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是第一天来三司赴任,按理来说,应该做的事情是接见一下三司内部的官员,比如说盐铁判官、户部判官等人,将内部的情况给梳理清楚,然后再对外,所谓攘外必先安内便是这个道理。
但现在遇到这种大坑,却是顾不上了,章衡若是不接见这些人,估计整个三司都得不得安宁。
章衡也不是墨守成规的人,当即决定接见这些人。
章衡便在三司使厅接见这些人,根据他们的介绍,章衡只听了片刻,便已经是明白了几个事情。
首先,来的这些人的诉求,便是为了三司安排给曹署百司的开支不公平的事情而来的。
他们有的希望公平对待,有的希望继续维持去年的开支标准,有的的确是今年的开支的确是比较大的,若是当真削减,是要出大事情的,不得不来。
其次,来的这些人,基本上都是不是一些强势部门。
强势的部门没有人敢忽视,比如说管人的、管军的、涉及宫内的、以及暴力机构,这些曹署的开支没有人敢拦着,也不敢削减。
比如说审官院是管理官员的,管钱的是老大没错,但当真得罪了审官院,人家考课的时候给你添堵,你说怎么办吧?
管军的、涉及宫内的,要么是刺头,要么是能直达天听的,谁敢拦着谁傻逼。
至于暴力机构比如大理寺、皇城司这些,他们不找你麻烦便算是不错了,你还真敢给他们添堵?
所以,今日来的都是一些什么太常礼院啊,门下省、尚书省、寺监之类的部门,都是不算重要,本身也没有什么资源,也没有什么震慑力的。
章衡见他们的时候,他们一个个义愤填膺,虽然一个个面红耳赤,气势汹汹,似乎一个没谈妥便要打人一般,但章衡却是看到了他们的色厉内荏,心下其实也是有些同情。
章衡让他们安静了下来,然后笑道:“诸位不用着急,大家都应该认得我吧?”
“章三元谁不认识,就是听说你来当三司使了,所以大家才看到了希望,这才过来的!”
“对啊,章计相,你可得为我们做主啊!我们……我们……太不容易了啊!哇!”
说话的人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苦啊!章计相!我们过得苦啊!……”
章衡:“……”
再这么下去,就成了诉苦大会了。
章衡赶紧道:“安静安静!你们听我说!”
厅内安静了下来。
章衡道:“今天是本官刚过来三司就任的第一天,来之前,我是听说过这个事情的,别的人不解决,或者是没有能力,或者是来不及,甚至是有意为之,但我章衡历来是个有问题解决的问题的人,所以,这个问题不可能放任不管的,一定会给大家满意的答桉。
我给大家承诺一下吧,接下来我最重要的工作,便是立即将曹署百司今年的开支重新审核一下,然后根据实际情况进行调整。
当然,不可能让所有人都满意的,也一定会侵犯一些曹署的利益,因为一旦削减开支便肯定有人要承担这个结果,但你们放心,我调整出来的方案,一定是最符合实际的,也一定是最公平的!”
章衡看了一下众人,然后笑道:“好了,现在大家先回去吧。”
众人面面相觑,然后先后退去,但后面依然还是会有人过来,章衡令人写了一张公告,贴在三司入口处,公告说的便是此事,这才让后面的人没有继续过来。
章衡这才有时间召见三司等辅官。
三司是个很庞大的机构,分为三司,各有主官辅官。
盐铁司有副使仲简,盐铁判官王丝。
度支司有副使吴鼎,判官何中立;
户部司有副使崔峄,判官周湛。
看着这些辅官们,章衡心下也是有些感慨。
宋朝对于官员的戒备是各朝代前所未有的,这些副使也好,判官也罢,也尽皆是这两年换上来的,基本上在这一两年内,也尽皆会离开三司,去别的地方任职。
所以,这些人只能在三司这个特别需要专业技能的岗位上呆短短的一两年的时间,一两年的时间,他们或许才刚刚熟悉三司的工作,便要到别的地方履职了,新换上来的官员,又得继续熟悉这个岗位。
基本上来说,在三司这么一个专业的机构里面,没有半年的时间,根本就没有办法进入工作状态,这一点在章衡咨询他们的时候得到体现。
章衡问起了此次曹署百司支出之事的时候,这些人人一个个都一问三不知,就连专管度支司的副使崔峄以及度支判官周湛也是如此,大多都是期期艾艾,一问便说这些唯有孔目官才会知道,请求让孔目官过来回答章衡的咨询。
章衡神色不变,但心下却是叹息。
三司乃是天下财赋汇集之司,本该由一群最聪明最专业的人来掌控,可这些人,读书倒是有两把刷子,但对于如何管理财务,却是一知半解,这样下来,就算是有亿万财富,又如何能够用得好?
但也只能如此,大宋朝便是这么个德性,你有没有这个能力倒是其次,但你不会搞事情,才是第一要事。
章衡见问不出什么来,便宣布散会,然后让各自司的长官回去,将各司的孔目官派过来商议事情。
仲简几人听到章衡这般吩咐,纷纷松了一口气,赶紧回到司里面,将孔目官叫来,通知他们去三司使厅开会。
他们倒不是没有觉得章衡越级管理有问题,但章衡所问的问题他们根本回答不了,以至于他们这些一个个四五十岁的人,在章衡这个小年轻面前唯唯诺诺,甚至出了一身冷汗。
所以章衡愿意与孔目官去谈事情,他们反而是觉得松了一口气,也顾不上会不会被章衡架空的可能了。
章衡看着他们仓皇离去,既是为他们感觉到可悲,又有达成目的的欣喜。
一个都不能打啊!
在专业人士面前,这些文官都是渣渣!
丁守恭是第一个过来的,几乎是跑着过来的,见到章衡的时候,就像是见到亲人一般,喜道:“判官……不,计相,您终于回来了!”
他的眼里竟然带着热泪。
章衡一笑:“怎么,我回来了,你难道不是应该感觉到害怕吗?”
丁守恭愣了愣,然后苦笑道:“计相,您这可是小看小人了,小人虽然当然也有许多毛病,但对您的敬仰却是发自肺腑的!
您在度支司的时候,我们这些人有您带着,可谓是过上了有生以来最为舒坦的日子!
您能够将外面的风风雨雨给挡住,对内的时候,也不是一味地苛责,春雨甘露,您也未曾少了我们的,我们只管好好地干活就是,这样的日子,实在是太美妙了。
不像现在,每天都跟在人间地狱一般,官长们要么就是不管事,一管事儿便是瞎管,此次曹署百司开支的事情,若真是由我这边来支配,绝不至于到了如今这种地步!
官长们倒是轻松,有关系的找过来,他们便放行,没有关系的,则是扔给我们去应付。
我们是天天顶着唾沫星子干活,之前打官司大到官家哪里去了,最后顶雷的还是我们,直接将我们半年的薪俸给罚没了,您说,我们这是何苦来哉?……”
丁守恭诉起苦来,简直是滔滔不绝,其中惨状历历在目,连章衡都忍不住为他们鞠一把泪。
章衡同情道:“你们就没有给自己卖人情?”
丁守恭叹气道:“当然要卖……嗯?”
丁守恭瞪大眼睛看着章衡。
章衡笑道:“有没有?”
丁守恭苦笑起来:“别人小人能骗,但在您面前,小人却是不敢说谎,人情当然也是卖了的,但也是合理合规的,您若是不信,你可以查。”
章衡笑道:“自然是要查的,接下来所有的开支我都要过目,我会按照四象限法则来安排所有的支出。
支出的标准不会是曹署的重要与否,与三司关系好坏与否,曹署关要与否,而是支出本身是否是必要且紧急来进行安排。”
丁守恭挠了挠后脑勺:“您说的四象限法则是?”
章衡拿出笔来,在纸上画了两条相交的箭头,然后在两个箭头处分别写上重要】与紧急】,然后在起始处写上不重要】不紧急】。
“这便是四象限法则,我们所做的事情里面,有重要又紧急的,也有重要而不紧急的,也有不重要但紧急的,也有不重要也不紧急的,这么分,你明白了吧?”
丁守恭立即恍然大悟起来:“明白了,明白了,就比如说,都水监那边有一个治理黄河的支出。
今年开春以来,雨水颇多,司天监那边预测今年雨水很很多,有可能造成洪灾,所以都水监希望能够尽快拿到钱去将堤坝进行加固。
黄河安危关系到沿岸百姓生命财产安全,也关系到国家的赋税,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而且现在已经是四月份,很快便要进入雨季,若是不赶紧动工加固河堤,恐怕就没有时间了,所以这事情也非常紧急,需得尽快落实。
所以这就是既重要且紧急的事情?”
章衡点头满意道:“你理解得非常正确……”
忽而他脸色一变:“……今年雨水会很多?”
丁守恭点点头道:“这是司天监给出来结论,但实际如何,却是不得而知了,但根据往常的经验,久旱必有洪涝,庆历年以来,已经是旱了好多次了,现在来一场大洪灾,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章衡将此事给记了下来。
但丁守恭又有问题,他有些犹豫道:“您这方法极好,但有个老生常谈的事情,便是此事该这般做是没有错,但得罪人啊。”
章衡点点头,他当然知道这么做得罪人,而且会得罪很多人,但章衡还真的想看看,现如今的他,还得罪不起什么人。
所以,章衡微微一笑道:“此事本官一力担之,就算是有人因此排挤本官,本官也会将此事一并处理完,然后才离开三司,你们可以放心,本官会将此事处理好,不会给你们留下一点的手尾。”
丁守恭苦笑道:“小人不是这个意思,小人是为了计相您担心呀……”
章衡摆摆手打断丁守恭的话,然后温声道:“谢谢你的关心,但没有必要,既然想做事,便要有面对非议的决心,若是没有这种决心,随波逐流即可,何必这么认真呢。
所以,你只管做好你的事情,按照我的方式来,有人来,我接着便是。”
章衡的话温和但坚如磐石。
丁守恭从其中感受到一股力量。
这股力量炙热且扇动人心,令丁守恭这等积年老吏都忍不住心中发烫,他大声道:“好,计相,那我老丁便给您卖命了!”
章衡笑着拍了拍丁守恭的肩膀,丁守恭热泪盈眶。
丁守恭不是小年轻,他在三司这等地方干了十几二十年,内心早就坚硬无比。
按理来说,就算是巧舌如黄的上官对他如何蛊惑,他都是表面屈服,实则内心清明且带着讽刺。
但不知为何,面对章衡,他却是有一股士为知己者死的冲动。
丁守恭出了三司使厅,看向春雨欲来的天空,忽而笑了起来。
他大约是明白了,自己为何会如此了。
大约是因为章衡这个人吧。
丁守恭心道。
章衡看着丁守恭的背影,暗自点点头,这个丁守恭精明强干,是个不错的人才,有机会可以多提拔提拔。
章衡很快将心思收束回来,丁守恭毕竟是老部下,能够收服是比较有把握的。
但接下来盐铁司以及户部司的孔目官却没有那么简单了,需得好好地集中精神,见招拆招才是。
之所以不在仲简那几个人身上下功夫,是因为那几个人对三司的影响力还真的没有那么大。
自己这个三司使,若是能够与三司的孔目官勾搭上,基本上就能够架空仲简这些三司副使以及判官了。
章衡对三司有企图,但这些官员没用,流水的官员铁打的孔目官,只有掌控这些真正做事情的胥吏,才算是真正意义上控制了这个机构!
章衡有很长运的计划,而三司在他的计划里面尤其重要。
当他被任命为三司使开始,他的计划便开始了。
而这个计划的第一步,便是收服度支司、盐铁司以及户部司的胥吏之首。
一旦他将这三个司的孔目官真正收服,才能够将自己的影响力深深扎根进三司的骨肉里面去。
这一点,是他一直都在贯彻的事情。
章衡在开封府时候,给开封府送了泼天的富贵,煤矿与煤场每年的盈利都是归开封府衙所有,而开封府衙的长官如同流水一般来来去去,唯有胥吏们深深扎根。
所以,说是送给了开封府衙,实则上是送给了开封府衙的胥吏们,胥吏们时常感恩。
章衡在度支司,孔目官丁守恭,以及各桉的胥吏,就算是几年过去了,依然感念着章衡。
章衡去泉州,泉州胥吏依然认章衡为老大人。
章衡去广南东路,现在广南东路的胥吏有大半是章衡亲手送进去州衙县衙的,他们现在尽皆认章衡为恩主。
章衡担任户房提点,户房几个堂前官,书信不断。
进士出身的文官瞧不起胥吏,甚至有偏激的认为是胥吏搞坏了大宋的根基,认为胥吏如车船店脚一般可杀。
然而在章衡的眼里,胥吏其实是大宋这个国家的骨架。
皇帝与士大夫是这个国家的大脑,百姓是国家的血肉,而骨架却是这不起眼也被看不起的胥吏们。
州县的胥吏们深入民间,他们是百姓眼中的官老爷,而朝廷机构里面的胥吏,是真正做事,是真正决定天下大事的处长们。
而那些光鲜亮丽的进士文官们,对他们呵斥训导,看似威风无比,但他们所下的命令,在胥吏的手中被任意揉捏成他们也未曾想象过的模样被执行下去,成为这个国家真正的国策!
大宋的皇帝是很聪明的,他们不断地利用各种叠床架屋式的官职来分权,让所有的官员都没有办法独揽大权,但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当流官成为习惯之后,胥吏已经成为这个国家真正的主人了。
胥吏在士人的眼中十分不堪,但实际上他们熟悉本衙门的规章制度,乃至本衙门的业务,而官如流水,上任时是两眼一抹黑,走时也不会知道多少。
所以,基本上所谓的士人认为是自己在执政,实际上执政的是胥吏。
朝廷衙门中各种规章制度和法律法令,而且每个衙门的法令律令都不同,各种条例更是积年而成,动辄上百上千卷,官员流转于不同的衙门之间,他们哪有精力去一一熟悉,只好依赖熟悉这些的胥吏。
可是胥吏就不同了,他们本质上是“役”,是为国家服役,所以是没有年限的。
这种情况下,他们自然是十分熟悉自己这一摊儿了,而且很多基本上是父传之子,兄传之弟,他们熟悉的这些令他们稳稳把控制住这些权柄,甚至在地方上形成了胥吏世家。
章衡十分敏锐的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想要做很多的事情,如果依靠这个皇帝与文官,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但若是能够换一条思路,或许却是一条可以走通的路,而这条路便是被所有人忽视的胥吏!
盐铁司的孔目官叫魏正德,人如其名,四十来岁的年纪,虽然身着一身黑白胥吏袍衣,但一脸的正气,的确是让人觉得此人既正派又有品德之感。
只是他见到章衡的一刻,他却是忽然有些自卑起来——人样子章三元,又特么的长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