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则等人又在倭馆小住了几日,终于等到去往登州的商船。
与渡部告辞的时候,渡部还很不舍,请范则闲暇的时候,去对马藩作客,想必家督也会十分欢迎。
范则随便应付了几句场面话,大伙上了船,往登州而去。
在船上,为了方便在大明行走,孙向魁用精湛的技术,伪造了度牒和路引。
范则虽然不知道真的路引长啥样,但老孙出手,错不了。
很刑!
他甚至都有点想去搞无酸纸和变色油墨了。
一路无话,船只在登州靠岸。
按照惯例,大家先等邢远吐了一会儿,然后才出发,来到登州城下。
登州在上次清兵入塞时,没有遭到劫掠,所以城池的状况还算说得过去。
但城内的百姓,都是行色匆匆,显然还笼罩在战乱的阴影下。
从码头到城门这短短的路上,有很多流民。
他们大多倒伏在路边,双眼空洞无神。
即便是偶尔有些面善的人,从这里路过,他们能够调动的,也只有眼神。
范则很想帮助他们,哪怕只帮一个人。
但他不能帮。
流民很可怜,同时也是饥饿的野兽。
当一只美味的肥羊走入其中,他们就算再无力,也会被饥饿驱使,做出令人无法想象的事情。
范则也是这样告诉念义的。
可当念义见到一个妇女,抱着只有几岁的孩子,已经奄奄一息的时候,他还是没忍住,拿出了干粮,塞到了她的手里。
之后的事情,正如范则说的一样。
那妇女很快便被一群流民淹没,同时还有更多流民,像行尸一般朝范则他们扑来。
好在这里离城池不远,众人赶紧跑到登州城下,这才摆脱了身后那群眼睛通红的流民。
念义很内疚,因为他没有听从范则的劝告。
范则也不怪他,善良不会错,错的只是方法。
而范则要做的,就是缔造那个方法。
有了孙向魁的假路引和度牒,一行人很顺利地进入了登州。
范则有些感慨。
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二次踏上大明的土地。
明明回到了很熟悉的地方,却有一种陌生感压在心头,挥之不去。
不过他很快就想明白了。
他陌生的不是这片土地,而是这里正在发生的事情。
战争,饥饿,贫穷,疾病,难民,等等……
这些在后世,似乎离范则很遥远的事情,如今正一幕幕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不过范则没有时间惆怅。
邢远从城里买来马匹,众人也不歇息,七日后,抵达济南。
之前在登州的时候,孙向魁已经从当地百姓口中,得知了济南城破的消息。
不用想,也知道孙向魁的内心得有多么煎熬。
可真到了济南城下,孙向魁又畏惧了。
他停步在城门口,久久不敢进去。
范则没有安慰他,大家只是静静地等候,直到孙向魁终于下定决心,快马奔向城内。
曾经无限繁华的济南,如今到处都是残垣断壁。
街上行人稀少,大多数都衣衫整洁,只有零星的乞丐,在路边乞讨。
那些衣衫整洁的人,多半是在济南被围之前,就已经逃出城去。
他们能提前得到消息,自然不是平常人家,所以此时回来,也能保证衣食无忧。
而那少数的乞丐,则是在城破之后,躲过了鞑子屠戮和劫掠的人。
他们既幸运,又不幸。
孙向魁无暇他顾,只是闷头在前面带路,来到一处被烧得焦黑垮塌的院落。
他停下了马,穿过早已没了门板的大门,像是疯了一样,找遍了院落里所有的房间。
“完了,没了,全没了……”
此时,孙向魁瘫坐在地上,被这无情的打击,抽干了所有的精神。
正如那些流民一样。
过了很久,孙向魁才敢直面这个结局,嚎啕大哭起来。
那哭声,撕心裂肺。
怜容走了过去,蹲在他的身旁,轻抚他的后背。
邢远的表情也难得地凝重,独自走到角落里,攥紧了拳头。
念义眼圈通红,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范则站在那里,很愧疚。
他明明就知道结果的。
结果……
对啊,不一定是这个结果。
范则突然想到了什么。
他开始像孙向魁一样,往返于各个房间,还不停地在塌和烧毁的物品中翻找着。
“老孙,别哭了,咱家人可能还活着。”
孙向魁哭得晃晃悠悠的,听到范则的话,还反应了一会儿,才猛地回过神来。
“小范,你,你……”
孙向魁抽抽涕涕的,范则也不等他说完。
“我刚才看了,所有的屋子里,都没有血迹,也没有打斗的痕迹。”
“而且屋子虽然被烧了,但没看见值钱的东西,烧掉的也都是带不走的。”
“这说明,要么咱的家人,提前知道了鞑子要来,收拾好东西出去避难了。”
“或者再悲观一点,他们没来得及逃,只是被鞑子掳走。”
“可不管怎么说,他们大概率还活着,即便是被掳走了,也总有营救回来的希望,你说对不对?”
孙向魁怔了好一会儿,直到想明白了范则的话。
“啊,对,对啊,小范,你说得对!”
只见他“蹭”地起身,然后又差点摔倒。
这个叫体位眩晕。
范则赶紧上来扶住他,带他把各处又仔细查看了一遍。
果然,房间里虽然杂乱,但更像是收拾得慌忙,或是被鞑子翻找过,并没有用过刀兵的迹象,也没有残肢断臂之类的。
“太好了,他们还活着!”
孙向魁如蒙大赦,脸上的阴郁也消去不少,再加上大伙过来轮流宽慰,总算是让他平静下来。
眼见天色已经不早,范则提议先找家客栈投宿。
孙向魁看了一眼半毁的家,没好意思说请大家在府上休息的话。
不过,他已经释然了,家人未必出事,何苦早早哭丧呢。
那范则说的是真心话吗?
只能说半真半假吧。
济南城中还在营业的客栈不多,大伙走了很久,才找到一家勉强能住的。
范则怕孙向魁晚上又想不开,提出跟他睡一个屋。
孙向魁则一脸嫌弃地把他推了出来。
第二天吃完早饭,孙向魁便跟范则说了一声,然后独自骑马出去。
他是要去探访城中的旧友。
一来问问有没有人知道他家人的下落。
二来是帮范则打听一下宋应星。
范则本来想跟他一起去。
但孙向魁说一个人方便一些,而且都在城里,出不了什么事。
其他人没事干,便在客栈休息。
范则想了想,带着邢远,找了家药铺,想把身上带着的人参售出。
不过药铺给的价格,让他不太满意。
虽然他不知道此时人参的价格,究竟是多少,但一斤作价十两,肯定是有问题的。
他这次出来,只带了二十斤人参。
这大老远从朝鲜运到山东,就卖二百两银子,图啥呢?
而且在他说了不卖以后,那药铺老板开始抬价了,从十两抬到十五两。
那可就更不能卖了。
药铺老板也没再往上抬,估计是他能接受的极限了。
虽然没有卖出人参,但范则还是有收获的。
他从药铺那里得知,自己带来的人参,属于百济参,在这个年代,是仅次于党参的二等人参。
这个党参,可不是后世的党参,而是指上党人参。
只不过后来上党人参逐渐绝迹,才把党参的名字,移到了另一个桔梗科植物的头上。
百济参,就是朝鲜半岛产的人参。
范则还纳闷,朝鲜产的不是叫高丽参吗?
不是,大明管辽东产的人参,叫高丽参,也就是三等人参。
你说气人不气人。
留着,不着急,现在大明与满清势同水火,早就断了贸易,人参的渠道没了,还愁没人高价买?
万一运气好遇到个马上要咽气的,就差一颗正经的百年老参吊命,那不就抄上了吗?
大家就这么等了几天。
孙向魁早出晚归,有时还一身酒气,估计旧友肯定是访到了。
但宋应星却一直没有下落。
今天孙向魁回来时,皱着眉头。
范则本来还想问问有没有打探到消息,一见这表情,瞬间不想问了。
没想到孙向魁却先开口了。
“小范,你确定那人是叫宋应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