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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老楞(1 / 1)

那年刘狗才十四岁,一天夜里突然来了十来个中山装,纵然赶了数十里的山路,一个个依旧精神抖擞,而且那种中山装在灯光下特别鲜亮,并非是刘瞎子身上那种磨得发亮,而是自然光,现在回想起来应该是上等的呢料,县委书记跟在后面像个孙子似的,只是对老村长说是上级首长。

中山装的头头召集村干部在刘瞎子家开会,县委书记被撵到院里呆着,不敢有丝毫怨言。刘狗记得清清楚楚,那个老书记从口袋里摸糖给自己吃,是自己从小到大第一次吃糖,那个甜啊,差点咬掉舌头。再后来大人们开了半个小时的会,连夜将小傻他爹的坟给挖了,骨骸被装进一只铁皮箱带走。因为是村长的儿子,刘狗壮着胆子凑上前多看了几眼,那名中山装头儿跪在坟前埋头痛哭,像是死了亲爹一样。

竖起耳朵听公爹讲述的儿媳妇瞪大眼睛瞧向刘狗,还道是公爹说古经哄自己,刘狗郑重地冲她点点头。

儿媳妇惊讶地说:“他们的衣料比俺成亲那天穿的呢子棉袄还好?”

刘狗摸摸脑袋不知如何形容,老村长轻哼一声,对女人的无知不屑一顾,老婆子插嘴道:“俺想起来了,对了秀英,那些人穿的衣服真跟皇帝似的,不能跟人家比!”

“啊?”儿媳不敢置信地捂嘴嘴巴,没想到小傻的爹居然是这么大的来头,半晌方道,“那来移坟的是小傻的哥哥还是亲戚?”

这问题才问到点子上,刘瞎子咂口嘴说:“俺说出来,你们要烂在肚子里,秀英,就是你爹你也不能说!”

看着刘瞎子瞪眼的表情,儿媳打个寒颤,忙点点头。

刘瞎子又强调一句:“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原来的老哥几个现在都不在了,知道这事的只有俺跟兆祥俩人,要是谁说出去,别怪俺翻脸不认人,知道吗!?”刘瞎子瞪视一圈,点起烟卷缓缓地说,“那些穿中山装的不是小傻他爹的后辈,是他爹以前的手下,打bj来的……”

过了一阵,大门被敲得咚咚响,村里一户人家兄弟俩和老父亲因为分粮不均打了起来,刘瞎子连忙前去调解,留下屋里脸色煞白、掉魂似的娘仨。

bj——

bj啊!

那是个什么地方?

正墙上挂着的最高领袖像因为泥墙渗水变得枯白发皱,但**和人物的轮廓还清晰在目,刘狗盯着画像,猛地哆嗦一下,那是什么地方?是金子堆成的地方!小时候不是唱过吗?bj地金山上光芒照四方……

每逢村里发粮,总会有人家闹上几回,就像女人每个月来大姨妈一样具备规律性,老村长处理这方面的工作十分顺手,很快平息了纷争:四十五斤口粮归老人掌管,两房长孙发放,儿子儿媳要是敢伸手,村部立刻没收。

刘瞎子在回村部的路上,听到村口传来嘈杂声,闻声而去,老槐树下围了一大帮人,村里的老楞正和小傻因为办校的事争论呢。

对于老楞,刘瞎子心头有很深的歉疚感。

按理说,老楞是村里的一个能人,人机灵还识些字,小时候跟他爹学唱莲花落,还会补锅编柳条筐,他爹死得早,老楞打小撑起了一个家,走乡串户唱莲花落,帮人修筐补锅,村里都夸年轻的老楞是个“小能干”。

老楞到了二十多岁,人高马大的,虽说本事挺多,可媳妇却难找,因为只有讨饭的才唱莲花落,大伙都嫌丢人。好不容易找了个跛脚女人准备成亲,却又来了运动,老楞被打成“走资派”。

那天,刘瞎子是违心投了一票。

没办法,村里两千多号人都是苦哈哈,让刘瞎子十分为难,可乡里硬压着要村部树个反面典型,属于响应最高指示的伟大任务,必须完成,否则就要断了救济粮。村干部们将所有人滤了一边,经过激烈争吵,最终目标锁定了老楞。

老楞很聪明,被押去走乡串村开批斗会时装傻充愣,抱着牛粪当元宝,硬生生躲过一劫被放了回来,可谁还敢嫁给他,天天神神叨叨地坐在门槛上发愣,莲花落也不敢唱了,锅也不敢补了,随着年龄增长,渐渐有了老楞这个称呼。

四-人-帮倒台的消息传到村里那天,老楞跑到爹娘坟前一边嚎哭一边敲着破瓷盆,又唱起了莲花落,当时傻子还跟在后面起哄,村里人这对看着疯疯傻傻的可怜人连连叹息。

老楞是村里识字最多的人,前些天乡里来宣传计划生育的戏词由他一手操办,自编自导自演,朗朗上口、简单易懂。听完戏词的高乡长都跟着咂嘴可惜,老楞是让那些年给毁了,四十刚出头的人,过得跟六十多岁小老头似的。

常挂在老楞嘴边的是“鸟毛”,在他的嘴里,啥都能跟“鸟毛”扯上关系。只听他又卖弄起尖牙利嘴:“科长算个鸟毛,三百块又算个鸟毛,丫挺尸的还想办学校,俺看就跟红卫兵说的雷达站一样,到现在十几年过去了,连鸟毛都没见一根!硬是把香瓜山给毁了,还办学校,人家八成是逗你玩的!”

刘小兴有些莫名其妙,从马兆祥家出来准备到山上逛逛,因为呆在满眼泥土的村里他觉得十分别扭,和小雨生手掺手刚走到村头被老楞给拦住了,老楞趿拉着一双张起蛤蟆嘴、补了十八道的破布鞋,伸出脏兮兮、落在刘小兴眼里如同后现代典范的右手,干嘛?

借钱!

俺要借钱娶媳妇!

媳妇是老楞心头的一个死结,有媳妇才能续香火,才能圆了爹娘的夙愿。可自己已经四十来岁,没钱没粮没啥大本事,又不是个干部,今早刘小兴手里攥着的一把钞票,顿时点起了老楞心底最原始的**。

哭笑不得的刘小兴无论如何解释,老楞始终磨着他,胸脯拍得啪啪响,只要小傻借钱给他娶媳妇,哪怕做牛做马都在所不辞。磨了半天仍然没戏,老楞开始挖苦起来。

看不过去的刘瞎子走上前,板起脸冲着老楞大声说:“你还要娶媳妇?拉倒吧!再说了,就算小傻借钱给你,你拿什么还?鸟毛?”

围观的村民哄堂大笑,老楞憋红了脸,脑袋上所剩无多的枯发似是要竖起来一般,突然提高嗓门大吼:“老子拿命还!”

这一嗓子震住了所有人,却没吓唬到刘小兴,刘小兴嗤笑道:“你拿命还?那谁还敢跟你过日子?雨生,走!”

刘小兴带着雨生走了,老楞充血的眼睛里写满了失望和不甘,蓦地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老村长长叹一声,拍拍他的肩膀也走了。

围观的人逐渐散去,老楞的嚎哭声没了观众,渐渐停息,抹抹眼泪扯开嗓子嘶吼:“

人到四十守空房,

抱着鸟毛数房梁;

香瓜山上没媳妇,

俺到瓜洼找龙王;

龙王跟俺瞎扯淡,

去他妈的xx党……”

沙哑的声音四散开来,没有任何来由,没有任何前兆,刘小兴忽然觉得鼻尖有些泛酸。

老楞的哭声没有激起他的同情,只当是个神经病,可这段词唱出来,刘小兴的情绪无法控制了。

空气中有怨,有恨,有苦,有痛,光秃秃的香瓜山更是让人压抑,令刘小兴十分烦闷,步履沉重地踏在山间小路上,只想着尽快将学校盖好,立马离开这里出去闯荡一番,等有了资本再回来带领乡亲们发家致富。

对于老楞的历史,刘小兴是知道的,他忽然之间明白了一个道理:造成这个时代的原因,谁都有错,谁又都没错!

……

黄昏时,刘狗找到刘小兴,点头哈腰的神情让刘小兴差点不认识他,也不叫“小傻”了,改口称呼刘小兴的大名:“小兴啊,过去是叔不对,你可别放在心上,叔就是个狗不吃的东西,要是你不过意,打叔几下也成!”

这都哪跟哪啊?

老楞没唬住刘小兴,刘狗的这一手却震呆了他。刘小兴知道,刘狗仗着自己是村长儿子在村里有些霸道,以往对自己更是不待见,今天这是咋回事?

看着就差跪地磕头的刘狗,刘子兴的脑袋里灵光一闪:草蛋,肯定又是为了四百块钱来的!

见刘小兴还在发怔,刘狗心头暗苦,难道真让媳妇说中了,小傻恨自己恨到了骨头里,必须拿点诚心实意出来?扬起巴掌便要扇自己的狗脸,脸色说不出的苦。

“咡——”

刘小兴急忙拦住,“叔啊,你这是干什么?不管怎样,我是二爷爷带大的对不对?以前的事就算了吧,不提了不提了。”

“那就好那就好——”

刘狗顺坡下驴,连忙放下手臂,乐呵呵地道:“你婶子在家**蛋油饼,小兴,俺可告诉你,你婶子只有过年时才会做这个啊!”

“为什么?”

“为什么,还不是为了你呗!”刘狗故作神秘地说,“今晚说啥也要到俺家去吃饭,说啥也不成,听叔的,知道不?”

看着刘狗俨然一副家长的摸样,刘小兴一时半会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先点头答应去吃饭。这时雨生他爸也来到村部,要小傻到他家去吃晚饭,让刘狗冲了几句,悻悻然离去。

老村长家里,刘狗媳妇秀英正给小芳敲边鼓:“芳啊,你看你傻哥人咋样?”

“傻哥?谁是傻哥啊?”

小芳一时没反应过来,从小到大,还真没称呼过村里的谁一声傻哥。

“你个傻丫头,就是傻种!”秀英没好气地说,“现在小傻人开窍了,俺就寻摸着给你说个亲事。”

小芳扭扭捏捏坑着头不说话,秀英的唠叨又在她耳边响起:“俺在你这么大的时候都嫁给你爸了,生你们六个娃,数你最省心,俺跟你爸也都舍不得你啊!芳啊,你傻哥他有钱,把大盖帽都哄得一愣一愣的,说明他也有本事!”

钱和亲事对于小芳来说都是懵懂的事物,只知道人大了就要成亲,就要养家糊口照顾老小。刘狗俩口子虽然不是东西,但小芳十分孝顺,舍不得离开自己这个大院,生怕嫁到外面被人欺负。

秀英最后一句话让她咬住的白牙彻底松开:“俺跟你爸你奶都商量好了,你要是愿意和小傻成亲,就让小傻倒插门,一辈子不离开咱家,咋样?”

小芳的脸像是熟透了的苹果,红扑扑地惹人怜惜,小手搓弄着衣襟,心底已然有了决定。

孬六凑上来,憨声憨气地说:“妈,俺也要娶媳妇!”

嘤的一声,害羞的小芳捂着脸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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