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之后,桑海城。
白天的桑海城清爽怡人。
叶千秋的车架缓缓驶入了这座地处东海之滨的城市。
这不是叶千秋第一次来到桑海城。
叶千秋和韩非一起下了车,让逍遥子先前去桑海城的将军府传信。
而他和韩非则是朝着前方的街上行去。
两侧的街上,叫卖声不止。
桑海是海滨城市,卖海产品的居多。
那硕大的生鲜白鱼,还有各种各样的海产,真是应有尽有。
多年前,韩非曾经追随荀子学习,如今荀子就在桑海小圣贤庄,已经多年不履足世事。
这一趟来到桑海城。
叶千秋带着韩非一起来到桑海城,可不是带着韩非来放风的。
韩非已经在山上待了十几年,也该下山走动走动了。
这一趟桑海之行,注定是风云汇聚。
韩非在叶千秋所下的这盘棋局当中,可是至关重要的一枚棋子。
“桑海城果然是人杰地灵之地。”
“当年,我到桑海城中游历,桑海城便是这般模样,这么多年过去了,桑海好像一点都没有。”
叶千秋一边走,一边和一旁的韩非说着话。
韩非脸上的人皮面具一直带着,这人皮面具是道家弟子按照叶千秋记载在心斋典籍之中的方法制成的。
比起原本江湖上流行的人皮面具要更加细腻,化妆易容之后,更加让人难以辨别身份。
韩非山上十几年,已经将心斋里的书看了七七八八。
这易容术也被他学了个精通。
韩非并非愚人,只是从前他的心思全都放在了研究学问,治国之上。
在太乙山上的这十几年,让韩非彻底放空了自己,武学修为有了很大的进境。
就在这时,只见前方有一大堆人正聚在一起,查看着那墙壁上的画像,许多围观群众不明所以,在不停议论着。
“这是什么人啊?”
“这些匪徒的赏金居然这么高啊?”
“他们可不是普通的匪徒,这些人可都是墨家的叛逆份子,非常可怕。”
“咦?这个人是谁啊?”
“居然比墨家匪首的两倍赏金还要高?”
“嗨,我听说盖聂这个人就更厉害了。”
“怎么说?”
“他可是号称帝国第一剑客,皇帝陛下身边的大红人。”
“当年杀死刺客荆轲的人就是他!”
“那他怎么也被通缉了呢?”
“这个……呃……那我就不知道了。”
“最近桑海可是不太平,又是通缉匪徒,又是闹海怪,这事儿现在传的可邪乎了。”
“我亲眼看到过,被海怪攻击逃回来的海船,可怕的很呐……”
“这世上哪有什么海怪?”
“我看这秦军封海是真,海怪不过是他们封锁海面编造出来的理由罢了。”
此时,叶千秋和韩非走到了人堆之中,看了看那墙壁上粘贴着的关于墨家一众叛逆的画像。
韩非道“画的还挺像。”
叶千秋笑道“的确是挺像的,不过他们若是和你一般,那寻常人可就难以认出他们了。”
韩非道“我明白这一趟你带我来桑海城是做什么。”
“当日在墨家机关城,你将墨家的这些人放走,我便知道了你的计划。”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思考着一件事。”
叶千秋没有问韩非在思考什么事,而是问道“那你得到了什么样的答案。”
韩非道“在这布满硝烟与瓦砾的乱世之中,没有人能纤尘不染地活着。”
“有些人永远都屹立在巅峰,铭刻在明灭不定的青史里,即使被尘世遗忘,也闪耀着永恒。”
“人的选择不同,命运也就自然不同。”
“当年,我听了掌门之言,选择了活着,这些年,我一直在心底暗暗告诉自己。”
“我要在这帝国烽烟的烈火之中重塑一个自己,一个不再停留于故国的自己。”
叶千秋道“没有人能回避过去,人活着,总得往前看。”
“当你见过的足够多,那你就会明白。”
“世上的很多事,或许是早已经被安排好的,每一个运筹帷幄的身影背后,都是命运看不见的手。”
“而想要打破宿命,唯有强大自身。”
“当你的力量足够支撑你改变天下,那你便可以尝试着去改变宿命。”
“无论是别人的宿命,还是你的宿命。”
韩非闻言,微微颔首,道“无尘受教。”
“走吧,咱们先去将军府和扶苏汇合。”
“至于小圣贤庄那里,过几日,咱们再去不迟。”
叶千秋在一旁又说道。
韩非点了点头,道“好。”
二人从人群之中离去,信步在大街上逛着,叶千秋之所以带韩非在街上走动,就是想让韩非切身体会一下如今的天下。
让韩非看一看远离咸阳的桑海城中普通百姓的日子。
“如果天下没有归一,桑海城或许也是安乐祥和。”
“但在那些四战之地,是否会有这样的生活。”
韩非悄然在心中问着自己,答案是不会。
良久之后,在街上逛了许久的叶千秋和韩非终于回到了桑海的将军府之中。
桑海城的将军府,是为了督造蜃楼而专门建造的。
打造蜃楼的计划在大秦刚刚一统天下不久之后,就已经开始。
如今这么多年过去,蜃楼即将完工。
而将军府也成为了桑海城守卫最为森严的地方。
将军府占地极广,戒备森严,五步一哨,十步一岗。
蒙恬的驻军将周围的街区围得密不透风。
围墙的四角都有哨楼,有秦军锐士日夜守候。
……
很快,叶千秋和韩非便来到了将军府的内院之中。
主厅大殿之内,灯火通明。
扶苏得知叶千秋已经到了桑海,早就翘首以待。
此时,他刚刚听侍卫禀报,国师已到。
急忙从座上起身,朝着殿门口迎去。
刚刚行至殿门前,扶苏便看到师父叶千秋走了进来。
扶苏一脸欢喜,急忙朝着叶千秋躬身拱手道“师尊,扶苏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您给盼来了。”
叶千秋信步而入,韩非跟在他的身后。
“黑了,瘦了,也壮实了。”
“看来,在蒙恬军中让你历练几年,的确是一个好选择。”
“不过,为师听闻,最近几年,你回京之后,和儒门孔家的人走的进了许多。”
“经常在太玄学宫之中和这些儒生们聚在一起,谈论政事。”
“此事,你做的有些差了。”
叶千秋看着眼前的这个俊秀青年,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的嬴政。
不过,扶苏比起那时候的嬴政来,肤色要黑那么一点。
扶苏听到叶千秋的话,顿时说道“还请师尊指点教诲。”
叶千秋朝着殿中行去,一边走一边说道“你最大的问题,不是和儒生们走的近了些,而是你太过相信那些儒生了,收买人心可以,但你身上现在背负的贤名,并不见得是一件好事。”
“你是帝国的长公子,有太多太多的眼睛在你的身上盯着。”
“太玄学宫的那些儒生,有实才者没多少。”
“你往后回了咸阳,要多加注意,不要让有心人在这方面做了文章。”
扶苏闻言,一脸刚毅的回道“师尊请放心,扶苏明白该怎么做。”
叶千秋点了点头,在一旁坐了下来。
扶苏虽然是他的弟子,他也将扶苏亲自带在身边教了几年,该教的东西,叶千秋可是一件不落的都教了这小子。
尤其是帝王之术,更是早早的便在潜移默化之中,让其明悟。
叶千秋是将扶苏当做下一任大秦皇帝来培养的。
始皇帝嬴政一统天下已经快十年了,但是天下人心难以收复。
如果嬴政如期而崩,那离这个日子也没两年了。
扶苏就是维持帝国血脉的唯一选择。
当然,叶千秋离京之前,已经查探了嬴政的身体。
嬴政的情况其实有些不太乐观。
别看他容颜不改,但他这些年着急上火的事情遇到的太多了。
心火循序渐进,已经在他的身上积攒了很多。
虽然嬴政的身体目前还算硬朗,他平时也还算注重养生,这几年又把炼神炼气的法子给捡了起来,修炼的勤快了不少。
但已经四十八岁的嬴政,即便是吃了不少天材地宝,但他的心火如果不能消除,早晚会被急火攻心。
想要消除心火,只能靠自己克制,修身养性。
最好的办法是到太乙山上住上几年,平日里不见那些烦心事,自然也就没了躁郁之气的来源。
心火自然会渐渐熄灭。
但是,这个建议,嬴政是不可能接受的。
作为一统天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始皇帝,嬴政有着伟大政治理想和抱负。
他的胸怀之中装着天下,有太多太多的事情尚未完成。
他自然不会放下彻底国事,到太乙山去修身养性。
嬴政自己也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所以,他现在很少生气,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
而且,他现在也在寄希望云中君出海替他寻回长生不老药。
这样他就能长生不死,永镇大秦。
叶千秋知道此方天地可能连接着神冥两界,但长生不老药这种东西,本就是逆天之物。
若是世上真有长生不老药,而且能现世在人间。
那阴阳家的人会将长生不老药送到嬴政的手中吗?
答案自然是不可能。
叶千秋虽然与阴阳家的东皇太一从未谋面过。
但这些年来,他或多或少的都能感觉到东皇太一隐藏在背后,一直在借势行事。
无论是当年他派东君和月神接近自己。
还是后来他派了东君去勾引燕丹。
亦或者是趁着自己归山,让阴阳家的人替嬴政办事。
这些都是东皇太一在背后指使。
如果将这天下比作一副棋盘,那真正有资格在这副棋盘上下棋的人,可真没几个。
东皇太一勉强算是一个。
当然这些有些扯远了。
叶千秋将自己的思绪给拉了回来。
扶苏坐到一旁,朝着韩非看去,有些好奇的问道“师尊,这位是?”
叶千秋笑了笑,道“他是无尘子,也是道家弟子。”
扶苏闻言,朝着韩非拱手道“原来是无尘师兄,失敬失敬。”
叶千秋道“错了,你入门比他早多了。”
“扶苏,你该叫他师弟。”
韩非听了,有些淡淡的忧伤,不过面上依旧还是云淡风轻的和扶苏说道“长公子客气。”
扶苏见韩非气质出众,能被师尊带在身边的,定然是道家的杰出弟子。
自然对韩非多加留意。
此时,只听得殿外又有脚步声传来。
不多时,只见蒙恬大步流星的走进了殿中。
一进殿,蒙恬便朝着叶千秋和扶苏行礼。
“离开咸阳之前,我便想着国师早点到桑海,这样便能早一些剿灭那些叛逆份子。”
“今日,国师总算是来了。”
“国师若有差遣,尽管吩咐便是,龙虎骑军和安西镇军随时待命。”
叶千秋微微颔首,他自然知道龙虎骑军是始皇帝嬴政直属的禁卫军中,最为精锐的骑军,号称大秦第一骑。
而安西镇军则更是深不可测,常年负责对匈奴防御作战,极少在中原出现,蒙恬此次来到桑海,将这两支精锐带到桑海来,为了就是防止有人破坏蜃楼计划。
“蒙将军客气了。”
“蒙将军才是这桑海的主事之人。”
“至于剿灭叛逆一事,尚且需要等待最合适的时机。”
“将军无须心急。”
蒙恬道“可是如今这些叛逆是越来越过分了。”
“就在今日,他们将从咸阳送来的黑龙卷轴给抢走了。”
扶苏听到此言,当即站起身来,蹙眉道“什么!”
“这些叛逆隐藏在桑海城内外,居然如此嚣张。”
“竟然敢抢黑龙卷轴。”
“师尊,这些叛逆如此猖狂,着实该尽早将他们给剿灭才是。”
叶千秋闻言,微微一笑,道“稍安勿躁。”
“黑龙卷轴的消息是我故意透露出去的。”
“为的就是引蛇出洞。”
“单单有黑龙卷轴,他们也做不了什么。”
“没有千机铜盘,便是再聪明的人,也解不开黑龙卷轴上的密语。”
“更何况,黑龙卷轴之中的秘密,如果他们真的解开了,那就是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我既然到了桑海,自然得给这些被烤在了铁锅上的叛逆份子再加把火。”
“只有他们愈发的急躁,才能不断的出错。”
扶苏和蒙恬闻言,当即放心了许多。
蒙恬道“原来国师早有计划。”
叶千秋道“蒙将军,蜃楼还需要多久完工?”
蒙恬道“大概还需要两个月的时间。”
叶千秋略作沉吟,点头道“阴阳家的人在何处?”
蒙恬道“除了云中君上了蜃楼,其余阴阳家的人,都暂时在将军府驻扎。”
“不过,这几日,他们在追查叛逆份子的下落。”
“星魂一大早便带着大司命、少司命出去了。”
叶千秋微微颔首,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墨家的那些叛逆三日之内,必将前来将军府盗取千机铜盘。”
“此事,尚且需要我们配合他们演一出戏。”
“千机铜盘可以让他们盗走,但一定要让他们盗的很艰难才是。”
蒙恬道“国师请放心,我这就下去部署。”
叶千秋“嗯”了一声。
蒙恬当即离开大殿。
一旁的扶苏朝着叶千秋问道“师尊,当初我离开咸阳之时,您让卫庄带人跟着我。”
“现在,您已经到了桑海,是否要见卫庄?”
叶千秋道“暂时不见了。”
“等墨家叛逆将黑龙卷轴盗走之后,我再见他。”
扶苏微微颔首。
当夜,扶苏设宴给叶千秋接风洗尘,师徒二人相谈深夜。
主要是叶千秋在考校扶苏。
多年不见,扶苏到底成长到了何种地步,他为大秦教导的后继之君,到底能不能胜任天下之主的位子。
这些都是叶千秋需要考量的。
嬴政挑选后继之君的准则,没人知道是什么。
不过,叶千秋却是可以猜出一二。
无非是四个字,唯才是举。
他现在有二十多个儿子,却是没有明立太子,便是要各个皇子等各自奋发,由朝野公议评判考校。
他要让这二十多个儿子去主动争这个大位。
这几年,扶苏这个长公子在天下间都是素有贤名,尤其是扶苏和儒生们走的近,这些儒生士子们吹捧起来,更是阿谀奉承之词频出。
叶千秋和扶苏相谈一夜,最后告诉了扶苏一句话。
争要明争,要争才具,争见识,争节操。
什么权谋之术,私相暗斗,自相残杀,这些事是一律不准做的。
扶苏深以为然,对叶千秋是愈发的尊敬。
如此一连三日过去,叶千秋一直呆在将军府中,没有外出。
此行从咸阳来桑海。
叶千秋就带了两个人,一个是韩非,一个便是逍遥子。
到了桑海之后,叶千秋便将逍遥子派了出去,去了蜃楼潜伏。
而韩非则是和他一起在将军府深居浅出。
黑龙卷轴一事,本就是叶千秋离开咸阳之前,送给墨家众人的一个大礼包。
这个大礼包,可以让墨家、农家这两个最大的反秦势力快速联合起来。
……
夜。
夜风拂动窗边。
叶千秋站在窗边,看着那窗外的明月,沉默不语。
这时,一道人影突然出现在了叶千秋的屋里。
叶千秋没有回头,负手道“你来了。”
那是一个身着黑衣黑袍之人,只见他朝着叶千秋躬身道“木虚拜见掌门。”
叶千秋道“是罗网有异动了吗?”
这黑衣人是当年叶千秋统一道家之后第一次下山,带下山的六名弟子之一,道号木虚。
这些年,木虚子一直深受嬴政重用,嬴政最开始组建影密卫之时,统领并非章邯,而是木虚子。
后来,木虚子卸任影密卫统领,被嬴政派到了蒙恬所在的九原军中做事。
与此同时,叶千秋让木虚子暗中加入罗网,一步步从罗网的低级杀手,走到了天级杀手的地步,木虚子在罗网代号“却邪”,乃是越王八剑之中,最为神秘的一把剑。
江湖上几乎没有人见过“却邪”。
木虚子和逍遥子是叶千秋在罗网布下的两颗钉子,一明一暗。
逍遥子是道家弟子的身份,赵高是知道的。
但木虚子也是道家弟子的身份,赵高却是不知道。
逍遥子探听不到的消息,木虚子可以探听得到。
这一次,蒙恬率兵来到桑海。
木虚子也自然而然的来到了桑海。
此时,只听得木虚子道“六剑奴不日将抵达桑海。”
“赵高最近一直在忙着对付农家。”
“自从他将神农令发布以来,当年在农家布下的那枚暗子已经将农家搅动的四分五裂。”
“自从掌门让我密切注意农家动向,我便一直在观察农家的种种细节。”
“赵高所做的一切,好像都是为了剿灭农家叛贼,为了大秦,但我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太对劲。”
叶千秋道“无妨,只要盯死了他,总归是会露出马脚的。”
“听说赵高这个家伙和胡亥走的很近?”
木虚子道“确实是这样,胡亥心狠手辣,极为阴险,为了争夺大位,他们很有可能对扶苏公子动手。”
叶千秋点头道“嗯,我知道了。”
“你先下去吧,今晚还有一场好戏要看。”
木虚子闻言,悄然退去。
叶千秋看着窗外的明月,渐渐的一层黑云笼罩而来,将那明月的光辉给彻底的掩盖住了。
叶千秋见状,淡淡一笑,朝着屋外行去,来到了隔壁韩非的屋中。
很巧的是,韩非也在看着窗外。
他看到叶千秋进了屋,从窗前走到一旁的桌上,提起酒壶,道“猎物入网了。”
“是不是该喝口酒,助助兴?”
叶千秋笑道“你知道今夜坐在我对面下棋的人是谁吗?”
韩非提了酒壶酒爵过来,给自己和叶千秋都斟了酒。
“我知道,是小良子。”
韩非朝着叶千秋举起了酒爵。
叶千秋将酒爵送到嘴边,喝了一口酒,道“我觉得他很像从前的你。”
韩非道“可能是从前的我给他留下了很深的记忆。”
“其实,这并不是一件好事,我多么希望他,没有走上这条路,因为这注定是一条没有结果的路。”
二人举着酒爵,一起走到了窗前。
窗外,云雾渐起,星光隐没而去。
一道身材纤瘦的黑影从将军府外飞掠而起,隐入了将军府的黑暗之中。
叶千秋抬眼望去,目及远方,摇着手中的酒爵,道“天下第一神偷的电光神行步确实是名不虚传。”
韩非道“可惜,再厉害的神偷,也终究只是个小偷。”
“就好像燕丹一样,如果永远只懂得在背后搞阴谋诡计,永远是不可能成就大事的。”
叶千秋笑道“看来,你的旧国迷梦的确是已经醒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