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阳光明媚,村里召开妇女大会,只听锣鼓一声响,来了咱们的高乡长,高乡长说:同志们,少生孩子多种树,计划生育不耽误,谁家要是敢超生,扒房扒粮没地住……”
一片依依呀呀的幼稚声在甜瓜山上响起,透过阵阵哄闹声看去,七八个赤脚孩童在小山上来回奔跑,一个鹤立鸡群的十六岁男孩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混在其中,齐声唱着村里宣传计划生育编排的戏词,嘻嘻哈哈,不停打闹。显然,这个十六岁还露肩露腚、口水四溢的大男孩是个弱智儿。
这是1984年初秋的瓜洼村,太阳老儿的脾气收敛了许多,凉爽的风儿拂过面庞,说不出的舒坦。
瓜洼村在骆马县这片土地上可以说是一个异类的存在,整个骆马县一马平川,唯有西北角是数十平方公里的山地,瓜洼村便是在其中的一片山坳之中,三面环山,唯有一条蜿蜒曲折的山坳小路通向外部。每到雨季瓜洼村便要受灾,山上的雨水往下冲,村里的水却又排不出去,久而久之形成了洼地,所谓洼地,是指没有活水的湖塘。
但这里也有个好处:避兵祸。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瓜洼村在解放前人气一直旺的很,土匪、保安团、老八路都曾在这里屯过兵,据说当年陈老总指挥苏北大战时,也曾到过瓜洼村。
此时解放已有三十余年,总设计师不停画圈点火,华夏南方的改革如火如荼,然而瓜洼村仍旧是瓜洼村,即便往年的最高指示也要在最后时刻才能到达这里,别的山坳中的自然村因为人口少,都先后搬出了香瓜山落户平原地区,只有瓜洼村的两千多号人一直没有安置,如同一颗锈迹斑斑的钉子插在群山之中。
过去瓜洼村靠山吃山,从山上挖点药材或是砍些木柴换钱粮,可红卫兵响应“伟大号召”,说什么“防止苏修称王称霸、挖掘内部毒草”,将瓜洼村赖以生存的香瓜山砍得一干二净,等待建设防备苏修的雷达站,结果十多年过去,雷达的毛都没见着,只留下光秃秃的沙地和裸露在外被风吹日晒的岩石。
光秃秃的香瓜山,活像是一座巨大的坟墓,笼罩着如同破锅似的瓜洼,村里的老楞曾编过一句顺口溜:瓜洼苦,瓜洼穷,香瓜山上不长树,瓜洼地里不放牛。这意思再明白不过,瓜洼村穷得连草都跟着败落。
早年逃荒的人回来说,翻过山就是邻省的淮江县,那里比骆马县还要穷,穷得连裤子都没有,这让村民们多少感到安慰,或许国人大多如此,见不得比自己富的,瞧不上比自己穷的。每当孩子哭闹时,大人们便会恶狠狠地说:“再闹,把你扔到淮江去!”时间久了,在所有人的概念中仿佛淮江是一处人间地狱,瓜洼村还能将就着过得去。
村长刘瞎子起了个大早,带着三个村干部驾起村委会的专车——两轮平板前往乡里请求救济粮,年年如此,如此年年,谁让村里的庄稼岁岁欠收。当年放卫星大-跃-进、赶美超英,别的村子粮食亩产超十万斤,农科院的专家天天研究“粮食多了怎么办”的重大课题,可省里领导点名三个村仍属于扶持对象,这其中便有瓜洼村。
后来,农科院的重点研究课题更改为“粮食严重短缺怎么办”,瓜洼村从那时起吃起了榆钱饭。据科研组查证,榆钱叶、花饱含丰富的高蛋白,而且做法简单、材料充足,是不可多得的“代食品”。于是,这高蛋白、黑乎乎、发涩发苦的榆钱饭一吃便是二十多年。
回过头再说香瓜山上那群孩子与那个傻子,蹦啊,跑啊,忽然一个小男孩扑腾在地,膝盖跌得疼了,哇哇地哭起来。
傻子走到跟前,哄小孩道:“雨生别哭了,咱们去找果子吃啊!”
雨生依旧哭泣,其他人各玩各的不顾这边,傻子揉揉他的膝盖,突然鼓掌笑道:“雨生,看你脚后跟是什么?”
雨生泪眼婆娑地看向地面,原来绊倒自己的并非是石头,而是一截冒出地面的山芋,被雨生踢过一脚断了头,白花花的山芋瓤子在阳光下刺人眼眸。
味甜多汁的山芋对瓜洼村村民来说便是最好的水果,而真正的水果只是听大人们说说或是在识字课本里见过。
雨生和傻子跪在山芋旁,四只瘦弱的手掌虔诚而快速地扒开边上的沙土,雨生开始盘算怎么和傻子分食,泪水和着尘土的小脸上渗出红扑扑的兴奋,已经吃了一个夏天的榆钱饭,是该打打牙祭。
待二人拔出山芋还未来得及欢呼时,一只手猛地抢了过去,二人面色一变,抢山芋的小孩正是村长的宝贝孙子孬六。
刘瞎子就一个儿子,为了续香火十六岁娶了媳妇,七年一口气生了六个娃,只有老幺是带把的,其他都是闺女。这小六打小娇生惯养,性格嚣张,自家的叔伯长辈照骂不误,若说刘瞎子是这一亩三分地的“土皇帝”,小六就是土皇帝家的太上皇,连刘瞎子老两口也没办法,只能宠着惯着,这就有了孬六这一名号的由来,刘瞎子对此不以为意,常常自得地说小孩取名贱好养活。
甭看傻子人高马大,上次因为孬六欺负雨生,傻子推搡了孬六一把,被孬六他爸刘狗一顿狠揍,从此看着他都绕着走。
孬六洋洋得意地掂掂手中的山芋说:“你个傻种也想吃山芋,也不跑去洼里照照自己那身臭样。”
傻子没吭声,雨生的胸膛不停起伏,显然愤怒已是到了极点,可面前的其他人都是站在孬六一边,嗫嚅着嘴唇说:“这是俺先看见的,不关傻子事。”
孬六哼地一声:“这山是村里的对不对?这村是俺爷爷管的对不对?俺爷爷管的那就是俺家管的对不对……”
这是孬六的口头禅,仿佛整个瓜洼山都是他家的一般,派头比谁都硬实。村里人曾戏称,“**”的觉悟就是不一样。
气不过的雨生“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这就是俺先看到的,你凭啥抢去?”
其他人包括傻子均是一愣,旋即又哄堂大笑,哭泣是弱者最后的抗拒,却得不到强者的同情。
傻子正待安慰雨生,孬六拽过另一小孩的衣角将山芋擦去沙泥,边啃边嘲笑道:“哭吧,可劲的哭吧,哭破嗓子有个鸟用?”其他人跟着肆意地大笑。
傻子蓦地攥紧拳头,瞪起眼睛看向孬六,孬六吓了一跳,后退两步色厉内荏地叫道:“你个傻种想干啥?敢打俺?”
孬六看到傻子开始龇牙,这是傻子发怒的前兆,怒道:“草他娘的,弟几个一起上!”
五个小孩抱头的抱头、搂腰的搂腰、踹脚的踹脚,瘦得皮包骨头的傻子哪是对手,刚开始还奋力反抗,渐渐地也跟着雨生哭泣,忽地大叫一声,吓得小孩们一愣,傻子的头上鲜血四流,只见孬六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块石头,傻子躺在地上两眼翻白,身子不时抽搐。
孬六也傻了,哆嗦一阵急忙扔掉石头,大叫一声:“跑——”
其他小孩四散而去,只留下地上光进气不出气的傻子和吓懵了的雨生,雨生感觉自己的头皮都要炸开一般,那种感觉在两年前爷爷去世的那个晚上也有过一回。
傻子的手臂颤巍巍地举起来,试图让雨生拉起自己,雨生上前抓住,却发现傻子的身体好重,根本不是他所能承受的,看着傻子眼角边两道泪痕与血痕交织在一起,雨生颤声道:“傻种,你等一会,俺回去叫俺爸!”
雨生放下傻子的手臂,撒开小腿一路哭喊着向村子里冲过去:“来人哪——要死人啦——快来人哪——”
一路跌跌撞撞跑进村里,雨生的嗓子快喊哑了,初始别人听了还大吃一惊,当得知是傻子时就各忙各的。
傻子打小没爹没娘,给村头的胡四家收养一段时间,指望长大了做个劳力,待发现这娃是个弱智儿,胡四家就对其不闻不问,平日里东家蔫巴一口西家顺上一顿,歪歪扭扭地长到了十六岁。
雨生他爸听说傻子被砸死,眼皮都没抬一下,甚至懒得理睬雨声,仍旧收拾着家里那块土坷垃,等候上面发下麦种。
“死了倒也省心,你跟着嚎什么丧!”这是雨生他妈说的,雨生无助地坐在田埂上抽泣一阵,竟累的睡着了。
……
夜色熹微之间,一轮弯月爬上山头,星星们你争我夺地露出头来,眨巴着小眼闲看世态炎凉,突然,从香瓜山的山梁上露出两个身影,紧张而快速地奔跑。
其中一人忽地坐到地上,大口喘息,身后的布袋跌到一旁,大手仍死死拽住。另一人喘息几口,一只手托着同样架在背后的布袋,火急火燎地说:“老三,快点,翻过这座山到了淮江,就是咱们的天下!”
老三荷荷低吼几声,不甘心地爬起身来,刚扯起身边的布袋,猛地又趴到地上死死盯住前方,神情有些慌张,另一人见此异状,立马也趴在地上,快速地从怀间抽出一把手枪,夜光下隐约可见那枪乌黑油亮,击锤大张,只要前方躺在地上之人稍有异动,这颗7.62毫米的子弹便毫不犹豫地以每秒四百二十米的速度击穿那人的身体。
约莫过去五分钟,躺着的人一动不动,趴着的两人诧异地不停用眼神交流,又不时向四处张望,老三低声道:“大哥,应该不是大盖帽。”
大哥皱皱眉头说:“你过去看看,我盯着!”
“嗯!”
老三轻步窜到傻子身旁,仔细观察一阵,咧嘴对大哥笑道:“大哥,是瓜洼村的小傻子,都死透了,恐怕是被人砸死的。”
“哦?”
大哥哑然失笑,显然对自己的神经过敏有些自嘲,收起手枪走过来,弯腰看向血流满面的傻子摇摇头,“上次看到这家伙还活蹦乱跳的,这才几天啊?”
老三双手捏住下巴,盯住傻子的面庞说:“大哥你说真是蹊跷哩,俺看这傻子虽说瘦不拉几,可天庭地阁不是缺福的面相,应该不是命薄的人,难道俺爹留给俺看相的手艺不对头?”
“拉倒吧!”大哥不屑地指着傻子说,“这不是活生生的例子么?还天庭地阁呢,老子这辈子只信枪不信命!”
老三的脑袋又往前凑了凑,叹口气,大哥将发酸的手臂搭在老三的肩膀上,“走吧,只要到了淮江,就是咱们兄弟的花花世界。”
陡然间,“死去”的傻子坐直了身体,脑袋顶到了老三的下巴,老三疼得一个激灵蹦起来,又顶到了大哥的下巴,两人同时捂嘴跳脚,啪嗒一声轻响,大哥那把手枪跌落到地上,迷迷糊糊的傻子捡到了手里,禁不住发出一声感叹。
“次奥,高仿真六四,网上至少卖一万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