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蔷哥儿,在看什么呢?”
贾蓉抬腿走到树下那人身后,见他仰头望着秋桐,便伸手拂去他肩头的黄叶,唤了一声。
那人闻声回过头,倒露出了一张比贾蓉还生得还风流俊俏的脸。
眉目如画,鼻梁高挺。
正是宁国府正派玄孙贾蔷,他父母早亡,从小跟着贾珍过活。
两人打小一起长起来的,一向亲厚。
贾蓉开口问道:“几时来的,怎么不进屋里坐着?”
贾蔷抬手一指树上,笑道:“也是刚到,瞧见这树上有个黄莺儿打的窝,雏鸟嘤嘤,怪是有趣,驻足听了会子。”
贾蓉闻得这话,也有些忍俊不禁,无奈地拉着他进了院子。
院子里只有两个粗使丫鬟还在洒水扫地,锄草剪枝。
时值暮秋,这院里正栽着一丛丛龙爪菊,开得格外烂漫。下半夜一场细雨打落在小径上的花瓣,也扫到了一旁的泥地上。
瞧见了贾蓉二人,丫鬟们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欠身问好。
“自忙你们的去吧。”
贾蓉点头的瞬间,眼角却瞄见旁边贾蔷脚踩的青缎小朝靴边缘,似是沾着一两片细长的物什。
他眉头紧皱,脚步一顿,回身望着来时路上干净的青石板,若有所思,连唤了院里打扫的丫鬟耳语了几句,随即面色不善。
等进了屋,两人分坐在炕东西两头。没一会子,绿珠撩开帘子袅袅走了过来,手里正端着两杯茶汤。
还没等她说话,就听见榻上传来贾蓉冰冷的声音。
“绿珠,去收拾东西,离了我这院吧!”
宛若晴天霹雳一般,绿珠还没反应过来,一阵碗碟砉然作响,刚刚端起茶盏的贾蔷手一抖。
贾蔷瞧了一眼绷紧面皮的贾蓉,嬉皮笑脸道:
“是我的不是,这好好的茶水还没进肚,倒先喂了炕……劳烦姐姐,再去替我取一盏来。”
可惜屋里没人理会他的插科打诨。
绿珠不敢置信地看着贾蓉,泪珠儿直在眼眶里打转,硬是强撑着不掉下来,问道:“爷这是要撵我走?”
“是!”
贾蓉看着眼前日夜陪伴自己的可人儿红唇咬破,粉面煞白,可还是一脸冷漠道。
绿珠心里一寒,只感觉万念俱灰,泪珠顺着粉腮流进修长白皙的秀颈里。
好一阵儿,才听见绿珠说道:
“我虽是个奴几辈的,可也要问问爷。”
“自打我进了这院以来,冬冷添衣,夏热执扇,叠衣铺被,爷饿了炉子上有饭菜坐着,爷渴了手边有温茶备着。屋里屋外,可有一处不合爷的心意?”
“到底是我哪儿做差了,让爷厌弃至此,不留一点情分,问都不问一句,就要打发……打发我走……”
说到最后,绿珠哽咽着,几是泣不成声,委顿在地,但仍是梗着秀颈看着榻上那个狠心的人儿。
贾蓉的眼里也仿佛闪过这两月来的点点滴滴,每一帧画面里何曾少了这丫头的身影。
一时间,屋里的气氛沉闷起来,倒是贾蔷眼珠儿一转,一副语重心长的口气,叹道:
“是啊,便是我都知道,绿珠姐姐素来便是好的。”
“蓉大哥,不是我在你面前非要托大拿乔,充个京兆尹,给人平冤昭雪。可没得来由便要撵人走,也没个道理。”
“便是要打发了去,也得给人一个说头不是。”
贾蔷不说还好,在绿珠听来,这番话倒像是在幸灾乐祸,又像是挑拨离间,于是拿着一双哭红的杏眼狠狠剜着这个“狐媚子”。
贾蔷原本心里还得意替这二人解了围,可瞧见了绿珠的小眼神。
“苦也,倒成了戏文里的吕洞宾了。”
贾蔷心里暗道。
他速来聪慧,早瞧出来蓉哥儿哪里是要撵这丫头走,分明只是在借机敲打她罢了。
果不其然,贾蓉开口说话了,贾蔷离得近,分明听到某人悄悄松了口气。
“原本是不必同你费这口舌,可既然蔷哥儿开口了,我倒同你说道说道。”
“这屋里百事千事,向来我都依姑娘你,可唯独一条……”
“你万不能拿起我的主意来。”
贾蓉抬眸,看着地上的绿珠,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我不管这府里其他院是如何的风气,我这院里,容不下轻佻狂悖的下人。”
绿珠泪眼朦胧,梨花带雨,捏紧手里的帕子,“大爷倒是说说我哪里轻狂悖晦,也好让我死了做个明白鬼。”
“好!”
“我且问你,蔷哥儿几时来我这院里的?你是又怎生伺候他的?”
贾蔷闻言一愣,万没想到这里面还有他的干系。
不过,倒是让蓉大哥瞧出来。自己来时一个人进了这院里,既无丫头来问,坐在冷冰冰的榻上,连杯热茶都欠奉。
他一气之下离了这地,因着挂念贾蓉,才在树下徘徊等着未去。
不过,这公母两的事,他不好掺和进去,忙伸手拿起炕桌上倾斜的茶碗盖,垂头把玩了起来。
绿珠抬起臻首,看了看垂首不语的贾蔷,又眼巴巴望着贾蓉,“大爷,我原是……”
“原是什么?蔷哥儿再是如何,也是府中正经的主子,你倒是甩脸子作践到他头上来了。”
一番话打断了绿珠的辩解,贾蓉又接着说道。
“蔷哥儿心善,若非我眼尖瞧见了他脚底靴上,分明踩着我院里的龙爪菊瓣,倒让他替你遮掩过去了。”
“再说吕瑁的事!”
“我不知吕瑁那厮是哪里得罪姑娘了,昨日里让你传他办事,也是想想见见他……可昨儿为何我见到是乌桂?”
绿珠情知有些话若是不说,便可能再没机会说了,眼见贾蔷在侧,她只好说起了吕瑁的事。
“爷莫是忘了二月前那一顿板子,还不是吕瑁那厮引得大爷犯下那起子事。”
“我如何能见爷被那厮再往偏处带,可爷的主意正,我一个奴几辈的,又能怎么办?这才假传了圣旨。”
“可若是爷再那般人事不知被抬进这屋里,我和岚儿怕是又要生生呕出几口血来。”
贾蓉听到“又呕出几口血”来,脸上的冷漠终是绷不住了,一旁观察的贾蔷趁机开口劝道:
“原来还有这般原由……蓉大哥,绿珠这倒是一心为你为想,也算情有可原。再说我虽成日在学堂里胡闹,可也听人说过,不教而诛谓之虐,还是给她个机会,以观后效,如何?”
绿珠倒是没心思探究蔷二爷为什么开口帮她,只是一双柔中带倔的眼眸吃吃地望着贾蓉。
贾蓉沉吟良久,看着绿珠恳求的眼神,这才缓缓道:“也罢,既是蔷哥儿替你开口求情,便饶你这一遭。”
“只是奉告姑娘一句,今后凡是我吩咐下去的事,万不可自作主张,若是做不到这一点,你便离了我这地儿,好聚好散,还能留点子情分在。”
听到这话,绿珠强撑的一口气这才松懈下来,身子一软,还糯糯道:“既是爷发话了,我又怎么敢再犯。”
“姐姐快起来吧,地上凉……”
贾蔷正准备起身伸手去扶,却突然感觉背后一阵发凉。
他回过头,就看到榻上的蓉哥儿貌似无意地端起茶盏,只抬眸淡淡瞧了他一眼,于是讪讪地缩回了手。
贾蓉搁下手中的茶碗,冲着门帘子外喊道:“岚儿,你还要听到几时,还不扶你绿珠姐姐下去。”
果然,岚儿撩开帘子。
“大爷近来气大的很,动不动就给脸子瞧。才发作了绿珠一通,又来寻我的不是。爷不发话,我怎么好进来……姐姐服侍的好,倒差点都撵出院里,我这服侍不好的,还不知明儿要遭什么罪呢。”
贾蔷早听说蓉大哥院里有个惹不得,今儿倒听了一场好戏,差点没笑出声来。
贾蓉脸色一黑,忙摆手道,“仔细着些你姐姐,下去下去,我同蔷二爷说会子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