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1 / 1)

日月兴酒楼最旺的旺季还是每年的腊月。年底了,两京一十三省给严府送年敬的人都要提前好些日子到这里来订包间,一边在这里喝着酒,一边等候严府门房按顺序传唤。因此这一月间这座酒楼无论酒菜还是包间都比平时翻了一倍的价钱。大门外飘着纷纷扬扬的白雪,柜台内流进大锭小锭的白银。白天不见了日,夜晚不见了月,日月兴却“兴”得不行。老北京传道,大明朝这个“明”字都被这家酒楼给吃了。

一位披着大氅、依然罩着斗篷、只露出两眼的人被“日月兴”一个小二在前面引着,两个便服随从在后面跟着,穿过纷纷攘攘的酒客,挤到一间包间门前站住了。那包间门上方赫然贴着一张红色招贴,上面写着“兵部”二字。

那小二:“禀这位大人,因兵部招呼打晚了些,这间包间还是费了好些口舌从贵州巡抚衙门早定的人那里调出来的,稍小了些,请大人见谅。”

“不打紧。你走吧。”披斗篷大氅那人开口了,听声音竟是张居正。

那小二当然不认识他,依然不走,半边身子躬挡在包间门口,满脸堆着笑:“这位大人,你老约的人早到了,我替你老先进去禀报一声。”手一伸抓住了包间的门环却不推开。

张居正知道他这是讨小费了,眼中掠过一丝厌恶,向身后的随从望去。

一个随从从袖中掏出一颗碎银,也已是满脸的不悦:“记着,你这回拿的可是兵部的银子。”

那小二居然毫不怯场,满脸滑笑伸手便接过了那颗碎银:“小人祝兵部各位老爷年年打胜仗,次次凯歌还。”这才推开了包间的一扇门。

居然还有一套一套的应对,张居正见他身子还挡在包间门口,来了怒气:“你盼着兵部年年打仗吗?”

那小二的笑容慢慢敛了,仍然不是太害怕:“小人侍候老爷升座。”伸手又去抓住另一扇门的门环做欲推不推状,显然两扇门要两次小费。

“叫他滚!”张居正一掌推开了那小二抓住的另一扇门,已然走了进去。

那小二被推得差点跌倒,兀自站在门口,一副不解的样子。

“还不滚等着我们把你扔下去吗?”两个随从早就忍他不得了,有了堂官这句话,一个随从终于露出了凶相,伸手便去抓那小二的衣领。

其实许多人都知道,这座酒楼有罗龙文的分子,也有鄢懋卿的分子,因此连小二们都十分蛮横。那小二平时吃外省的官员惯了,就连京师五府六部各司官员等闲也不放在眼里,几曾被人这般吓过,这时也露出了横相,举手便也去抓那个随从的手腕,突然看见那随从抬起的便服袖子里露出了四品将官的绣花扣腕,这才猛然感到进去的人来头大了,那只手便不敢再伸过去,往后一退,躬腰转身急忙要走,肩头却被那随从的大手抓住了,动步不得。

这时又有好些客人在包间外陆续进出,那小二被那个随从的大手硬生生掰了转来。紧接着那随从另一只手掐住了他的后颈,把他的头也掰了过来,在他耳边轻声恶语道:“爷们知道你这座酒楼有罗龙文鄢懋卿的分子。你这就可以立刻去禀告罗龙文和鄢懋卿,要捞银子兵部还有些军饷在那里呢,干脆把大明朝的军饷都搬走如何?”

那小二这才怕了,又被他前揪着衣领,后掐着脖子,从嗓子里挤出的话已十分不利索了:“小、小人怎敢……”

那随从依然揪掐着他:“爷们还愁你不敢呢。离开这里你最好去嚼舌头,就说兵部的人砸招牌来了。这好不好?”

那小二:“当然不……好,小人知错了……绝不敢多说半个字……”

“滚吧。”那随从这才使暗劲将那小二一推,那小二差点撞了另外几个客人,慌忙侧着身子让其他客人走过,一边歪着被掐硬了的脖子向楼梯口走去。

一个便服随从紧接着扯下了贴在门边那张写着“兵部”二字的红字招贴,二人便一边一个站定在包间的门外。

张居正在包间里约见的人竟是高翰文。此刻,高翰文将暖壶里的酒给张居正斟了,一边轻声说道:“没想到大人会在这里约见卑职。”

张居正望着他:“你没想到,他们便也想不到。坐吧,有话赶紧说了,此处毕竟不可久留。”

高翰文在他对面坐下了,压低了声音:“严家已经派人盯着卑职的家宅了。昨日罗龙文还派了人来打招呼,公然恐吓卑职,要将芸娘和齐大柱的妻子立刻遣走,不然他们立刻叫御史上奏疏,参卑职‘纳妓为妻,暗通倭犯’。真正岂有此理!”说到这里高翰文已然有些激愤,平息了一下情绪,才接着说道:“卑职今日是先去的翰林院,然后从翰林院直接到的这里。”

张居正望着他:“你怎么想?”

高翰文往椅背上一靠:“无非第二次进诏狱罢了。”

“能这样想便什么也不怕。”张居正端起了酒杯。

高翰文也端起了酒杯,二人饮了。

张居正:“我奉命向你传一句话,是原话,你听清楚了,‘高翰文是个有良知的人,皇上放了他,我们便要保他。’想知道这话是谁说的吗?”

高翰文已经有些激动了,只望着张居正。

张居正:“告诉你,这是裕王爷亲口讲的话。我,还有高大人、徐阁老和裕王爷都不会让你第二次进诏狱。”

高翰文慢慢站了起来,再去拿那个酒壶时,手已经有些微微颤抖,便又加上了一只手,双手把着酒壶给张居正杯中又斟了酒,给自己也斟了酒,双手捧起:“有裕王爷这句话,高某死而无憾。”说着一口将酒喝了。

张居正端起酒杯这次却只抿了一小口:“没人能置你死地。今天已是腊月二十二了,我们现在担心的是那个齐大柱,镇抚司会在腊月二十三杀人。这人要是被杀了,今后便是一桩说不清的案子。”

高翰文这才似乎想起了什么,立刻从坐旁弯腰提起了一个包袱,那包袱四角棱棱,显然装着一个盒子。

高翰文将那个包袱双手郑重地放在桌子的一角:“我今日请见张大人本不是想说刚才那些话,而是有一样至关重要的东西要交给张大人。”

张居正望了一眼那个包袱,神情依然平静地说道:“什么东西?”

高翰文:“是一件能扭转乾坤的东西!”

张居正的目光带着狐疑有些亮了,神情跟着也肃穆起来,直盯着那个包袱。

高翰文便去解包袱上的结,露出了一个铜锈斑斑的盒子,接着郑重地揭开了那个盒盖。

张居正低声问道:“不忙拿出来,先告诉我,是什么?”

高翰文低声回道:“血经!”

张居正:“什么血经?谁的血经?”

高翰文已经十分激动地去拿盒子里一本发黄的纸上写着红字的抄本,声音压得更低了:“张三丰张真人的血经!”

张居正倏地站起,拨开了高翰文的手,将盒盖猛地盖了!

张居正两眼直闪着光:“是真是假?哪里得到的?”

高翰文:“是芸娘和齐大柱的妻子从江南带来的。来此之前卑职已经找了些张真人留下的手迹仔细比对,这确是张真人一百二十岁时写的那两部血经!”

张居正一把端过那个盒子紧紧地搂在怀里:“我先走了!稍后你再离开这里。”说完他一把取下衣架上的大氅也不披在身上,而是紧紧地裹住那个盒子疾步向包间外走去。

大雪纷纷,到处白茫茫一片,北镇抚司诏狱那两扇黑漆大门便衬得更黑了。

嘉靖四十年北京的冬季真是个大雪年,从阴历十一月初那场早雪后,又接连下了几场雪。这天是腊月二十二,明天就是小年,也就是民间送灶神的日子。镇抚司诏狱的规矩不同,奉恩旨,好些囚犯都让在腊月二十三吃了小年饭处决,为不让灶神爷看见,因此每年都提前一天,在腊月二十二送灶神爷上天。

右边那扇大门上的小门打开了,出来两个锦衣卫,各人手里拿着一挂好长的鞭炮,走到门边点着了,劈劈啪啪火光四射炸响了起来。

突然两个锦衣卫都睁大了眼,怔在那里。

原来有一挂鞭炮被一个锦衣卫点着后,随手扔在大门廊檐下一个雪堆上,鞭炮炸了一半,显出了那个雪堆原来是一个人跪在那里!

鞭炮在继续炸响着,那个“雪人”仍然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鞭炮燃完了,两个锦衣卫都走了过去。

这才看清,是一个女人,怀里抱着一个食篮,由于是蹲在廊檐下,身上只蒙着一层薄薄的飘雪,因此没有被冻僵,两眼还睁着,望着二人。

“是齐大柱的女人。”一个锦衣卫认出了她,“晌午就来了,还在这里。”

“没见过这样的媳妇。”另一个锦衣卫靠近了她,站在她面前,“都跟你说了,这是诏狱不许送东西。你就是跪到明年东西也送不进去。听话,回去吧。”

“我要见七爷。”齐大柱的女人开口了,说话已经不太利索。

一个锦衣卫:“七爷都被你们家那口子的事害惨了,在万岁爷那里差点砍了头,你还找七爷?”

齐大柱的女人眼中露出了深深的失望,只好撑着地站了起来,从怀里掏出一壶酒:“别的我都不送了,烦请二位军爷把这壶酒带给我丈夫。”

两个锦衣卫沉默在那里。

齐大柱的女人:“我丈夫也是为朝廷打过仗立过功的人,明天他就要走了,二位军爷替我送这壶酒去,他也知道我在陪着他。”

两个锦衣卫对望了一眼,一个锦衣卫飞快地从她手里接过了那壶酒:“回去吧。”说着,二人走进了那条小门,小门关上了。

齐大柱的女人站在那里,望着那两扇黑漆漆的大门,没有走,抱着那个食篮又在大门前蹲下了,望着黄昏时满天渐渐转黑的雪花。

腊月的雪天转眼就黑了,只有黑漆大门上方那两盏映着“北镇抚司”的灯笼亮在那里,昏昏地照着雪花从黑空飘了下来,飘向坐在那里的齐大柱女人。

这时竟传来了马蹄声和车轮压雪声。一盏灯在大雪中发出昏黄的光向这边飘过来了。

是一辆马车,在诏狱门前停下了,赶车的掸了掸身上的雪,插了马鞭,从轿厢前跳了下来,搬下他坐的那条矮凳放在车把边,撩开了厚厚的车轿帘:“到了,夫人。”

一个女子从轿厢出现了,那车夫搀着她踏着矮凳走下了马车。尽管马车上那盏灯不甚明亮,那女子也穿着斗篷大氅,依然能看出,她是芸娘!

芸娘一眼就看见了蹲坐在门前的齐大柱的女人,疾步走了过去:“没见到七爷?”

齐大柱的女人抬头望着她,只点了点头。

芸娘也蹲下了:“见不到七爷就回家吧,我们另想办法。”

齐大柱的女人摇了摇头:“夫人,你回去吧。”

芸娘:“你蹲在这里也救不了他,也见不着他。”

齐大柱的女人:“虽见不着,我坐在这里他就知道,我在陪他一起过最后这个小年。”

芸娘眼中闪出了泪花,握住了柱嫂的手:“只要还没行刑,我们就总有办法。”

柱嫂眼中闪过一道光:“夫人,谁能救他?”

芸娘:“回去,回去就知道,高大人正在想法子。”

“冷。”柱嫂又失望了,将手从芸娘的掌握中慢慢抽了出来,“夫人,你回家吧。”

芸娘有些生气了:“要怎样说你才肯跟我回家。”

柱嫂:“夫人,我知道你和高大人都是好人。高大人的职位救不了他。他是出不来了。我们人既不能见,变了鬼,我的魂总能见着他了。”

芸娘本就是性情中人,见这个柱嫂比自己还死心,这时既震惊又感动,贴到她的耳边低声地:“他一定能出来。这里不好说话,回家,你就会知道,我们另有办法。”

柱嫂眼睛又亮了一下,接着又暗了:“夫人的心我知道,没有办法的。”

芸娘:“我要是骗你,你再坐到这里来。好不好?先跟我回家。”说着便费力拉起柱嫂。

柱嫂将信将疑地站起了。

“走吧。”芸娘拉着柱嫂的手走向马车。

芸娘先上了车,拉住柱嫂的手,柱嫂依然在车下站着,两眼望着那道黑门。

芸娘急了对那车夫吩咐道:“把她抱上来。”

那车夫也顾不了许多了,从背后抱起柱嫂送上了车,芸娘将她一拉,拉进了轿厢。

车夫将车帘放好了,又将那条矮凳放了上去,抽出鞭杆,举起来刚要甩,立刻又停在空中,望了一眼诏狱的大门,将鞭杆在马臀上轻轻一拍,低声喝道:“驾!”

那马拉着车在雪地上慢慢走去。

灯火照耀下,高翰文交给张居正的那个盒子这时已摆在裕王的书案上!

裕王疑惑地望向身边的张居正:“什么东西?”

张居正:“天物!王爷打开来看就知道了。”

裕王更疑惑了,手伸到盒子盖突然有些怕了,停了下来:“什么天物,装神弄鬼的,告诉我。”

张居正微笑里带着肃穆:“这样东西当初成祖爷就曾经派好多人找过,一直没有找着。老天有眼,今天让我们得到了。明天让王妃和世子带进宫去献给皇上,皇上一定龙颜大喜。”

裕王渐渐兴奋了,在那里想着,突然向寝宫那边喊道:“李妃!”

李妃显然早在里面等着了,这时正装走了出来:“张大人来了?”

张居正深深一揖:“参见王妃。”

裕王:“张师傅带来个罕见的东西,说是能让你明天呈给父皇的,一起来看看。”

“是。”李妃走了过去,靠在裕王身边。

裕王对张居正说道:“打开吧。”

张居正先揭开了盒子上的铜扣,两手掀开了盒盖。

裕王和李妃的目光同时望了过去,盒子里竟是两本已经发黄的抄本!

裕王目光疑惑了,李妃目光也疑惑了,同时望向张居正。

张居正轻轻地拿起上面那本薄的抄本,又小心地掀开了第一页。

——抄页上第一行标题“老子太上道君道德真经”几个大字赫然醒目,那字不是墨写的,呈暗红色。底下便是一行行《道德经》的正文!

裕王和李妃仍然不解,在等着张居正解答。

张居正:“一百多年前那个张三丰张真人,王爷和王妃应该知道。”

裕王立刻悟了:“这是张真人的手迹!”

张居正:“岂止手迹,这本《道德经》,还有那本《南华经》都是张真人在一百二十岁的时候发大愿心用手指的血写出来的。”

裕王的眼睛亮了,李妃的眼睛也亮了。

张居正:“当时成祖爷知道了有这两本神物,便派了许多人去找张真人,想得到它!可几路人找了二十多年,张真人也不知道哪里去了,这两本神物自然没了踪迹。”

“张师傅怎么得到的?”李妃连忙问道。

张居正严肃了:“上天佑我大明!是两个女人送来的。”

一听到女人,李妃更好奇了:“什么女人?”

张居正:“两个贞烈的奇女子,她们的丈夫王爷、王妃都知道,她们的事也都牵着我们的事,牵着我大明的事。”

裕王急得有些不耐烦了:“不要起题承题了,快直说了吧。”

“是。”张居正立刻简要地说了起来,“这两个女人一个是高翰文的妻子,一个是明天镇抚司可能要杀的那个齐大柱的妻子。”

裕王和李妃立刻对视了一眼。

张居正:“王爷、王妃都知道,严氏父子抓齐大柱,为的是打海瑞,打海瑞就是想打王爷。皇上现在虽不再追究下去,可杀了这个人,往后我们追究严世蕃便少了一个天大的罪证。”

裕王和李妃都望着他,等着他说下去。

张居正:“浙江那个倭首井上十四郎明显是郑泌昌、何茂才买通了对付高翰文和海瑞的,为了他们贱买淳安、建德的土地。现在杀了齐大柱便变成了我们的人通倭,不杀齐大柱,这个账将来总要算到严世蕃头上。齐大柱的女人住在高翰文家,高翰文的妻子是江南的书香世家,这两本神物就是她献出来的。她们想拜求王爷、王妃,在王妃明天带世子朝拜皇上的时候将神物献上去,向皇上求情,留下齐大柱的命。”

裕王一听到这里眉头便锁起了,犹豫了一阵子,摇着头:“这件事父皇已经给我传了口谕了,我们不能再去说。”

“王爷。”李妃望着裕王,“让我先见见这两个女人。”

裕王:“见她们干什么?”

李妃:“张师傅已经说得很透彻了。杀了这个齐大柱,这件事总是落在王爷头上。留下这个齐大柱,将来或许是倒严的铁证。我见见她们,把事情问明白了,明日见父皇的时候,有了张真人这个神物,还有臣妾给父皇绣的道袍,父皇高兴了,我就将这件事婉转提醒父皇。要是不能说,我就不说,绝不会让父皇不高兴。”

裕王有些动心了,望向张居正:“兹事体大,是不是请徐师傅和高师傅来商量一下。”

张居正:“回王爷,这件事要么不做,要做,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再说徐阁老自上回受了皇上的训斥,这一向都是闭门不出。还是不要叫他们的好。不管明天说不说这事,今晚都不妨让王妃见见那两个女子。”

裕王又想了想,好像下了好大的决心:“那就见吧。注意分寸,不要弄些犯忌讳的话传出去。”

李妃:“臣妾知道。”

裕王对张居正说道:“我们去书房吧。”

李妃连忙去开门:“取王爷和张师傅披风。”

两个婢女进来了,取下裕王和张居正的斗篷披风,替他们穿上。

隐隐约约还能看见外面在纷纷扬扬飘着大雪,立刻有太监提着两盏灯笼从院子那头奔过来了,照着裕王和张居正走了出去。

腊月二十三雪突然停了,而且晴空万里,太阳白得耀眼,西苑禁城满殿脊、满墙脊和满地厚厚的雪把太阳光又反射过来,这天气竟亮得人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了。

玉熙宫大殿的台阶前到大殿对方那条进宫院的门,中间这条跸道上的雪早被铲扫得干干净净,跸道两边三步一个,站满了太监和宫女,有些举着长条形的幡旗,有些举着串在一起的宫灯,鸦雀无声。

“我的世子爷,总算来了!”吕芳在殿门外笑着走下石阶。

陛道那端,一乘四人抬的暖轿立刻向这边加快了步伐。

暖轿在殿门外石阶下停了,两个宫女掀开了轿帘,李妃抱着世子出来了。

吕芳跪下了:“奴才叩见王妃,叩见世子爷!”

李妃慌忙笑道:“吕公公快请起。”

吕芳还是磕了个头,这才笑着站起,望向世子:“世子爷真是龙种,一岁倒像三岁的人。带得这么好,王妃娘娘您有功啊!”

李妃笑对世子道:“记得这个公公吗,满月的时候陪皇爷爷来看过你。他就是冯大伴的爹。”

世子本被日光、雪光映得眼睛有些睁不开,听了这话睁大了眼,望向吕芳,见吕芳那一脸笑容,便也笑了。

李妃:“世子乖,让冯大伴的爹抱着,母妃要拿进献给皇爷爷的礼物。”

吕芳两手轻轻一拍,伸了过来,世子犹豫了一下竟然让他抱过去了。

李妃:“将贡物请出来。”

两个宫女连忙从轿子里捧出那个铜锈斑斑的盒子,还有一个红木盒子,呈给李妃。

李妃捧着两个盒子,吕芳抱着世子在一侧引着,登上了石阶,走进了殿门。

大殿里破例用檀香木烧了四大盆明火,精舍里也添了两个香鼎,里面也用檀香烧着明火,而且窗户都关了。满殿飘香,温暖如春。吕芳在皇上身边这么多年了,从没见有人享受过嘉靖的这种恩遇。

隔着精舍和大殿的条门开了两扇,两个宫女一左一右搀着李妃,吕芳抱着世子走了进去。

嘉靖今日在丝绸长衫外套了一件明黄色的袍子,坐在蒲团上,脸上少有的微笑。

李妃进门后就跪下了,吕芳放下了世子,在家里不知让冯保教了多少遍,世子这时紧挨着李妃也跪下了。

李妃将手里那两个盒子放在身边,磕下头去:“裕王侧妃臣妾李氏率世子朱翊钧叩见皇爷爷,敬祝皇爷爷万岁!万岁!万万岁!”

世子两只小手撑着地居然也磕下头去跟着说道:“皇爷爷万岁!”

嘉靖笑了:“平身吧。”

“是。”李妃答着却没有去扶世子,而是捧着那两个木盒站起了。

嘉靖脸上立刻阴了一下,吕芳连忙跪下一条腿扶起世子。

“你母亲不管你,到皇爷爷这里来。”嘉靖望着世子,一个这样的细节他便立刻发出了警示。

世子还是有些心怯,得亏冯保无数次的教练,这时还是一步步走向了嘉靖,嘉靖伸出手就把他抱到了膝上。

李妃何等聪明的人,这样做其实就是为了引起嘉靖的关注,这时离近了,并没有在嘉靖身侧的绣墩上坐下,而是又跪了下来,举起那两个木盒:“臣妾受裕王敬托,有贡物进献父皇。”

嘉靖的语气没有刚才温和了,冷冷地问道:“什么贡物,居然比朕的孙子还要紧?”

“父皇恕罪。”李妃十分肃穆,“有一件贡物是儿臣妾绣给父皇的道袍,上面有太上道君的五千言真经。”

嘉靖一听,脸色立刻缓和了不少,向吕芳望了一眼。

吕芳会意,便去接那盒子,李妃连忙说道:“是下面那个。”

吕芳便捧着下面那个大些的盒子,李妃腾出了手依然抱着上面那个小些的盒子,吕芳抽出大木盒走到御案前打开了,然后提起那件道袍,走到嘉靖面前,拎着两肩,展给他看。

嘉靖注目望去。

《道德经》在他已是倒背如流,无论从中间哪一句都能看出前后,这时见那件道袍上用金线一线一线绣出的工楷的字,不禁心中温暖:“都是你绣的?”

李妃:“回父皇,字是裕王写的,儿臣妾的针线活。”

嘉靖:“你们有这个心倒是难得。吕芳,收好了,朕敬天的时候穿。”

“是呢。”吕芳捧着那件道袍走到了一个衣架前,将道袍套在已经挂着一件长衫的那个衣架上。

嘉靖不禁又向衣架上的道袍望去,挂好后看得更清楚了,字字行行从领口到衣袖再到前襟横斜皆是一线,可见花了大工夫。

“那个盒子里又是什么宝物?”嘉靖这时已然温笑了。

李妃高举着那个铜盒:“儿臣妾有言,先要请父皇恕罪。”

嘉靖:“有什么都说,没有罪。”

李妃:“这个铜盒中装的是天物,要请父皇亲自下座来接。”

嘉靖一听脸上露出了少有的惊讶,疑惑地盯向那个盒子。

吕芳也有些紧张了,望了一眼那个盒子,又望向嘉靖。

嘉靖犹豫了片刻,有了下座的意思,吕芳连忙趋过去,双手抱过了世子。

嘉靖走下蒲团,走到盒子面前,并没有立刻去接:“什么天物?”

李妃低着头答道:“回父皇,是张三丰张真人血写的两部真经!”

嘉靖的眼睛睁大了:“是成祖文皇帝当年派人去找的那两部真经?”

李妃:“回父皇,正是。”

嘉靖倏地捧过那个铜盒疾步走到御案前将木盒放下,又倏地揭开了盒盖,眼睛立刻直了!

上面发黄的抄本封面上赫然写着暗红色的两行字“太上道君道德真经”。

嘉靖的手有些抖了,双手伸进去捧起那个抄本,颤抖着翻开了第一页。

——血写的真经正文扑面而来!

嘉靖慑在那里。

吕芳手扶着世子立刻跪了下去,大声祝道:“天降神经,佑我大明,佑我皇上!奴才给皇上恭贺天喜!”

嘉靖这才缓过神来,那笑好像是从天灵盖里面传出来的,笑得人头皮发麻!

“怎么得到的!”嘉靖眼睛还盯在抄本上。

李妃移动着跪姿,面向嘉靖:“回父皇,儿臣妾不敢说。”

嘉靖的目光慢慢移望向了她。

吕芳立刻警惕了,向伺候在两边的宫女和门外的太监:“你们都出去!”

“是。”宫女和太监都轻轻退了出去。

嘉靖也觉出了这件事来路极大,便将抄本放回盒内,走回到蒲团上坐下:“只管说,不管怎么得到的,都是天大的功劳。”

李妃鼓起了勇气:“父皇,这函神经是齐大柱的媳妇送到府里来的。”

“什么,谁的媳妇?”嘉靖一时没有听清。

李妃:“回父皇,就是关在镇抚司诏狱浙江那个齐大柱的媳妇昨晚送到府里来的。”

这下听明白了,嘉靖的神情好奇怪,脸一下子变得阴晴不定了。

世子害怕了,往后一缩,吕芳连忙蹲下去搂住了他。

嘉靖觉到自己失态了,尽力缓和着语气:“说下去。”

李妃:“是。昨晚戌时,门差来报裕王,说是有个女人有天降的神物要呈现父皇。裕王和儿臣妾便见了她。她呈上了这函神经。”

“她怎么有这个东西……这函神经?”嘉靖急问之下把神经说成了“东西”,自己连忙改了。

李妃:“回父皇,裕王和儿臣妾都问了。这个女子是个贞烈的人,自从她丈夫关进诏狱,一个月来便天天守在诏狱门口,大风大雪从未间断,说是丈夫在里面受难,她也要在外面陪着。昨天天黑时,她还守在那里,只等她丈夫受了刑,便在诏狱外殉节。这时候她说突然来了一个道人……”

“什么道人?什么样子?”嘉靖打断了她,急问道。

李妃:“她说天黑看不太清楚,只能看见这道人的头发胡子比雪还白,身上穿的道袍也十分的脏,望着她便笑。”

“张真人!”嘉靖脱口轻呼。

李妃停下了。

“说、说下去。”嘉靖催道。

李妃:“是。那女人说,那道人对她言道,明君在位,上应天命,上天便派了好些人来辅佐明君,她丈夫也是其中一个,不会死。说着就送给了她这个铜盒,叫她连夜到府里来,说第二日儿臣妾和世子会进宫,呈给皇上,皇上什么就都明白了。”

几十年修道,不说走火入魔,嘉靖在骨子里都是信的,这时听到李妃这番叙述,不禁心血如潮,坐在那里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精舍里好安静,连世子都屏住了呼吸。

“吕芳。”嘉靖两眼茫然望着远方,这一声也像是从远方传出来的。

吕芳本就蹲在世子身边,顺势跪下:“万岁爷,奴才在这里。”

嘉靖:“张真人降世了,多派些人去找。”

吕芳也听得有些毛骨悚然了,颤声答道:“是。”

“现在几时了?”嘉靖又问道,声音从法身回到了肉身。

吕芳:“回主子,快午时了。”

嘉靖的目光倏地收了回来:“立刻去诏狱,刀下留人!”

李妃表面上一片平静,一直提在嗓子眼上的那颗心终于慢慢放回了腔子里——齐大柱的一条命总算是留下来了。

按朝廷礼仪,每年正月初一,在京群臣都应该到太和殿外朝拜天子。但自嘉靖二十一年“壬寅宫变”,宫中发生了宫女集体谋弑皇帝的事件,嘉靖便搬出了紫禁城,住进了西苑。此后初一在太和殿朝拜天子的礼仪也废了。这一天反倒成了嘉靖在西苑设坛拜醮的日子。

嘉靖四十一年的正月初一,拜醮的仪式更加隆重。平时偶尔用作内阁和司礼监合议国是的玉熙宫大殿,今天改作了道场。朝天观职位在四品以上的大道士奉“灵霄上清统雷元阳妙一飞元真君”、“九天弘教普济生灵掌阴阳功过大道思仁紫极仙翁一阳真人元虚圆应开化伏魔忠孝帝君”、“太上大罗天仙紫极长生圣智昭灵统元征应玉虚总掌五雷大真人元都境万寿帝君”嘉靖皇帝诏命,带着钟鼓法器在卯时便来到了这里,位列两班,要做一场庆贺张真人降世,嘉靖帝喜得真人血经的罗天大醮!

神坛上方赫然挂着明黄锦缎镶玄色绸边的横幅,上面绣着“九天感应通微显化真人降世显身赠万世太平真经罗天大醮”一行大字;神坛前方偌大的宣德紫铜香炉香烟氤氲;只是北墙的神坛上现在还空着,既无牌位也无真像。

两班道士肃穆盘腿坐在大殿两侧的法器前,敬候飞元真君、忠孝帝君、万寿帝君嘉靖皇帝登坛主持拜醮。

大殿的大门开着,幡罗旗盖从殿门分作两行沿着跸道一直排到远方的宫门。

嘉靖头梳道髻,又戴上了香草冠,身穿李妃敬献的那件绣着老子五千言经的道袍,正在偌大的御案前挥毫敬绘张真人真像。

御案的左边站着吕芳,这时头上也戴着香草冠,手捧一个好大的钵盂,钵盂里还剩下半盂香墨。

御案的右边站着朝天观观主蓝道行,臂抱拂尘,手拈法指,微闭双目在那里念念有词。

嘉靖那支笔完成了最后一勾!

御案那张偌大的宣纸上,一个头戴破笠,身穿破衲,背披蓑衣的人像栩栩如生,呼之欲出!

这就是从宋朝经历元朝一直流传到明朝被明英宗封为“通微显化真人”,被民间称为张邋遢,嘉靖想像中一衲一蓑肉身成仙的张真人张三丰!

“真人降世了!”吕芳捧着钵盂就跪了下去。

蓝道行也停止了念咒,注目望去:“恭迎真人降世!”也跪了下去。

嘉靖搁下了笔,双手一合竖起法指,站在那里低下头去。

“请神牌!朕要给张真人敬上封号!”嘉靖两眼炯炯闪光!

蓝道行向嘉靖长揖,踱到精舍的神坛前,双手捧过一块神主牌,又走到嘉靖面前,跪了下来,高擎牌位。

吕芳连忙放下钵盂,在银盆的清水里净了手,从神坛上捧起另一盂朱砂,走到嘉靖面前也跪了下来。

嘉靖从戴着香草冠的道髻上抽出了一根金簪,伸出左手中指,用金簪在中指上一刺——鲜血渗了出来,指尖的鲜血滴入到朱砂盂中。

嘉靖插上金簪,猛地拿起了御案上的朱砂笔,蘸饱了朱砂,在蓝道行手中的神主牌上写了起来。

——神主牌上逐个显出“清虚元妙真君”几个鲜红的楷书大字。张三丰又多了一个封号!

蓝道行手捧牌号站了起来,大声呼道:“奏仙乐!恭迎清虚元妙真君!”

大殿那边钟鼓齐鸣,仙乐缥缈!

蓝道行捧着牌号走在前头,吕芳双手提起那幅半干未干的真人画像紧随其后,向外面大殿踱去。

嘉靖独自走到了精舍的神坛前,向着供在香火前的张三丰那函真经又拜了下去。三拜毕,双手捧起了经盒,站了起来,向大殿外走去。

这边早就准备妥帖,两个道士帮着吕芳已经将那幅张三丰的画像贴在了大殿横幅之下、紫檀神坛之上的正墙壁上。

蓝道行三跪拜,也已将牌号供在了张真人画像脚下的神坛上。

这个时候,嘉靖捧着经盒出来了,蓝道行、吕芳在神坛两侧跪下了。

嘉靖走到了神坛的拜垫前,供上了经盒,也跪拜下去。

钟鼓声,诵咒声大作!

嘉靖拜毕,站起来,转身在神坛下方的蒲团上盘腿坐下了。

钟鼓声诵咒声戛然而止。

嘉靖微闭双目,从丹田中提起那缕真气,从脑门中发出声来,诵念张三丰的《道情歌》:“未炼还丹先炼性,未修大药且修心。心修自然丹信至,性情自然药材生!”

钟鼓声诵咒声又大作!

吕芳爬了起来,走到殿门外大声传旨:“上群臣贺表!”

远远的跸道那头一行太监手捧托盘,上面都摆着群臣的贺表,鱼贯向玉熙宫大殿走来。

明史载,嘉靖皇帝朱厚熜晚年‘求长生益急,遍访方士方书’。嘉靖四十年腊月二十三裕王妃突然献上了谎称张真人降世亲赠的血经,使嘉靖深信真人降世了,赦免了严党用以打击政敌的齐大柱,并令群臣上表祝贺。这一与国事看来毫无关联的举动,微妙地加速了清流与严党的最后决战!

钟鼓声、诵咒声中,两个太监将一条紫檀矮几跪摆到嘉靖的蒲团前。吕芳将一份份贺表转呈到嘉靖眼前。贺表太多,嘉靖只看每份贺表的姓名,看一份往矮几上放一份。

矮几上的贺表越堆越高,吕芳转呈的贺表只剩下了最后一份。

嘉靖没有再接,厉声问道:“谁的?”

蓝道行在一旁察言观色,拂尘一摆,两班道士立刻停止了奏乐、诵咒。大殿里一片沉寂。

吕芳奏道:“启奏飞元真君忠孝帝君万寿帝君主子陛下。最后一道贺表是都察院御史邹应龙的。”

嘉靖的脸立刻露出了怪异的神色:“严嵩、严世蕃父子,还有一半的官员都没有贺表?”

吕芳低眉应道:“回主子,贺表都在这里了。”

嘉靖的目光向洞开的殿门外上空射去,像是确有天人感应,刚才还在云层中的太阳这时脱云而出,一片光线恰从殿门正中也向嘉靖的脸上射来。太阳光照着嘉靖的两眼,反射出两点精光!

从严嵩掌枢内阁担任首辅那一年起,由于群臣无须到太和殿去朝拜,每年大年初一的清晨,严党在京的一批核心大臣便都到这里来给严嵩拜年。二十年烟云过目,早年能得此荣宠者有些外放了封疆,或是去了南京六部九卿任职,有些则因眷宠已衰被排挤出了核心,每年来此的人都有变换。年年初一年年拜,你方拜罢我登场。今年有资格能到这里来拜年的应该还有十来位,但好些人今天都被严世蕃婉辞了,只带来了通政使司的通政使罗龙文、总理天下盐政兼刑部侍郎鄢懋卿,刑部侍郎叶镗、大理寺卿万寀。这几个人的职位都掌着生杀之权。

吉日良辰,这一天严嵩身穿大红吉服,没有坐平时常坐的那把躺椅,而是坐在一把真正的太师圈椅上,适逢太阳光这时也正从书房前大院的上空透过户牅照在身上,使他比平时显得精神许多。仔细看去,他今天的精神里还透着一股平时从未显露的威煞之气,让人立刻联想到这时在玉熙宫正被阳光照射的嘉靖!

来拜年的也不像拜年,严世蕃在前,罗龙文、鄢懋卿、叶镗、万寀在后,五人十分肃穆地在严嵩的座椅前拜了三拜,又十分肃穆地站了起来。

严世蕃坐到了严嵩身侧的椅子上,那四个人分坐在左边的两把椅子上和右边的两把椅子上。

“今天正月初一,老夫八十二了。你们可正在壮年。”严嵩一开口便露出了风萧水寒之气,“为什么也不向皇上进献贺表?”

“上贺表是死,不上贺表或可一生!”严世蕃哪里还顾得上今天初一,出口便是死生!

“小阁老说得对。”罗龙文接言了,“他们弄出张真人降世的鬼话,要是皇上真信了,我们一个个便死无葬身之地。阁老放心,在京四品以上的官员,凡是我们的人都打了招呼,都没有上贺表。”

严嵩这时精神格外矍铄,眼睛也不昏花了,有神地一一望了一遍身前的这五个人,说道:“世间事有可以忍者,有万不能忍者。老夫临渊履薄凡二十余年,刀枪剑戟都替皇上挡了。这一次皇上如果真要弃老臣如敝屣,之后只怕就没有人替皇上遮风挡雨了。悠悠我心,皇天可鉴!他徐阶、高拱、张居正想夺这个位置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真要杀了我,杀了你们,我们都没了,他们能替皇上遮风挡雨吗?”

严世蕃倏地站了起来:“还不准谁杀谁呢!景修、叶镗、万寀。”

鄢懋卿、叶镗和万寀同时站了起来:“阁老、小阁老,卑职们在。”

严世蕃:“禀告阁老,张三丰那函真经的来历都查清了吗?”

鄢懋卿望向叶镗:“你回话。”

叶镗:“回阁老,这几天卑职们派了好些人在查,那函真经的来历已经查出眉目了。”

严嵩:“什么眉目?”

叶镗:“那函真经压根就不是什么张真人送给齐大柱老婆的,而是来自高翰文娶的那个妓女之手。”

严嵩:“那个妓女是何来历,她怎么会有这函真经?”

万寀答道:“阁老,杭州死了的那个织造商沈一石阁老还记得吗?”

“那妓女与沈一石有关?”严嵩一振。

万寀:“正是。那妓女本是沈一石买下来送给杨金水的,其实就是沈一石的侧室小妾。”

“好!”严嵩拍了一下圈椅的扶手,“不上贺表就对了!你们立刻彻查。还有,严密看守高翰文和那个妓女,不要让他们走了或是死了。”

严世蕃:“放心吧,早看好了。高翰文那座宅子里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

严嵩望向了严世蕃:“陈洪陈公公那里你见面了吗?”

严世蕃:“还没有。”

严嵩:“就在这几天一定要见着陈公公。这半个月皇上闭关清修,只有他和吕芳能见着皇上。这件事要让他想法子把风声透给皇上。告诉他,查出了那个妓女就查出了沈一石,事关沈一石就牵出了杨金水。彻查下去,吕芳那个位置就是他的。”

“老爹这步棋高!”严世蕃夸了父亲一句,“吕芳这个老狐狸早就靠不住了。听宫里的眼线说,裕王府那个冯保就经常找他,他是把宝都押到后两代人了。年前我见过陈公公,陈公公在杨金水那件事上已经得罪了他,正担心吕芳整他呢。这件事吕芳一定有牵连,捅出来司礼监掌印太监这个位置就是陈公公的。冲着这一点,这一回他也一定会跟我们联手。今天我就去找他。”

“叫他不要太早把底细露了。”严嵩交底了,“正月十五以前,债主不讨债,衙门不拿人。这半个月皇上闭关清修,我算了一下,正好陈公公是逢单日伺候皇上。你告诉他,最好在正月十五皇上出关的时候把真经的来历透露给皇上。正月十六的子时自然会见分晓。”

严世蕃:“知道了。”

严嵩:“好些人还提着心在那里不安呢。你们也不要在这里守着我了,去转告那些没有上贺表的诸位,不要怕,也不要说什么,过好这个年。”严世蕃和那四个人都站了起来。

这里正月初一的拜年又是另外一番景象。裕王是储君,徐阶、高拱、张居正必先行君臣跪拜大礼。可徐、高、张同时又是裕王的师傅,在他们行了君臣之礼后,裕王也向他们行了半礼。一行坐下,却并无节庆该有的喜兴,个个都神情肃穆。

徐阶、高拱、张居正互望了一眼,默契之下,让徐阶进言。

徐阶:“今日分宜父子还有在京一半的官员都没有给皇上进献贺表。裕王知道否?”“我也是刚从宫里听到的消息。”裕王说这话时显然是已经经历了一番紧张,可这时依然显着紧张。

徐阶:“二十多年了,凡皇上敬天拜醮,严分宜和严世蕃他们没有一次不是争上贺表工撰青词。这一次他们是向皇上摊牌了。”

高拱:“有消息,从去年腊月二十三一直到年三十,严党的人便在四处侦查张真人真经的来历。看样子他们手里有了牌才敢这样。”

“他们知道了真经的来历!”裕王紧张得站了起来。

“是。”张居正接言了,“烟袋斜街高翰文的宅邸外这几天就有刑部和大理寺的好些人换了便服在轮班看守。”

“要是让父皇知道了真经的来历,我和李妃就只好去请罪了。”裕王脸色灰败,说话时也显得气促了。

“当然不能让他们知道真经的来历!”张居正大声接言,“我已经设法告诉了高翰文,死也不能露这个底。”

“让他们死?”裕王失神地望着张居正,接着摇了摇头,“不能够这样子做。有悖天理,也有悖人情,况且更有杀人灭口之嫌。”

“臣等决无让高翰文他们死的意思。”张居正连忙解释,“只是说叫他们有所防范,万一落入他们手中,先要扛住。”

“这是下策。”高拱接言了,“高翰文和他那个女人万万不能落到严世蕃他们手里。”

“有什么法子?”裕王急问。

高拱:“他们派人,我们也派人。第一在正月十五散节前不能让他们把人暗地抓走。第二要抢在十五散节后各部衙门开堂理事之前,把高翰文他们送出京去。”

裕王:“什么理由?怎么送?”

高拱和徐阶、张居正又交换了一下眼神。

高拱:“只有让高翰文委屈了。我们商议了一下,让御史上一道参高翰文的奏疏,罪名是‘纳妓为妻,干犯《大明会典》条例’。犯此条例,在职官员应该立刻罢为庶民,永不叙用。这样就能够用我们的人把他遣送回原籍。”

裕王沉默了稍顷,望向徐阶:“徐师傅,你老意下如何?”

徐阶没有立刻回答,想了想,十分严肃地说道:“这一步棋当然该走。先由御史上疏参劾,我可以拟票,但还得吕公公批红。现在,最要紧的是吕公公!”

大家又都沉默了。

裕王似乎下了最后的决心:“吕公公那里我写信,叫冯保送去。他是帮我,还是帮严氏父子,听天由命吧。”

转眼又是一个正月十五了。嘉靖自搬到西苑以来,每年正月的初一到十五都要闭关清修。嘉靖四十年打死了钦天监的监正周云逸以后,从正月初一到正月十五他闭关清修了半个月,祈来了那场大雪。今年除了初一设了那一坛罗天大醮,从初二才开始闭关。今天申时该是他出关的时候了。

正如严嵩所料,往年逢单日是吕芳在精舍里侍候他,逢双日是陈洪在精舍里侍候他。今年由于除掉了初一那天拜醮,初二是吕芳当值,初三是陈洪当值,轮下来到了初十五又是陈洪当值了。这一天也就是最要紧的一天。出关后嘉靖的第一道旨意便成了决定无数人命运的关键。

陈洪守在精舍的那一副条门外,便显得格外的紧张也透着十分的兴奋。他面前一个紫铜鼎内檀香木在燃着明火,火上坐着一把偌大的紫铜水壶。只待里面铜磬声响,他便要提着热水,去给万岁爷温开手脚,熨热颜面。

“珰”的一声,铜磬响了!

陈洪激灵了一下,连忙提起了那把紫铜壶,感觉到自己有些慌乱,又站在门口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吐了出来,这才高声祝道:“奴才恭祝主子万岁爷出关!”祝罢,轻推开那扇门,拎着铜壶走了进去。

紫铜壶里的热水倒进了架上的金盆里,陈洪比吕芳年壮些,干这些活就显得更为麻利。只见他拿起一块纯白的淞江棉布面巾摊开浸到热水中,提起轻轻一拧,拎到面巾里的水恰好不滴下的程度,双手握着疾步趋到蒲团上的嘉靖面前,展开面巾包住了嘉靖那双干柴般的手,半松半紧地握着,这名之曰温手。如是这般,陈洪往来奔走,一共用了七块面巾将嘉靖拈了十四天法指的手终于温得松软了。

他又提起了铜壶里的水倒进了另外一个金盆,拿起另外一块更大的纯白淞江棉布面巾浸到水中,轻轻一拧,走到嘉靖面前双手奉了过去。

嘉靖接过面巾,自己摊开了,蒙上了面部。此名之曰开面。

稍顷,嘉靖将面巾递给了他。陈洪接了,放回金盆中。把紫铜壶里剩下的热水倒入一个银盆,端到嘉靖蒲团前的地上,接着替他脱了袜,捧起他的脚放入热水里。

“正月初一,那么多人不给朕上贺表的事有说法了吗?”嘉靖双脚泡在热水里,金口开了。

“是。”陈洪从袖中掏出一折约二指宽的条陈,奉了上去。

“谁的条陈?”嘉靖手里拿着条陈,先问陈洪。

陈洪低下了头:“回主子万岁爷,严阁老严嵩的奏陈。”

嘉靖又深望了他一眼,急忙打开了折着的条陈看了起来。

陈洪站在那里,浑身的骨架都开始收紧了。

果然,嘉靖将那个条陈狠狠地摔在地上:“好哇!欺天了!”

陈洪扑地跪倒:“主子万岁爷千万不要动了真气,伤了仙体。”

嘉靖紧盯着他:“现在几时?”

陈洪:“回主子万岁爷,现在申时末酉时不到。”

嘉靖:“那离正月十六的子时也就三个时辰了。去,调集提刑司镇抚司的人,分作三路,过了正月十五散节,立刻拿人!”

“是!”陈洪这一声答得有些颤抖,紧接着他又试探地问道,“启奏主子万岁爷,都拿哪些人?”

嘉靖目光一闪:“子时再说。”

陈洪:“是。奴才再启奏主子万岁爷,这件事奴才是否应该禀告吕公公。”

嘉靖沉默稍顷,眯着眼望向陈洪:“这件事还要让吕芳知道吗?”

“是!”陈洪这一声答得好是洪亮。接着他磕了个响头,退到门边,一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嘉靖望着他精力弥散的背影,眼中的光慢慢收了。

京谚云:“正月十五雪打灯,八月十五云遮月。”

因嘉靖四十年腊月的雪下过了头,嘉靖四十一年除了初七初八下了两场小雪,此后一直到正月十五都罕见地没有下雪。天上的云也薄了,时或还能看见月亮。这就使得京城多处的灯市比哪一年都红火。烟袋斜街是北京城少有的斜街之一,不远处什刹海便是京城最繁华的灯市,这里虽被拐弯处挡着,见不着灯火,但抬头便能看见被灯火照得通明的天空,和飞上天空五颜六色散落的焰花。

戌牌时分,多数人都观灯去了,斜街的街面上只有少数妇人、老人带着孩童,在处处挂着大红灯笼的门前燃鞭炮、放“起火”点“二踢脚”。地上点燃的“起火”在冒着焰花,不远处天空也在缤纷地落下焰花,间杂着砰的一声“二踢脚”呼啸着蹿到街面的空中再响一声,怎一个乐字了得!大人小孩都明白,疯了这一晚,明日就要“收放心”了。

突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街面上放焰火爆竹的大人小孩还没缓过神来,便看见从街的两头拐弯处同时出现的两队官兵。

“进去!都进屋去!”

“官府有公干!所有人都回避了!”

毕竟没有散节,两头领兵的队官还算客气,只是大声吆喝。

那些妇人、老人吓得连忙抱的抱拉的拉把自己的孩子带进门去,一条条门都关上了。

两队官兵几步一个,把条烟袋斜街封锁了起来。接着一个队官带着一群兵奔向门口挂着“高宅”灯笼的宅门口站定了。

接着,一群官兵护着一顶八抬大轿从东面奔来了。

那顶轿在高府宅门口停住了,轿杆一倾,走出来的竟然是严世蕃!

半个时辰前他接到了陈洪的消息,知道子时要抓人,为防万一,他亲自出马带着刑部的官兵来捉拿高翰文和芸娘了!

把门的队官立刻猛叩着门环:“开门!开门!”

芸娘这时正端着一碗元宵刚走到前厅的门边,突然被震天乱响的门环声怔在那里。

前厅的书桌边坐着高翰文,听到了院门的敲击声慢慢放下了手里的书,向门外望去。经浙江那一番挫跌,在诏狱里又坐了几个月的天牢,这时的高翰文已不复当时的少年风采,颌下已经长出了好些胡须,眼里多了几分深沉,更多了几分淡然。

外面传来了呵斥声:“刑部和大理寺的!有钦案问你们高老爷,快开门!”接着门环又猛敲起来。

“来了!”芸娘竭力想控制内心的惊惧,端着碗走到书桌边,放下时,还是溅出了一些汤水。

“柴和油都备好了吗?”高翰文慢慢站起了,深望着芸娘。

芸娘点了点头。

高翰文:“我去见他们,你到后院屋里等我。”

芸娘抓住了他的手:“墨卿,我当初真不该跟你来,我是个不祥之人……”

“你说什么!”高翰文的目光有些瘆人。

芸娘低下了头,眼中盈出了泪水。

高翰文移开了目光:“吾之大患,因有吾身。去等着我,我来之前不许点火。”

“我等你。”芸娘擦了泪深望了望高翰文,转身走出了前厅后门。

就在这时,前院的大门被砰的一声撞开了!

一个队官领着一群兵蜂拥进来了,立刻散开站到了院子各处。

严世蕃走了进来,在院内站住了,他看见高翰文并没有迎出来,而是站在前厅的屋子中间,远远地望着他。

严世蕃:“都出去,把好门。”

“是!”那队官一挥手,把那群兵又都带了出去,从外面拉上了院门。

严世蕃这才慢慢走进前厅,站在高翰文的面前,两只脚像铸铁般钉在砖地上一动不动,只是盯着他。

高翰文也静静地看着他。

“高老爷,‘以怨报德’几个字怎么解?”严世蕃突然问道。

“君子有德,小人无德。”高翰文的回答十分简短。

“你就是小人!”严世蕃咆哮了,“一个翰林院七品检点,我保举你出任杭州知府,你却伙同旁人坏我的方略,以致朝廷改稻为桑国策功败垂成。年前居然还串通那些人暗中捣弄一本什么真经欺瞒皇上!端老子的碗砸老子的锅!你还有脸跟老子说君子小人!”

高翰文:“严大人,我高翰文是两榜进士,出任杭州知府,供职翰林院,吃的都是朝廷的俸禄,不是你严家的饭食。”

严世蕃万没想到这个高翰文居然如此强悍,气得浑身都抖了:“狗屁两榜进士!一个商人玩剩下的艺妓都当个宝贝娶到家里,你高家十八代祖宗的脸都让你丢尽了!你说,沈一石那个艺妓现在哪里!”

严世蕃这几句话就像在高翰文的心窝猛地捣了一拳!

高翰文慢慢闭上了眼,眼前便倏地幻出了一片熊熊火光,似是沈一石琴房正在燃烧的熊熊大火!

高翰文立刻睁开了眼,那火光随之消失。可此时的高翰文脸色已然有些白了。

严世蕃以为自己这一招刺中了他心中的要害,缓和了语气:“知道错了,回头有岸。我今天亲自来,就是念在当初是我举荐的你,皇上也是看我的面子把你从诏狱里放了出来。你说,张真人的那函真经是不是沈一石给那个艺妓的?你只要说了实话,我不保你也得保你。”

高翰文压下心中的一口气,淡淡地道:“我这里没有什么艺妓,只有高某的妻子。至于严大人说的什么真经,高某不知道,更与我妻子无关。张真人降世,将真经转托王妃进献皇上,群臣都上了贺表。严大人要另说一套,可以去问裕王,去问王妃。”

“不要跟我说裕王!”严世蕃又咆哮了,“我告诉你,裕王和王妃也是受了你们的骗,欺君之罪查不到王爷和王妃身上去。你和你背后的那些人要打量着抬出裕王和王妃我们便不敢查,那就错了。司礼监那边提刑司、镇抚司的人都等好了,一到子时徐阶、高拱、张居正那些人一个也跑不了!”

高翰文仍然是不紧不慢地道:“严大人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正月十五不抓人?”严世蕃又紧紧地盯向高翰文,“正月初一老子还杀过人呢。来人!”

一个队官跑了进来。

严世蕃:“搜!把那个女人给我搜出来!”

“慢。”那队官还没应声,高翰文立刻喊住了他。

严世蕃紧跟着手一举,止住那队官,望着高翰文:“想明白了就好,把那个女人叫出来,说清楚了,我可以网开一面。”

“我的妻子现在就在后院正屋里,可已经叫不出来了。”高翰文平静地说道,“因那间屋子里都堆满了柴,也浇满了油。严大人,你的人一去,立刻便是一把大火。无需半个时辰,便是一堆灰烬。她死了,我跟你去都察院。也可以跟你去见皇上。”

这下轮到严世蕃的脸白了,好久他的牙咬得格格地响:“好,你狠!”

那队官也怔在那里,可又不得不问:“小阁老,后院还去不去?”

严世蕃一脚踹了过去:“去放火吗?去统领衙门,立刻调几部水车来!”

“是!”那队官慌忙跑了出去。

前院传来了传令声,几个官兵立刻向前院门外奔去。

高翰文在椅子上平静地坐下了。

严世蕃那张脸满是狠毒,在上首火盆前的椅子上墩地坐下了,从袖子里倏地抽出了一把折扇,朝着火盆猛扇了几扇,火盆里的火苗还是不旺,严世蕃干脆将那把折扇往火盆里一扔,扇子燃了起来,他伸出了手,竟烤起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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