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国府前,灯火通明,西角门洞开,从青石门枕里跨走出来一群人,俱都身着锦衣华服。
“倒底是公侯世家,这下人身上穿的倒不比城外庄子里的员外差,怪道人家抢破头了,也要进去当下人。”
倪二身后一个青皮嘟囔道。
“是啊,谁不知大树底下好乘凉,这公府里的奴才可比九品的官老爷更自在。”
“咱们这把子年纪,怕是进去给人当狗,人都不带要的。”
另一个青皮也笑道:“怎么,袁三哥也想进去,放心,家里嫂子有我帮你照应着。”
“滚你个囊球……”
几人说说笑笑,言语间肆无忌惮,粗俗不堪,听得赖二眉头紧皱。
“赖爷爷,快救我……”
喜儿看到站在对面的赖管家,眼睛一亮,像是看到了救星,高声呼救。
“等打发了这些子破落户,自有你的好等着。”
赖二没闲心子理他,只朝他厉声说了一句,便把目光投向疑似领头的倪二。
“几位来势汹汹,是要触我宁国府的霉头,你便是领头的?”
倪二看着面前这位颇具威仪的老爷,伸手拨开挡在身前的手下,上前拱手说道:
“这位管家大爷说笑了,这荣宁二府也是高门大户,我等岂敢侵扰。不过这走遍天下,也论不出一个理字,此番前来,是贵府下人在我那挂了账,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说罢,倪二从怀里掏出一张借据来。
“白纸黑字画的押,烦请您过过目!”
赖二接过借据,旁边的下人举着灯笼凑过来,借着橘红色的灯光映照还未干透的墨迹,脸色阴晴不定。
“这借据,爷您收好了,原就是一式两份,便是烧了丢了也无妨……我们那还有一份,这官司便是打到京兆府那,也是稳赢的。”
“只不过,这宁国府家大业大,倒不像我们这些泥腿子,这见了官,可就不是区区十几两银子的事了。”
看着倪二有恃无恐的样子,赖二嘴角抽动了一下,意味深长地瞧了他一眼,语带恐吓道:
“有些银子拿着烫手,捞着了也未必能拿的稳……”
倪二倒是不落下风,笑回道:
“您老可别吓我了,这钱收回来又不是放进我自己个兜里,拿不拿的稳,那是后面东家该操心的事!”
赖二老脸上怒极反笑,可心知这事拖不得,越快了结越好。于是强压着心底怒气,吩咐道:
“通知账房,拿银子来……”
等倪二等人收了钱,赖管家换回了借据。
“这位爷,这人可是好好交到贵府手里,后面出什么事可栽不到我们头上。”
……
赖二凝视着倪二等人消失在夜幕中的背影,伸手招过来一个门子,凑到耳边,低声嘱咐道:
“派人跟上,我倒要瞧瞧,这是哪里来的泼皮无赖,使手段使到了我宁国府头上。”
喜儿被放回后,低头跟着后面缩着身子,恨不得旁人瞧不见自己,却被赖二一把揪到跟前,老大的耳刮子就往脸上招呼。
“你倒是好大的胆子,前儿盗窃府中财物,后又出府赌博,还让人押着扣了府门。”
藏匿的宝贝和银钱放在一块,他只告诉寿儿一人,怎生会被发现?
“必是寿儿害我……”
喜儿脸上一时青一时白,情知自己这下惹出的祸着实不小,死死攥住赖二的衣襟不放。
如今只有面前这位赖爷爷能救自己。
苦苦哀求道:“赖爷爷,我再不敢了,你救小子这一回……”
赖二毫不客气地打断,白胖的手指连连戳在喜儿胸膛。
“你让我怎么救,你便单是赌也就算了,老爷那头我帮你说说好话,你认个罚,兴许能过关,可你那藏在床板里的赃物让蓉大爷着人亲手搜出来,你让我如何救你?”
不过,这喜儿平时对自己也还恭谨,年节时孝敬不断,周围下人可都看着呢。
该搭把手还是要搭把手,要不然人心散了,这满府的下人就不好带了。
赖二恨铁不成钢地看了喜儿一眼,思忖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道:“先进府再说,路上好好反省一下,待会儿带你见了老爷,也好说道,能不能过这一关,就看你自个的运道了。”
喜儿连忙跪下,额头磕在青石板上,连声道:“多谢赖爷爷……”
等一行人进了府门,却见有人束手站在院子当中,留下一道挺拔的背影。
“速去报老爷……”
赖二低声吩咐了一个机灵的小厮,赶忙迎上前,脸上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蓉大爷还没回去啊,这些子上不得台面的事,我来处置便成,何必大爷来劳心费神,让老爷知道了,倒得怪我办事不妥帖。”
拿贾珍来压我?
贾蓉转过身,脸上同样挂着笑意,言语间倒像是在寒暄似的。
“赖总管说笑了,谁不知道赖管家处事公允,满府下人无不信服,你看这眨眼的功夫,喜儿不就捉拿回来了……对了,拿个奴才怎生就这般阵仗?”
吕瑁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
“爷不知晓,这门口刚才好生热闹,原是喜儿在外赌钱,欠了印子钱,被赌坊的人揪到府门前要账来了。”
赖二暗道不好。
“这么说,这喜儿不止偷盗府中财务,还外出赌钱?”
“我竟不知他还有这般能为。”
贾蓉脸上笑意收敛,上下打量了垂头丧气的喜儿一眼,倒似瞧什么奇珍异兽般,口中玩味道:“赖总管,这府里的规矩,下人出府赌钱,如何惩治?”
“为首者每人四十大板,撵出,不许再入;从者每人二十大板,革去三月月钱,拨入圊厕行内。”
贾蓉步步紧逼,不给赖二喘息的机会,接着又问道:
“那盗取主家财务,又当如何论处?”
“重打四十大板,送官法办!”
贾蓉看着喜儿惊恐的眼神,心中暗道就是这个眼神,无声笑了笑,转身又拿手拍了拍赖二的肩膀。
“赖管家好狠的心啊。”
“我近日也看了会子闲书,记得大乾律里讲,凡窃盗已行而得财者,六十银以下,杖六十;百二十银,罪止杖一百,流放三千里。初犯,并于右小臂膊上,剌窃盗二字。”
“按着赖管家的法子,送了官,这喜儿怕是要刺配流放三千里,赖管家于心何忍呐!”
“再者说了,这家丑哪有主动往外扬的,这不是给我宁国府摸黑吗?送官,倒是严重了。”
喜儿倒是松了口气,不送官就还有活路。
可赖二没有这般乐观,情知喜儿这事从头到尾,透着些子诡异的味道。
果然,贾蓉又说道:“只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不如两罪并罚,先打板子便是……赖管家你看如何?”
贾蓉转身,尚还稚嫩的面容全然是冷峻之色,他瞥了一眼赖二,淡淡道:
“只不过,我这算数不好,这板子加起来拢共合多少来着,赖管家,你素来有成算,可否告知于我?”
赖二只觉局势已经不在自己掌控之中了,有意不答,可面前的少年也不追问,只拿一双沉静如水的眼眸就这样地看着自己。
虎豹之驹,虽未成纹,已有食牛之气。
秋风凛冽,刮的手中灯笼摇晃,他额头上冷汗沁出,只觉得空气粘稠,竟让人不能呼吸一般。
终于……
“合该打八十板子……”
贾蓉展颜一笑,气氛顿时松动起来,冒着冷汗的喜儿,环视了一眼周围的下人,哼声道:
“还愣着干什么,没听到赖管家的话,八十板子,给我剥了衣衫,细细的打。”
下人们面面相觑,正不知如何是好。
吕瑁竟一脚踢翻喜儿,抢过方才下人手里拿着防身的板子,狞笑了一声,抡起板子,带着破开的凌厉风声,就朝着喜儿砸去。
“蓉哥儿害我……蓉哥儿害我……”
喜儿眼看着板子越来越近,被按在板凳上的身子不断扭动挣扎,嘴里怨恨道。
听得兴儿这话,乌桂竟不知从哪捡起一坨马粪,就要堵起这厮的嘴。
“让他嚎!”
贾蓉心中快意,看着乌桂冷声道。
便是上辈子,贾蓉也没挨过二个月前那么狠的打,罪魁祸首暂时拿他没辙,这阴私害主的刁奴如何能放过。
绸缪许久,算计至此,他等着就是眼下这一刻。
就像之前同贾琏说过的。
这口子气不出,他心里堵得慌,哪里还有比仇人的哀嚎,更动人的曲调?