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我从来没喜欢过校服。我所拥有过的校服,无一不是设计简单、剪裁粗犷、版型松垮、布料粗硬,穿在身上说不出有多难看。加之我们学校的校服是以鲜艳的草绿色为主色调,在其映衬下,包括我在内的许多学生个个看上去脸色发青,然没有朝气蓬勃的面貌。当然,也有把它穿得很好看的人,譬如那些穿什么都好看的人,星媛就是其中之一。
星媛葬礼的前一天,我哭了一整夜。任凭我怎么翻箱倒柜,硬是找不出一套像样的衣服去出席如此重要的场合。最后,我决定穿校服去。作为星媛的挚友,我理应以最体面的形象去送她最后一程……
早早就穿戴整齐的我等到第一束曙光出现,便匆忙走出家门,搭上第一班公交车前往墓园。清晨的墓园,空气清新得透着丝丝凉意,在炎炎夏日里,可算是绝佳的避暑胜地。目之所及,皆是郁郁葱葱的绿,细看之下还能发现在大片大片的绿中隐藏着零星几朵淡雅的小花。然而,就算景色再怡人,过往的行人也无心欣赏,毕竟,这是一个充满悲伤的地方。我茫然地看着大得不见边际的墓园,心里又慌又急。找不到路,又忘了带手机,万一迟到了该怎么办啊……想到这里,我忍不住呜咽起来。四周路人寥寥无几,且都一脸伤心的样子,我着实不敢上前打扰。无奈之下,我只好沿着大路边跑边找。我无助地跑了不知道多久,汗水湿透了我的衣服,终于,在筋疲力尽之际发现了那一抹熟悉的绿。我们校服的草绿色是那么的鲜艳,即便放在满眼的绿之中也足够显眼。我头一回感觉到它的亲切与美好,竟有种为它高歌一曲的冲动。
“同学,等等我!”我一口气追了上去,才发现那名穿着校服的同学很陌生。
同学回过头来打量我一番后,吞吞吐吐地问道:“你也是去冼星媛……的吗?”
“嗯,我是她的……同班同学。”那时候的我之所以会这样回答,是因为顾虑她可能也是星媛的好友。仿佛有着同班同学兼好友的双重身份就能提升我在星媛心目中的地位。至少比她重要。
“哦……”那人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默许让我随行。
当到达目的地时,我赫然发现工作人员还在忙忙碌碌地准备着各种东西。还好没有迟到……我暗暗舒了口气。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后,一阵强烈的困倦感向我袭来。我轻轻地踏进静谧的灵堂,找了一个阴暗的角落坐下,开始环顾四周。灵堂门外整齐排列着一个个花圈,上面贴着赠送者的名字,里面则堆放着数十束用淡紫色丝带装饰的白色百合花。清雅的花香溢满了宽敞的灵堂,掩盖起香烛的气息。若不是那张放在灵堂正前方的星媛的照片不停提醒着来人,恐怕大家都会忘了这是一个葬礼吧……我一眼认出照片是在文艺演出时拍的。那时,星媛穿着那条崭新的银色连衣裙,笑得很灿烂。下台后,她邀我一起合照,照片一直保存在我的手机里……正当我沉湎于回忆之中,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
“殷然,我们在那边坐,你要过来吗?”
“哦……好……”我魂不守舍地看了梅芳寻一眼,然后任由她拉着我去到灵堂的另一侧。那时的我只顾着想星媛的事情,未曾注意到周围的异样。譬如找我的是梅芳寻而不是弦乐团的其他人,譬如她们看我的眼神十分奇怪。可是,即便我注意到了,又能如何?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情并非我所能改变的。
朦胧间,我听到她们在低语。
“我们要去问候一下叔叔阿姨吗?”
“你没看到他们正忙着吗?还是别去打扰他们了……”
“要不……我去把星媛的妹妹抱过来照顾?”
“不是有星媛的奶奶在吗?”
“怎么……你们不知道吗?”梅芳寻惊讶地看向她们,欲言又止。
“知道什么?”
我回过神来,愣愣地等着梅芳寻的回复。
“星媛的奶奶在不久前去世了……据说葬礼要隔一段时间才能再办,不然不吉利,所以才延后到了今天……”
“啊……”弦乐团众人发出连连的惊呼声。
星媛的奶奶怎么突然就去世了?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星媛没有告诉我们?
有人替我发出了这一连串的疑问。
“好像是急病,就在期末考前……我也是这几天才知道的……”梅芳寻轻声回道。
“星媛肯定是不忍心让我们为她担心,所以才没告诉我们的……”于梦涵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应该告诉我们的……”说着说着,辛恬忍不住哭了起来。
告诉我们,然后呢?除了说几句安慰话外,我们还能做什么?可是……可是即便如此,我也希望能陪她一起伤心一起哭,希望能成为支持她的力量啊……你应该告诉我的……
不对!就算她没有告诉我,我也应该猜到才是!亏我还自诩是她最好的朋友,竟自作聪阴认为她情绪低落甚至疏远我们是因为发现了那天晚上的事情……说不定一切的猜想都是我一厢情愿的错觉!正是我的疑心与心虚使我裹足不前,没能鼓起勇气去了解她、关心她……在星媛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却什么忙也帮不上,这算什么朋友啊!想到这里,我悔恨得几近窒息。
无论按照什么标准来衡量,星媛都是一个无可挑剔的人,唯有这样的人,才会在离世之时得到众人的追思。这一天,前来悼念星媛的人坐满了整个灵堂,其中许多是来自我们学校的。上至校长和老师,下至不同班级的学生都来为星媛送行。不仅如此,校长还特地准备了几页挽词,以表达对星媛“过早的离场”的深切惋惜与遗憾,并将之称作“学校巨大的损失”。
我昏昏沉沉地听着各个代表们一个接一个地上台诵读着挽词,意识渐渐模糊起来。
“走吧,我们去瞻仰遗容……”
直到梅芳寻在我耳边细语,我才发觉被我挡住了出路的同学们正以恼怒的目光瞪着我。
“嗯……”我收敛心神,跟着梅芳寻往前走。
不知什么时候,星媛的灵柩被抬到了她的相片前。那是一副深棕色的棺木,棺木的周围铺满了白色的风铃花。我安静地排着队,默默地观察着前面的人的举动。我从未参加过葬礼,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才合适。当我发现有的人伫足在灵柩前久久没有移步,我既心焦又激动。没有人去催促他们离开……那我是不是也可以像他们一样赖着不走?我有太多太多的话要和星媛说了,自然不会去考虑自己是否对仪式存在误会。于是,在轮到我的那一刻,我飞快地冲到星媛的棺木前,把额头贴到玻璃上,希望能更靠近星媛一点。躺在里面的星媛身穿白纱连衣裙,一头乌黑的长发披散在白色的软垫上,看上去就像是一位待嫁的新娘。也许是因为化了妆的缘故,她的脸色依旧红润,仿佛只是睡着了,下一秒就会醒过来。
“星媛……”
我听出了那个声音的主人。星媛,你的新郎来了,快醒醒啊……我倚在棺木上,心里不停地叫唤着星媛,却没有得到一丝回应。我按着剧痛的胸口,悲痛欲绝,可奇怪的是,我竟流不出一滴泪水,难道泪水真的会流干吗?阴净的玻璃被我呼出的气体弄得模糊不清,我木然地抬起头来,被对面的人吓了一跳。只见那人脸色苍白、双颧凹陷、眼神空洞,活像一缕凄惨的鬼魂。他是徐阴曜吗?我差点儿认不出他来。不过半个月,一个人的变化怎么能如此之大?身为篮球队主力的他竟瘦成了这般孱弱的模样,若不是方政在一旁用力搀扶,恐怕一阵微风就能把他吹倒在地。我看向玻璃中面如死灰的自己,不禁自嘲道:我又何尝不是一副不成人形的样子?只是许久没照镜子,不自知罢了……
那一天,我们三人一直留到了墓园关门才走。其实葬礼在中午就已经结束了,可我和徐阴曜死活都不肯走。星媛的父母拿我们没辙,只好随我们坐在星媛的墓碑前发呆。后来,方政提出要送我们俩回家,考虑到时间太晚,我婉拒了他的好意。独自走在漆黑的路上,我一点也不害怕,因为,我的心里装满了悲伤,没有一丝空隙去感知其他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