,哪里用得着这个。
“你拿出来。”何又冬说。
杜思秋起身回房间,按照吩咐把窗帘布拿出来递到他手里。他拿着就往她们后阳台那边走过去了。
等她洗完澡出来,何又冬也忙活得差不多了。那窗帘布被他挂到了阳台晾衣服那处的窗户边上。
“嘿,这里整这么个窗帘干嘛呀,又不是整天待在这里。”杜思秋一看就乐了。
“家里平时请男客人吗?”何又冬没笑。
“偶尔吧,比较少。怎么了?”
“你就是脑袋缺根筋。女孩子家晾的衣服是随便哪个男人都能看的吗,糊里糊涂吃了亏都不知道。”何又冬一边穿上外套,一边跟着何晰出门:“我俩也该回去吃宵夜了,先走了。”何又冬走出去几步,又折回来说:“你穿多点,别着凉了。”
何又冬甚至没有跟她说一句新年快乐。
可是站在后面的她,回头望了望后阳台那绵软的漂亮窗帘,心窝里哗哗的是涌动着的暖流。她没有对何又冬说,他的这一举动,比他那一次说以后要挣很多很多钱给她还要感动。那一次,他让她知道他会成为她未来的依靠。这一次,他让她明白,他是实实在在的在保护着她的。
那种感觉就好像是在告诉她,这世界上只要有了何又冬的存在,就一定誓死那个叫做杜思秋的傻丫头。。
她就是被这种安心的感觉融化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